遊盪二十六天│1.23平遙
22號晚上的青旅訂在平遙古城裡,是個老闆自己盤下的小院。院門很有趣,外看只有個銅環,以為只是拍門用,其實要扭動銅環拉動門閂再開門。院里比院外街道高出兩三米,高牆相隔,分外安靜。老闆說他是太原理工土木學院學室內設計的,主要表達了「學建築沒前途還不如出來搞旅遊」、「栲栳栳沒啥好吃的」、「沙棘汁10塊3瓶其實是貴了」、「碗托我也會做」和「喬家大院真沒啥可看的」等觀點。我邊聽著邊把包放了,然後去了古城的主街,吃了網上攻略里看到的平遙特產栲栳栳、碗托和10塊3瓶的沙棘汁,並發現除了沙棘汁其他的確實不好吃。
吃飯回青旅後,老闆說建議明天改去王家大院吧,喬家大院已經衰敗得不成樣子了。王家大院更大,門票還便宜,他能聯繫到車40塊錢包往返,明天早上直接來旅社門口接我,省得自己去火車站坐公交的辛苦。我向來是個容易聖母心泛濫的人,雖知他是想藉此掙點回扣,但來前也聽說了王家和喬家並不相上下,只是官家和商家之別,所以也懶得計較,心想山西大院大同小異,興許真的就像他說的那麼好,王家就王家吧。
老闆有個江西的朋友辭了職來找他收留,順便幫忙打理生意,晚上便我們三個人睡一個六人間。第二天早上起來,老闆煮了一鍋被熬得很乾的粥,帶著鹹味(不知是加了鹽還是本來此地水質如此),三個人一起就著榨菜吃了。實話講,確實頂飽,況且白蹭著吃了頓免費的早飯也不該再多嘴多舌,但確實難吃。
我委婉而堅決地拒絕了等中午回來品嘗老闆親手製作的碗托的邀請。
說好最晚8:30就會來接的司機等到9:00才來敲院門。老闆囑咐不要大聲說價,因為車上的其他人都比我給得貴。正想著這老闆居然有這麼大的人情,才知道車上其他人是要去張壁古堡的。之前查資料做計劃時本來也起過去這裡的念頭,且順便還可以看看「明教」的襖神樓和自稱為寒食節發源地的綿山,但考慮到介休似乎略遠,便放棄了。等後來從王家大院回來的路上,不經意打開了手機地圖才發覺,他娘的,介休只是平遙古城和王家大院的中點,怪不得這王家大院讓我感覺是個徹頭徹尾的窮鄉僻壤。
王家大院雖然總規模確實很大,但開放參觀的面積並不大(微笑.jpg)。車上眾人在司機的鼓動下集資請了個導遊,這因此成了此行里唯一一個真正跟著講解走的景點。整個建築群中規中矩,沒有太大的驚喜,但也談不上失望。我在曾經若干次無聊的古城民居參觀體驗後吸取了教訓:民居的空間結構本質上是極其單一乏味的,無非幾進院落的層層排布而已,所以不能以「結構」的眼光去分析,而要從「場景」的視角去體驗。門洞里景象的轉換、牆裡牆外裝飾意趣的區別、進院上樓環顧四周的視野,都多少能帶來些新鮮感。
王家大院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兩件事。一是南方建築形制投射到北方地域條件上所產生的變異。雖然大院中各式精美的木飾雕花讓人恍惚回到了南方小院里,甚至在某些角落還能看到明顯南方痕迹的室外迴廊,但建築的門洞卻依然是窯洞式的拱形,甚至門前檐廊的雀替也隨之發生了形態變化。雖然同為所謂「四合院」,但整體灰白的色調、牆體的加厚和大量仿木構石雕的出現,都令其與南方民居產生了顯著的體驗差異。那些平面上挖個洞就自稱做出了「院落空間」的建築,顯然把這個名詞過分抽象化了。
高牆下的半邊檐廊
王家大院旁的民居可見院落和窯洞的基本模式
王家大院里門和雀替的形態變化
二是在中國傳統民居中,「敘事性」是百姓們極為關注的特質。每一處建築構件——下馬樁、梁、柱頭、柱礎、門檻、台階、扶手、窗框等等——都儘力予以動物擬形或雕飾內涵。每種動物或雕飾圖案都有其吉祥的內容闡釋,讓建築的主人和後來的參觀者都興緻盎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由於現代主義在中國的斷層,才使中國百姓的審美觀呈現一種畸形但生動的後現代主義趨向。梁是樑柱是柱,壁畫彩繪往上覆的那些古廟或許更接近現代主義的審美標準,中國古建築因此可以理直氣壯地形成體系走向國際,但這些充斥著裝飾化手段,甚至掩蓋了結構本身清晰性的民居,同樣值得關注。當簡明的院落結構輔以遍布的敘事性細節,在中國人民眼中這比斯卡帕的作品還要令人流連忘返。
中國民居向來是橫向鋪展的大片院落群,而並無整體單一的巨大形象,因此從較高處俯瞰參差錯落的屋頂時,通常都會形成壯美的景象。王家大院平面上橫平豎直的格網化布局,使其最終效果尤為壯觀,但多少有些嚴肅有餘生動不足。只聽過晉商沒聽過晉官,沒去看成喬家大院還是多少有些遺憾。
因為車上其他人還要去張壁古堡,來時的司機把我扔給了另一個師傅帶我回古城。車上有要趕高鐵的,有要去雙林寺的,還有要回學校趕著下午的期末考試的(???),司機兜兜轉轉了許多路,最後才把我在《又見平遙》劇場前放下。等我存完包取了票過了安檢衝進表演廳,2:00的演出正好開場。
《又見平遙》一聽就知道隸屬於王潮歌的「又見」系列,通常為大型旅遊業打造中的標配項目,且最近愈發頻繁地開始自建劇場。王潮歌是個品味和能力都處於中上層次的人,所以既能保證業內評價體系下的藝術標準,又能明白地方官員的需求意圖並糅進演出里,算是低配版的張藝謀,因此甚是適合承接這種為地方旅遊業貼最後一層金的活。我其實對這類景點演出並不大感興趣,因為就初高中出去玩時的經驗來看,多半都是旅行團的自費推介品,一台稍有地方特色的歌舞晚會而已。但這次去平遙前看到網上對這場演出的一致好評,又想到王潮歌在《人說山西好風光》里的誠摯表現,本著「來都來了」的四字箴言,還是決定去看看。不求藝術欣賞美學享受,就當是犒勞自己的休閑時光。
這台演出的最大特點就是採用了沉浸式情境編排,觀眾無固定坐席(因此我心安理得地在淘寶上買了優惠的黃牛票),隨場景切換在劇場里跟著演員不斷轉換地點,並自身成為演出的一部分。這在實驗戲劇里當然很不新鮮,但對大部分中國人民來說還是極新奇的。剛開始時大家還有些驚惶和困惑,但漸漸明白過來後便一下大膽起來。可惜老百姓的關注點通常都不在戲劇本身。解說員介紹「各位就是今日來為眾鏢師送行的掌柜和鄉親們」,一個胖大媽卻堅定地纏著一個賣綢緞的姑娘問「你們演一場多少錢啊」。
總體而言,除去作為賣點的新穎編排,舞美動作和燈光道具都中規中矩。故事本身乏善可陳,但還是能看出演員和導演組的費心費力。畢竟要從一碗面硬生生拔到血緣認祖和家國情懷,這台詞誰說誰都尷尬。
表演3:30結束,而古城裡的景點都是5:00關門,再除掉從劇場回古城的時間,這一個半小時如一場定向越野。主要景點有六七個,又散落在古城各處,在古城裡穿梭又得在每個景點裡靜心觀賞,我邊跑邊後悔上午聽信讒言去了王家大院。要是去喬家,回程路上鎮國寺也可以順便看了,還可以早早回古城逛一會兒再去看演出,如何落得這般慌張的田地。但事已至此,無可奈何。
古城裡最老的是文廟裡遼代的大成殿,本身的大尺度加上減柱造的做法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宏大氣勢。但最打動我的是偏在古城東側的清虛觀。營建者切切實實地憑空間的布置手法和氛圍塑造詮釋了道家情境無為、曠達自在的境界。山門前雕像巨大,門洞狹小,但跨入第一進院落後空間豁然開朗。中間的步行磚石道被抬高,兩側並無緊密圍合,只有對稱的兩個小碑亭和方形的小草坪,所對大殿的屋頂形態多變化,讓空間有視覺焦點。整體觀感不滿也不空,恰到好處。中國許多普通寺院雖也有院子,但很難真正讓人感到空間的「留白」感,但清虛觀里不僅可以看到留白,還似乎可以看到留白旁的那兩三滴墨痕。
在古城裡遊走,可以深刻地感到平遙和大同的分別。雖都是古城,但平遙里有日常而鮮活的生活場景在隨時發生,年代久遠的古建築也讓這裡看來是一路流傳下來的風貌而非純粹出於構想的烏托邦。這裡的古城不單是古城本身,更成為因人和傳統生活方式而存在的物質支持。黃昏時從旅店取了包去高鐵站,背著行李向城門走去。天上霞雲綺麗,街兩旁的商鋪次第關門,門口留有一兩盞夜裡長明的紅燈籠。踏出城牆上的門洞,走上護城河上旁有枯柳枝的石橋,竟忍不住一步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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