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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白尼與中本聰——科技革命的範式轉換

範式(paradigm)的概念和理論是美國著名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Thomas,Kuhn) 提出並在《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1962)中系統闡述的。

作者 胡翌霖 (清華大學助理教授)

責編 許嘉芩 劉愈

範式革命是科學史和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提出的概念,這個概念有著豐富的內涵,也有許多歧義和爭議,因此我在這裡先要花一些篇幅解釋這一概念。

庫恩的洞見始於一次對亞里士多德物理學的體驗,當時作為物理學家的庫恩因為一次機會需要對物理學史中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理論做一番介紹,庫恩發現,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理論看起來荒唐透頂,不可理喻。但庫恩沒有像許多自大的現代人那樣滿足於時代的優越感,他清醒地認識到亞里士多德是那個時代中最博學和最睿智的人之一,他的智商顯然不低於一個普通的現代大學生,但為什麼他會犯下那些現代人看來不可思議的錯誤呢?為什麼古代的無數智者們會對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推崇備至呢?經過進一步的思考和研究,庫恩認為,這種時代的隔閡當然不能歸結為古人智能低下,也不能簡單地歸結為經驗的積累,因為對於許多古人和現代人都能觀察到的日常現象,亞里士多德的理解方式在現代人眼中也是詭異的。最後庫恩提出了範式轉換的概念,大致來說,亞里士多德和現代人儘管擁有同樣的理性能力,但有著不同的思想框架和運思模式,在不同的思想框架之下,人們的認知就像是發生了格式塔的轉換,對於同樣的事物,在一個範式下看是兔子,在另一個範式下可能就是鴨子,而兔子到鴨子的轉換不是漸變積累的,而是一場整體的革命。

範式革命的理論不僅僅幫助我們理解科學史上的變遷歷程,也讓我們重新理解常規科學的形態。科學不僅僅是一條一條的概念和定理集合而成的,科學的進步也不僅僅是這些條目的增刪,科學是有「結構」的,庫恩發現的不僅僅是「科學革命的結構」,也是常規科學的結構,而這種結構並不是機械的,明晰的教條只是最表面的東西,更深層的內涵包括世界觀、思維定勢和時代精神等等複雜的元素。在我看來,生活世界或者說技術環境是範式的核心,之所以能夠完成格式塔轉換,不是因為觀察的對象本身變了,而是因為它所在的背景變了,而這個背景就是我們的「環境」。造成神秘的格式塔轉換需要許多前提和準備,例如你需要事先對兔子有所認知才可能看出兔子,但實際發生這一轉換的契機很可能只是一個非常小的動作,比如視野轉過一個小的角度,或視線的焦點略微移動了一點點。

因此科技革命往往可以找出一些關鍵點,一個特定領域內的微小的突破成為整個變革的肇始,例如古登堡的活字印刷機,例如哥白尼的《天球運行論》,也許也例如中本聰的比特幣。

我把比特幣的出現看作一場範式革命的起點,為了理解這一革命,我們不妨把它與哥白尼革命相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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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在不同的歷史尺度下發生。

所謂歷史的連續性和間斷性其實取決於我們從不同的距離觀察歷史。在微觀層面,這些突破看起來只是一個具體領域內的技術性改良,在宏觀上看,這些突破也只不過是一連串劇烈變化中的一個小的環節。但的確在某一角度看來,某一事件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整個革命的可能性都蘊藏在這裡了。哥白尼當然沒有完成整個科學革命,甚至也很難說是革命的發動者——從更大的尺度來看,整個科學革命也是文藝復興到宗教改革這一系列歷史變遷的一個部分。科學革命是整個古今變革的一個側面,天文學革命是科學革命的一個環節,而哥白尼又是整個天文學革命的一個端點。但在哥白尼身上就蘊含了整個時代的縮影。從更大的尺度上說,比特幣只是整個互聯網革命中的一個側面,而互聯網革命又屬於電子媒介時代的一個環節,但比特幣投射出整個時代變革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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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開始於小圈子的技術突破

雖然天文學在古典科學中始終位於核心地位,但相比於後來全面開花的現代科學革命,天文學畢竟只是一個狹小的專門領域。事實上在這個領域中,哥白尼的工作也是非常技術性的,除了序言中關於美好的日心世界的許諾,天球運行論的主要內容是專業的數學推演。哥白尼體系最初影響到的也只是一小撮能夠領會其技術細節的數學家。但很快,它的影響力就超出了數學家的小圈子,其哲學後果逐漸取代技術內容而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比特幣最初也只是在一個非常小的密碼學圈子中傳播,最初接觸到的也都是能夠領會其技術細節的一小撮極客而已。一個改變世界的大革命開始於一個頗為邊緣的小圈子,這令人奇怪嗎?恰恰相反,這樣才合理。因為一個巨大的革命最終連整個社會的結構都改變了,原來不起眼的邊緣人士,最後喧賓奪主,成為了引領時代的新世界的骨幹。例如哥白尼革命前後科學家地位的變遷。通過比特幣或者整個互聯網革命,極客或程序員的地位恐怕也將逆轉,成為時代的主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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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經常是某種復古

所謂文藝復興就是對古希臘古羅馬的重新發現,而科學革命最初其實也是復興的一部分。哥白尼及其同時代的科學家深受復興的柏拉圖主義的影響。相比中世紀哲學家,哥白尼在某種意義上更接近柏拉圖。哥白尼認為托勒密天文學是對柏拉圖完美宇宙的背離,他認為他的日心體系的最大貢獻在於去除了托勒密體系中醜陋的「偏心勻速點」。在科學革命早期,甚至直到牛頓,很多科學家都相信古人早已掌握了世界的真理,只不過都失傳或者被歪曲了。而比特幣的早期支持者們很多都是奧地利學派古典經濟學的支持者,同時是金本位的支持者。在許多當代主流經濟學家眼中,比特幣是貨幣學上的倒退,而比特幣支持者們認為他們只是丟棄了主流經濟學完全誤入歧途的部分,正本清源而已。

這種現象也並不奇怪。任何創新都不可能是憑空出現的,人們立足於前人,把在傳統中蘊含的可能性不斷展開,這才可能有進步。但革命與一般的創新不同,它除了延續前人的道路之外,還發起了某種斷裂。但這斷裂也很難說是憑空降臨的,古老的智慧都會成為創新的根基。但所謂的復古並不是簡單地學舌,復興本來就是選擇性的,任何時代都蘊含著多樣的可能性,而被複興的只是其中一些特定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一度被歷史遺忘或歪曲了,經過在新的語境下的重新詮釋,啟示出一條新的道路。比特幣早期支持者們認為主流經濟學誤入歧途,主張回歸古典經濟學。但是到革命的後期,一種更新的經濟學範式將逐漸成熟,這種新範式既是古典經濟學的某種再生,但其形態也將完全不同。

4

革命起始於常規科學的危機

既然有革命,那麼在革命之間,往往存在範式相對穩定的時期,這就是庫恩所謂的常規科學時期。在常規科學時期,範式本身一般是不受質疑的,科學研究的主要任務是「解謎」,即用規範的方式解決一些難題。這些難題的解決將會推進科學的領地,但不會顛覆基本的科學範式。例如當人們根據牛頓力學推測天王星的軌道時,發現觀測與理論發生了偏離。解決這一偏離就是一個常規科學的課題,人們提出多種假說,其中天王星外存在另一顆行星的假說最受期待,最後海王星的發現證實了猜測,解決了這一難題。這構成對牛頓力學威力的確認而非顛覆。但如果一時沒有發現海王星呢?人們也不會立刻否定牛頓力學,而是會檢查觀測條件,尋找未考慮的變數,或者試探其它的假說。但有些難題註定永遠無法在舊的科學體系下解決,例如水星軌道的異常最終被證明是相對論效應而超出了牛頓力學。但是在新的科學成功之前,人們在何時能夠確信一個遲遲得不到解決的難題將構成當前科學體系的一個反例呢?事實是人們沒有什麼明確的方法能夠預知。在新科學出現之前,遲遲沒有得到解決的難題始終還是在舊體系下被努力應對,一旦經歷漫長的努力後解決了難題,舊的科學體系仍然會得到榮耀。但越來越多難以解決的問題構成了籠罩在舊範式頭上的陰影,這就是「危機」。在危機面前,一些對舊範式失望的人就更容易去嘗試跳出現成的框架。

在哥白尼之前,托勒密天文學並非堅如磐石,他本身的繁瑣機制以及與自然哲學之間的各種不協調之處一直是經院學者致力於解決的問題。而這些難題一部分在新科學下得到了更好的解決,另一部分則壓根不再成為問題。

比特幣的背景同樣是當代經濟學/金融學的危機,但這些危機只是在對於主流經濟學範式感到厭倦的新學者眼中才是革命的契機,而在舊範式下的學者看來,這些危機始終還只是有待解決的難題而已。他們仍在不斷探索各種方案來解決危機,QE、前瞻指引等等,而這些手段的確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緊張。但新學者卻感到越來越不耐煩。歸根結底,當代經濟學解決貨幣問題的方案無非是發錢、加息、加稅、減息……就好比古代西醫的治療方案無非是放血、催吐、再放血,如果效果不佳,就繼續研究怎麼樣更好地放血,用什麼技術,在什麼部位放血。托勒密體系下的天文學研究也無非是如何設置本輪均輪和等點的位置和速率。當代經濟學家們竭盡全力研究的也無非是用什麼技術印錢,在什麼時機印錢……但革命之後,人們很可能發現「放血」本身就是錯誤的,甚至許多原先認為的疾病壓根就不是病(比如同性戀),也就是說,舊範式下許多學者畢生都在精益求精地研究的是針對莫須有的問題的必定無效的解法的改進。這也是為何舊範式下造詣頗高的學者們往往極力抵制新範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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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引起的是生態劇變

革命雖然肇始於某個具體的領域,但任何時代,人類知識中的任何部分都是互相關聯著的,天文學與數學、自然哲學/物理學、乃至倫理學和政治學都有關聯。哥白尼讓地球動起來之後,基於亞里士多德有限宇宙的物理學模型受到了牽連,不再能夠成立了。但這並不是哥白尼擅長的領域,因此哥白尼對其理論引起的力學問題並不是特別在意,但自然哲學家不得不認真對待,最終到伽利略和牛頓才把分裂的天文學和物理學重新整合起來。而進一步造成的物理學和倫理學之間的撕裂最終也沒有得到彌合,各門知識領域之間的相互關係都要重新建立起來,政治、經濟和法律領域也受到深刻的影響。

在生態劇變之初可能是某些環境方面的新變化,某些物種搶先完成突變而適應了新環境,對於老的生態系統而言,這些新物種就像是入侵物種那樣肆意繁衍,破壞著原先保持穩定的生態鏈條,同時創造著新的環境。其它物種如果不能及時適應新的環境,勢必消亡或者邊緣化。

比特幣產生的背景是互聯網時代,是應運而生的一個新物種。它不僅會在新環境下如魚得水地瘋狂繁殖,也會破壞舊環境下的許多生態關係,諸如政府與市場的關係,乃至國際政治和外交方面的關係都將受到挑戰。更適應新世界的生存策略很可能在舊世界中處於弱勢,但如果遲遲不能適應新世界最終也難免被淘汰。因此在這一重新洗牌的過程中很難找到最優的生存策略,最好的辦法可能只是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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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初新技術並不更好用

革命既然是一個整體的生態劇變,那麼在革命初期,新的生態結構尚未穩定下來之際,一些率先突變的物種在舊的環境下看並無明顯優勢,甚至經常處於劣勢。

比如汽車比馬車更便利嗎?這不僅取決於汽車本身的性質,也取決於相應的環境。在一個沒有加油站,找不到停車位,只能找到馬車夫而找不到駕駛員,公路也專為馬車設計的地方,汽車恐怕並不比馬車方便。任何技術都不是一個孤立的設備,背後總有一整套互相勾連的生態鏈條。蒸汽機、火車、電等等,最初作為一個新玩意孤立地出現時都不過是一些不知所謂的玩具。

哥白尼體系也是類似,它最初出現時,預測精度並不比托勒密體系高多少,而且它與舊的物理學割斷了聯繫,無法解釋許多原本不成問題的力學困難,恆星視差問題和恆星視大小問題都要等高倍率天文望遠鏡之後才得到破解。直到伽利略或牛頓之後,新科學才算是能夠自圓其說,在此之前可以說「反例」頗多。

新生的比特幣作為貨幣而言往往也並不好用,技術門檻、價格波動等等,使得它作為貨幣的職能發揮得並不優越。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們不得不等待整個生態鏈條的逐步完善。

7

最初的追隨者並不都很理性

抵製革命的人並不總是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事實上抵製革命的人往往比投身革命的人更加理智。前面說到,革命之初新技術並不顯得更加優越,而且革命肇始於人們對舊範式下解決難題越來越不耐煩的危機狀態,但究竟什麼時候應該放棄舊範式而尋求其它方案,這本身並沒有一個能夠理性判斷的標準,「不耐煩」往往是頗為情緒化的。事實上,在大多數情況下,一個理性的人確實不應該過早放棄在常規範式下解決問題的努力,如果一遇到異常現象就想著要去推翻基礎理論,那麼科學根本難以發展累積起來。技術領域也是類似,多數技術創新都只是針對現有技術框架下的一些細微調整,例如如何讓郵遞更快速一點,讓電話更清晰一點,讓汽車更省油一點等等。至於要整個顛覆郵政業,整個改變電話的意義,這畢竟是少見的情況。如果大家都一門心思只想發明「新東西」而沒有耐心慢慢改進現成的技術,技術的發展也將失去動力。

革命性的新科學乍出現時往往更像玄學,新技術乍出現時往往更像玩具,投身其中的人們未必都是出於嚴肅的理性權衡,帶有某些非理性的狂熱心態也並不奇怪。比如布魯諾就是典型的因為狂熱的異端信仰而追捧哥白尼的人(他是因為宗教異端而被燒死的),這些人實質上未必對哥白尼學說有充分的理解,但這批人也是新學說早期傳播過程中的重要力量。比特幣圈子可能稍微單純一些,但也難免魚龍混雜,極端的無政府主義、匿名者、黑客、毒販等等當今世界的「異端」們成為早期傳播的重要力量。

8

新舊範式不可通約

不可通約,又譯為不可公度,也是庫恩範式理論的一個重要概念,指的是不同範式之間難以找到一個共通的衡量基準。科學講究擺事實講道理,但什麼是公認的事實,怎樣講理更有效,這背後的衡量標準本身也是某一範式之內的。例如哥白尼去除了勻速點,讓數學結構顯得更簡潔,但放棄了自然哲學方面的圓滿融洽,直到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仍然沒有解決自然哲學的破缺,而是最終以數學原理取代了自然哲學,用How的問題取代了Why的問題。即便到了現在,我們也很難說在絕對的意義上新範式一定比舊範式優越,而是只能說在某種標準下新範式更優越,而這種標準被現在的人們普遍認同。

比特幣和法幣體系的爭執也是如此,法幣體系所標榜的優越性,如所謂法償性、國家信用,在比特幣世界中恰恰是缺陷所在。政府能夠通過貨幣政策干預市場這一點也被法幣世界認為理所當然的,而比特幣世界認為壓根不需要。但政府對市場的干預一定是好事或一定是壞事嗎?這一點很難有超越各範式之上的客觀公斷。我們認為自由是基本原則,而另一些人認為穩定才是頭等大事,政府維穩是理所當然的。但如果法幣系統瀕臨崩潰,市場反而不穩定了,是不是證明政府不該干預了呢?當然不是,法幣體系的信徒只會認為之前的干預政策不夠好,接下來怎樣制定一個更有效的干預政策,而永遠不會想到壓根放棄干預政策。就像古代的王朝更迭,再怎麼民不聊生時,人們只會想到怎麼換一個好皇帝,而總也想不到壓根不要皇帝是否可能。即便沒有皇帝的新制度出現,按照古代人的標準,這一禮壞樂崩、物慾橫流的亂世也未必比之前的王朝更好。

比特幣信徒相信國家通過貨幣政策干預自由市場的行為壓根是不需要的,但我們事實上沒有絕對客觀的證據來支持這一點,首先這一新的自由市場尚未形成,而它在逐漸形成之初,由於整個生態鏈條尚未健全,很可能在很多方面都比不上原先的體系。即便到它最終形成之際,也未必在任何標準下都更加優越。

當然,不可通約並不意味著不可對話,不同範式之間當然也是可對話,甚至可比較的。比特幣玩家可以去指點法幣系統的」危機「,同時防禦其他人對比特幣理念的質疑。但任何爭執都有其相應的語境和立場,如果脫離自己所站的立場而把自己的視角奉為客觀,往往就難以互相理解。

【本文轉載自「隨軒-古雴的哲學茶館」發表於2015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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