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茶」比「保俶塔」靠譜
西湖三月天，不但花嬌柳嫩，春色明麗，也是春茶初試的最好時光。但是，吳越王錢俶的宮裡卻是一片愁雲。這年（宋太宗天平興國三年，978）開春後，京城汴梁（今河南開封）的趙官家突然來了一封要求錢俶進京的詔書，而且和上次覲見老官家太祖皇帝時不同，明確要求錢俶拖家帶口、舉族進京。換句話說，就是請錢俶全家搬到汴梁去定居了。
「歸宋」不是有風險，是太危險了！當初說好了是「納土歸宋」，沒提要錢家搬汴梁住。
錢俶思忖，大前年（宋太祖開寶八年，975）自己派老將軍沈承禮率水陸數萬人配合老官家攻打南唐國，國主李煜被打得連連討饒，來信說唇亡齒寒，請求緩兵。想想也是，本來打算就此打住的，但後來老官家發飆了，堅決不同意退兵，理由是「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乎！」說是這麼說，但那李煜投降歸宋後，就搬到了他老官家的「卧榻」邊住下了。這成語好像不是這樣用的。當然，估計李煜別說打鼾了，說話大氣都不敢喘。現任這位趙官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卻叫我和李煜一樣，也搬到他的「卧榻」邊去住，這不是太可怕了嘛！
但「錢家」不搬是萬萬不行的，趙宋家的皇帝都已經換第二茬了，江山穩固，自己沒有做「釘子戶」的條件了。咋辦辦呢？錢俶緊急開會討論。但從早開到晚，與會大臣只出了這麼一個主意：在西湖邊建一座祈禱佛祖保佑的寶塔，就叫「保俶塔」。但人命關天，建這麼一座塔靠譜嗎！最後，還是先王錢鏐的老將軍沈承禮足智多謀，他給大家講起了「故事」。
他說：「先王為咱們吳越國定下的『國策』是保境安民，你中原王朝天翻地覆鬧得再歡也不幹咱的事兒，但甭管誰上台咱都承認他是正統合法的皇帝。光嘴巴上承認還不夠，得進貢一些金銀珠寶人家才心裡踏實；光金銀珠寶還不夠，還得捎帶一些土特產人家心裡才高興。所以你看那時朱溫當皇帝了，咱們金銀珠寶沒少送，土特產進貢了『大方茶』兩萬斤。後來的貢茶接連不斷：開平三年（909）『睦州大茶』三百一十籠，天福三年（938）『睦州大茶』『腦源茶』六萬四千斤，天福七年（942）貢茶二萬五千斤，開運三年（946）『腦源茶』三萬四千斤。那時湖南的楚國國主馬殷也是這麼乾的，但他比咱更『大方』，也是給那個朱家主兒的貢茶，一出手，好傢夥，二十五萬斤！有消息稱老官家那年黃袍加身後，南唐國主李璟貢茶五十萬斤。」
錢俶點頭道：「也是哦，汴梁那五家人馬你砍我殺的，近五十年來砸場子都砸了五個多來回，整個北方都叫他們砸爛無數回了，可咱吳越國一直太平無事，安居樂業，成了天下公認的樂土，所以才會有福州的『屯茶』『建茶』，兩浙的『睦州大茶』『大方茶』『細茶』『腦源茶』等名茶紛紛湧現。所以那些個金銀珠寶和貢茶送得太值了！」
沈承禮也點點頭道：「真是太值了！我後來聽說，馬殷每年進貢到汴梁的茶葉都在數萬斤以上。但是，他以很低的價錢收購民間所產茶葉，然後在汴梁以及襄、唐、郢、復等州境大舉開設『湖南土特產專賣店』，用以賣茶，甚至把茶葉販到了河北，與更北邊的契丹人也做起了交易，一舉而獲得了十倍以上的利潤。楚國在中原賣茶所得之利遠遠超過所貢之數，每年居然以百萬計！」
保俶塔
在座眾人無不作驚訝狀。
沈承禮繼續說：「早幾年趙官家派兵平了西面的小國後蜀，國主孟昶還有他的大臣們，全都搬家住汴梁了。搬家後，孟昶為了保全性命東西也沒少送。當初整個後蜀都投降了，但在成都，已經繳了械的兩萬七千蜀兵，居然被宋將王全斌全殺了。太狠了吧！所以孟昶如果不送點什麼的話，夠嗆！但送的東西不對路，也會弄巧成拙。聽說老官家後來在孟昶送的東西中發現了一個鑲滿珠寶的奇怪器物，一問左右，才知這竟然是一隻尿壺。老官家當時就怒了，隨手操起一根棍子將這尿壺摏了個粉碎，還罵道：『你用七寶之物裝飾尿壺，當用什麼來裝飾飯碗？這樣奢靡浮華，國家不亡更待何時！』當然，事情可能不是這樣的，估計老官家還沒有修成這樣的『美德』，因為坊間都在說，孟昶的寵妃『花蕊夫人』後來成了老官家的寵愛。這是真的！」
錢俶說：「老將軍這一說倒是提醒了我。那時候我送老官家還有他依傍的大臣們的東西還真不少，可是，有一回從汴梁回來的押解貢品的使臣報告說，老官家有一天半開玩笑地說：『這些個東西都是我口袋裡的錢，何用你們辛辛苦苦這麼搬來搬去？』所以嘛，說難聽一點，拍馬屁也得拍准了。」
沈老將軍說：「就是嘛！我聽說孟昶的女婿、那個做過工部尚書並掌管過後蜀財政大權的毋守素，同孟昶一起搬進汴梁後，就把自己在蜀中擁有的莊園悉數獻給了老官家。這些莊園的『土地證』上還有不少特別註明是茶園。這些莊園和茶園價值多少？毋守素一字沒說，但老官家隨後下了一道詔書，賜給毋守素錢三百萬，說是『以充其值』。老官家跟毋守素禮尚往來，這真是出人意外！而且，還用其所長，任命他做工部侍郎，後來還賜給他一套位於汴梁城裡的豪宅。毋守素歸宋不但一點沒吃虧，還人財兩得。我想這其中，他那些茶園可能恰巧投了老官家所好，作用不小。」
錢俶若有所悟道：「怪不得李煜把身邊他認為值錢的東西都送上了，也沒討得趙官家的喜歡。留在汴梁的兒子傳來消息說，曾經做過李煜宰相的張洎現在是大宋的官，卻反過來向李煜頤指氣使，經常索要錢財。有一回，張洎又來勒索，李煜實在沒東西了，只好將自己洗臉的一隻鍍金臉盆給了他。李煜現在過著如同囚徒一般的生活，整天以淚洗面，惶惶不可終日。去年，他因為貧困而實在過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向趙官家開口要錢。趙官家表面上給了他三百萬錢，但估計這樣下去……太兇險了！」
沈承禮呷了一口侍者剛換上的新茶說：「再想想咱們這幾年，是不是也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那年咱和老官家聯手把李煜擺平了，為了表示祝賀，咱送了好多好多貢品，其中貢茶一項就達八萬五千斤。可是前年新官家登基後，咱上貢的珍寶價值鉅萬，其中茶葉是五萬斤。少了！比老官家那時候少太多了！」
錢俶感到心跳加劇，當時汗就下來了，急忙問道：「所以，現在趙官家要咱們搬家了？」
沈承禮說：「那也不一定。只是，這次您是搬定了。」他看錢俶越來越驚恐，於是安慰道：「搬進汴梁以後您也沒什麼好可怕的。那個『保俶塔』咱們要儘快建起來，另外給官家的貢品也得好好調整思路。」老將軍眯起眼睛說：「我在想，只要咱吳越國的土特產讓趙官家吃上了癮，您就什麼也甭擔心了。」
錢俶想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說：「那就聽老將軍的。最多我也和李煜他們一樣罷了！」
沈承禮說：「其實，咱們錢家搬不搬汴梁已經是沒得討論了，關鍵是從現在起咱該怎麼『運作』好。」
錢俶下決心說：「好！咱這次是奉詔舉族進京,納土歸宋。為表誠意，貢品除了依然和往常一樣，盡顯咱吳越國的富庶之外，其中貢茶之數得翻倍，就定十萬斤！還有，另外再加極品『建茶』一萬斤。」
錢俶一家搬進汴梁後的當年七月七日，出大事了。這天是中國最浪漫的七夕「情人節」，也是李煜的生日，正當這個有情人都想成了眷屬的時候，李煜卻家破人亡，慘遭暗算，被毒死在才住了四年的京師住所，時年四十二歲整。
錢俶像
端拱元年（988）的春天，又是春茶新上的時候。趙官家得知常住汴梁的錢俶要過六十大壽了，派人賞給他宰相才有可能得到的「生辰器幣」，算是特別恩賜。據後來官方說法，賞賜的禮儀過後，錢俶招待使者吃晚飯。「飯局」中忽然天上有顆大流星划過夜空，正好墜落在錢俶住的正屋前面，閃耀的星光照亮了整個庭園。就在這天夜晚，錢俶暴亡的消息突然傳開了。他在汴梁住了整整十年，死時享年六十歲——相比李煜，他已經很幸運了。更幸運的是錢俶的兒子錢惟演，他後來宦途青雲，一直到宰相職位。還要幸運的是中國的文學和史學，因為錢惟演的提攜，北宋很快出了歐陽修、梅堯臣這兩個後來眾所周知的文化「達人」。
當初錢俶傾一國之力上貢宋廷，至少在表面上贏得了宋朝兩代官家趙匡胤和趙光義的禮遇，沒有像李煜那樣窮困受苦。這裡面，官家茶盞之中的碧色清香，可謂功不可沒。更為功不可沒的是貢茶之舉，先是趙匡胤在建州北苑設置「貢焙制度」，後來趙光義又在建州設置了「貢茶制度」，貢茶勃然興盛，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名茶開發及茶葉栽培、采造技術的提高，甚至還促進了茶葉包裝和貯存技術的進步。至於「保俶塔」，千百年來以至今天，都是西湖美得無可替代的一大標誌性建築。所有這些，都是吳越國錢俶君臣最初沒有想到的。
（作者系杭州日報報業集團高級編輯，杭州文史研究會理事 部分圖片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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