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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葆楨為什麼會有意對抗自己的「恩主」曾國藩?

晚清名臣沈葆楨

曾國藩和沈葆楨的關係中,最引人注目的事就是爭餉。曾國藩希望沈葆楨出任江西巡撫後,能為湘軍提供巨額軍餉。但沈葆楨卻截留大筆軍餉,想在江西建立屬於自己的軍隊,因此與曾國藩鬧得不可開交。

咸豐九年三月初四曾國藩在給沈葆楨的信中曾這樣說:「戲語次青曰:『幼丹偏激似鄙人,蠢拙亦頗近似。』笑笑」。

也就是說,曾國藩和李元度聊起沈葆楨的時候,說,沈葆楨的偏激很像自己,蠢拙也像自己。

這當然是一種褒揚,或者說惺惺相惜。在這樣一個人人習於工巧浮偽的末世,身上沒有幾分「蠢氣」,幾分笨拙,是不可能成大事的。

但是曾國藩這話說得不夠準確。應該說,沈葆楨的偏激遠過於曾國藩。出身書香門第、聰明過人的沈葆楨從小就自命不凡、清高孤傲,而且做事褊急操切,處理事情雖比曾國藩果斷凌歷,卻遠沒有曾國藩周到、講分寸。「沈據說是火爆性子、自視甚高,而且心胸狹窄。」他的母親曾經說「楨兒不耐繁劇。」曾國藩青年時代也是憤怒青年,但是他在漫長的官場生涯中經過了足夠的淬鍊,為人處事風格已經發生很大變化。而沈葆楨的官場經歷過於單純,性格弱點始終沒有得到糾正。與沈葆楨私交很好的李桓說沈是「急性人」。李鴻章在與沈葆楨關係尚好時則稱「幼丹……於不順手之事肝氣褊急,或有議其不能和衷者。」

沈葆楨身上的與眾不同之處除了一個「辣」字外,更有一個「酷」字。中國傳統社會是人情社會,每個人都被親情、鄉情、師生情等纏繞左右。但是沈葆楨卻能「仗劍斬情絲」,視這些「俗情」為無物,絲毫不受他們影響。

徐珂《清稗類鈔》記載說:

沈文肅被旨為本省欽差大臣,省吏皆畏且忌。藩署胥吏某,平日挾指上官,以刻蠹起家,與沈有連,而沈素惡之。一日,以餉故忤沈,沈立逮之至,數其罪,以軍法從事。布政為之哀請,不聽。方坐堂皇,而封翁手書至。沈置書案隅,曰:「了公事後,治私事耳。」卒誅之。事訖,發封,封翁書果為胥緩頰也。

也就是說,沈葆楨被任命為欽差,準備處理某個吏員。這個吏員很有背景,居然找到了沈葆楨父親的門路。沈葆楨接到父親的信,並不拆開閱讀,說,這是家信,等公事處理完畢再讀。於是這個吏員殺了,再啟讀父親手書,果然是為此人求情的。

《世載堂雜憶》中有一則的題目是「沈文肅無情」,其中說:

孫渠田先生,名鏘鳴,浙江瑞安人。道光丁未為會試同考官,得二門生:一為李鴻章,一為沈葆楨。鴻章與渠田先生甚親洽,執門生禮甚恭。而沈葆楨則師誼甚疏。渠田先生主講鐘山書院山長,取課卷前十名,葆楨不獨顛倒其甲乙,且於渠田先生批後加以長批,且有指責渠田先生所批不當者。蕖田先生遂憤然辭館歸。……江南人士皆謂李文忠有禮,沈文肅無情。

也就是說,李鴻章與沈葆楨是同一屆進士,他們的同考官都是孫渠田。李鴻章對孫渠田一直恭恭敬敬地執師生禮。但沈葆楨則禮貌甚疏。沈葆楨做兩江總督的時候,孫渠田做鐘山書院院長。有一次考試,孫渠田把前十名的卷子送沈葆楨看,沈氏不但認為孫渠田排的名次有問題,還在孫氏的批語後面復加長批,指出孫氏批語的不當之處。孫氏一怒,辭職回家了。因此江南人都說,李鴻章有禮,沈葆楨無情。

連這樣無關宏旨的小事,沈葆楨都不願意顧及師生情面,遇到大事,沈葆楨對抗自己的「恩主」,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雖然舉主與被舉者之間事實上存在著施恩與受恩的關係,但是這種關係畢竟是「私誼」。而且這種關係往往會演變成政治中的不正常因素,影響臣下對君主的忠誠和朝廷的政治紀律。真正的「社稷之臣」,應該超越這些個人情感,赤膽報國,一心為公。因此面對曾國藩的舉薦,沈葆楨與左宗棠一樣,都懷著一種警惕:越是被某人保薦,就越要注意用人行政當中不受這個因素左右。

曾國藩逝世三年後,沈葆楨在給友人吳惟允的信中說過這樣一句話:「吾輩出而任事,國家是為,豈其為朋友私情耶?」在另一封信中他這樣表白自己:「吾輩既出而任事,嫌怨所不能辭,只求我無愧於人,何必人都諒我。各行其是,自若奚如。」

在沈葆楨看來,他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本著「大公」這個出發點,基於自己視野內各種因素權衡後的最優選擇。因此問心無愧,不畏毀謗。這是理解沈葆楨所作所為的一個重要角度,從一般意義上來說,這當然是非常值得讚賞的。但問題是,沈葆楨是為了「大公」,曾國藩所為也不是基於「大私」。沈葆楨眼中的「大公」,和曾國藩眼中的「大公」,到底哪個更「大」呢?

應該說,作為總督的曾國藩是從天下全局、至少是江南全局考慮問題,而沈葆楨只是從江西省的角度來考慮問題。

當資源短缺之時,次序先後問題有著極大的重要性。按沈的觀點,巡撫的主要責任在於保護本省,關心人民,治理出良好而穩定的江西……如果願意去剝削人民,那就不難取悅於曾,但是一個官員只顧軍隊而不顧人民福利,那末最終兩者都不可能適當地兼顧。就此事而言,沈的利益和江西官紳相一致。

當時戰局中,江西承擔的協餉任務確實一直非常繁重,已經刮骨吸髓,以致有無法承受之虞。所以從江西本位考慮,減少給曾國藩的供餉也自在情理之中。這一點在當時的朝廷公文中看得很清楚。朝廷諭旨說:

曾國藩辦理東南軍務,需餉孔亟,而沈葆楨值地方凋敝之餘,心存撫字,或致蠲緩多而協餉未能如數。

但是客觀地說,江西在當時並不算是最困難的省。後來沈葆楨再一次向朝廷訴說江西的困難時,曾國藩就建議,請皇帝派人巡視,或者請沈葆楨到別的省份看一看,其他地方已經達到了人相食的程度,而江西尚屬完善之區:

即以民困而論,皖南及江寧各屬,市人肉以相食,或數十里野無耕種,村無炊煙,江西亦尚不至此。請我皇上欽派大員,察看東南數省,果江西之軍民較苦乎?抑皖南、金陵之軍民較苦乎?假令沈葆楨奉使巡視皖、吳一次,果行軍於江西較難乎?抑行軍於皖南、金陵較難乎?知必有不辨而自明者。臣於三省皆系轄境,非敢厚於皖、吳而薄於江西也。無論何人處臣之地勢,不得不出於此也。

從這一點上看,沈葆楨的視野比曾國藩狹窄。趙烈文對此事的評價比較客觀公正。他說:

沈心地端純,遇事敏練,而局面未免狹隘。本系中堂保薦升任,自以整頓地方,方為不負所舉,不當顧戀私恩,引嫌推委,且薄前任各撫之擁位素餐,一無建白。故到任後,增募繼果、韓字等營八千人,移調精毅、精捷等軍萬餘人,各府募守勇五百人,兵數日增,費用無出。……平心論之,中堂薦列賢才,原期為國任事,沈之奮發有為,不可謂之越職。惟江西餉需雖迫,而皖台竭蹶尤甚。且中堂於江省軍務未嘗稍置(膜)[漠]視,則東征大局攸關,沈亦不當以距江省較遠,遂生畛域。當此滄海橫流,公私塗炭,體國大臣雖彼此如頭目手足之相護,猶慮不濟,而分崩如此,不能不為賢者責矣。

也就是說,沈葆楨這個人心地端正,處事敏練,但是大局觀未免有些狹隘。他被曾國藩舉薦,自認為只有把地方治理好才算對曾國藩最好的報答,因此做事不避嫌怨,也不顧私恩。他看不起歷屆前任都尸位素餐,無所作為,因此到任之後,建立軍隊,導致軍餉大增。平心而論,曾國藩舉薦沈葆楨是為國家治理地方,沈葆楨全心全意治理江西,這是他的本分。然而江西雖然財政緊張,但安徽的困難更大。而且曾國藩對江西的防務也一直很關注,不會讓沈葆楨暴露在危險之下。進兵金陵是天下大局的關鍵,沈葆楨因為其他戰場離自己很遠,所以就將給其他戰場供餉當成身外之事。如今天下處於危急之秋,大員們彼此應該相互扶持照應,沈葆楨卻做出這樣的舉動,我也不能不責備這樣的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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