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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眼」的老祖宗,述說白眼的正確打開方式

文/桓大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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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司馬的文章不參加徵文比賽。

「白眼」這個詞最近挺火,於是怎麼翻就成了一門學問。白眼的老祖宗是阮籍,應該怎麼翻,當然是他最在行,他不但有白眼, 還有相對的青眼,《世說新語》記載:

(阮)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常言:「禮豈為我設耶?」時有喪母,嵇喜來吊,阮作白眼,喜不懌而去;喜弟康聞之,乃備酒挾琴造焉,阮大悅,遂見青眼。

阮籍與青白眼

阮籍為什麼如此蔑視「禮俗之士」,「禮俗之士」的後台是誰,他與「禮」、「禮俗之士」、「禮俗之士」的後台分別有什麼關係?今天大司馬就從歷史的前因後果出發,全面的談一談阮籍。

真名士與假名士

1

阮籍,字嗣宗,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兒子,自己又是竹林七賢之一,父子都是天下聞名的大名士,可以說出身於名士世家。

「名士」是一種什麼職業?「名士」是東漢以來,因為德行、風度和儒學成就(這三者往往合一)而名聞朝野的文化精英,這裡面既有地方豪族,也有平民百姓。在鄉里,老百姓們往往推舉他們為首領,反抗不法豪族的侵害,所以他們一般在鄉里很有名望。

但不法豪族往往勾結宦官,藉助政治權力來橫行鄉里,即崔寔《政論》所言「行苞苴以亂執政,養劍客以威黔首」。名士們在權力面前力量太弱,於是就跨越州縣組成聯盟,用輿論和聲望來武裝自己。

兩漢的選官制度是察舉制和徵辟制,即由地方官或中央高官推薦各地的德行之士為官(當然也要有才能,但德行排在第一位),各地的德行之士最出名的當然就是這些名士,而且也確實得老百姓的支持,於是「名士」的身份在仕途上就成了快捷通道,許多名士最終當到三公,位極人臣。

後來還發展出了「名士認證系統」,就是由天下人認可的大名士(比如汝南許子將、太原郭林宗)來給廣大名士候選人授予名士資格,得大名士一個點贊,勝似陞官,被大名士一個鄙視,有如罷職。

月旦評——windows名士認證系統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假名士就出現了。假名士有兩種,一種是察舉制度腐敗的產物,就是長官明知道這個人能力和道德不行,卻因為受賄等原因推薦其為官,如漢桓帝、漢靈帝時的民謠所言:

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這種嚴格意義上來說其實不算名士,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勒色,知道他們跟名士沒有關係;另一種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假名士」,就是自身道德素質並不過關,但是靠演騙過了名士領袖的眼睛,通過了名士認證,有的也能當上高官。

這樣的人,表面上為名士搖旗吶喊,也被名士引為同道,一時名士們顯得聲勢很大。但是等到東漢朝廷完全不顧臉面,發動兩次黨錮之禍對名士進行殘殺,這些假名士就作鳥獸散,甚至改弦更張,與宦官合作。

而與阮籍關係特別重大的司馬懿一家,就恰好是這種假名士的一員。

屁股與腦袋

2

司馬懿出於河內司馬氏,其家族出自戰國時趙國的將門,出過戰國末期的趙國名將司馬尚、楚漢之爭的殷王司馬卬等大軍頭,司馬懿的高祖父司馬鈞也還是武力豪族,做到過征西將軍,在西北跟羌人作戰。

到司馬懿的祖父司馬儁才開始讀書,司馬懿的父親司馬防才算學問有成。但司馬防精熟的是漢書,是歷史學,不是當時的地位最高的學問——帶有神學意味的儒家經學,所以在名士三大標準里的「儒家經學」一項里是不過關的,也可以說是缺乏信仰。

至於德行和風度,司馬氏確實是比武力豪族年代有些進步,但是裝也裝一些。

總之司馬懿雖然通過了名士認證,但其性格中還是有不少武力豪族的成分,所以果於殺戮,也沒什麼原則。他的作風在晚年原形畢露之前就被很多人非議過的,比如陳矯,就說司馬懿不是社稷臣。

假名士司馬懿

而阮籍,正是司馬懿舉薦進入仕途的。也就是說,阮籍是司馬懿的門生故吏。

在東漢,隨著漢朝合法性的下降,和民間宗族勢力的壯大,儒家道德中「忠」逐漸讓位於「孝」,忠於漢朝的重要性低於忠於父母的重要性,而師生關係和上下級關係也被比附為父子關係,所以門生故吏要忠心於業師和舉主甚至是他們的子孫,而且要放在忠於朝廷之前。

像太史慈幫本郡郡守破壞刺史的奏章,導致亡命天涯;夏侯惇把凌辱自己老師的人做掉;韓馥把冀州拱手讓給舉主袁氏的子孫袁紹,都是門生故吏為業師、舉主服務的例子。

甚至有些業師、舉主是真犯了罪,門生故吏也有義務加以保護。比如東漢初年的名儒歐陽歙,因為貪污被判死刑,門生不但紛紛向朝廷求情,還有要求代死的。

這種風氣的好壞姑且不論,但社會上確實已經形成了此種觀念。按照這種觀念,阮籍應該無條件服務於司馬懿以及他的兒子司馬師、司馬昭。司馬昭要跟他聯姻,他應該痛快答應;司馬昭要他寫《勸進表》,他也應該痛快答應。

但是阮籍不但不願意,而且還跟司馬氏的大政方針作對,因為他畢竟不是屁股決定腦袋的庸人,而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偉大人物。

真禮教與假禮教

3

司馬昭要篡位奪權,光掌握權力還不夠,還要有社會地位。在當時,權力和社會地位不像後世一樣重合,有權力的人社會地位未必就高,只有得到名士認證,才能成為社會地位最高的階層。

司馬家勉強通過的名士認證,這個時候當然要拿名士身份來大炒特炒,顯得自己完全服膺儒學,是真名士,這樣社會地位就上去了,篡位時來自名士階層的阻力也會小一些。

但是儒學價值觀最核心的是「忠」和「孝」兩部分,司馬三父子中司馬懿奪權,司馬師廢帝,司馬昭直接殺皇帝,跟「忠」那是完全不搭界,這個時候還宣傳「忠」的話是自己找抽,所以司馬昭著重宣傳「孝」而不提「忠」,把「忠」從名士認證系統里拿掉了。

於是就出現了一大批王祥、何曾這樣的孝子高官,真孝假孝不好說,但至少表現得是很孝,王祥雖然沒有「卧冰求鯉」那麼誇張,但大冬天的確實拿鋤頭去鑿冰給老娘捉魚吃。而在「忠」方面,這些人則基本上放棄節操,成為司馬昭篡位的擁護者。

雖然如此,他們依然一副道德模範的樣子,到處以「不孝」、「無禮」為名找人的茬。這樣的禮教,其實與真正的儒家禮教已經不一樣了,是儒家禮教的閹割版與猥瑣版,是假禮教。

王祥卧冰——孝而不忠的假禮教

真正服膺儒家價值觀的人,對這樣的假禮教,當然看不上,嵇康、阮籍都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經常用各種出格的做法來表示對假禮教的鄙視。他們的所謂「蔑視禮教」,其實是蔑視假禮教,而以真禮教自居。這些風流事迹,基本上被記載在《世說新語》里,成了那個魅力時代的絕響。

阮籍的「青白眼」,就是諸多風流事迹中的一種。看見嵇喜這種假禮教,信奉真禮教的阮籍自然要翻白眼;但看見嵇康這種真禮教的同道,阮籍就十分歡喜,青眼有加了。

但這種假禮教還能提供一些口袋罪來殺人。嵇康就因為「非湯武而薄周孔」,被安上「不孝」的荒謬罪名殺害,實際上是文字獄。

司馬氏的這種做法,已經與儒學的根本價值背道而馳。雖然從社會觀念上來說,阮籍應該為業師、舉主司馬家服務,但這種觀念的前提是「門生、舉主是真名士」,即便也有歐陽歙那樣德行有虧的,但不至於跟「名士」的價值觀完全相反,可以說司馬氏是業師、舉主里的敗類,已經不配讓門生故吏阮籍為他們服務了。

最終,在司馬氏的政治高壓下,阮籍作為司馬氏原先的死黨,迫不得已寫了《勸進表》,而且變得口不臧否人物,用醉酒來慢性自殺,但至少,他還可以翻白眼,用這種舉動來解放自己那被重重束縛的靈魂。

魯迅對於嵇康、阮籍的心態,洞察得極准,在他的雄文《魏晉風度及文字與葯及酒之關係》一文中說得十分清楚:

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魏晉時代,崇尚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代所謂崇尚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於反對自己的人罷了。於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瀆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度,至於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

然而阮籍的作為,卻被後世誤會。阮籍之後的一些官二代對真正的儒家禮教完全不信,反倒學了阮籍那些出格、放蕩的行為,飽受後世非議。如果說阮籍是有病呻吟,他們就是無病呻吟,然而他們的賬卻常被後人算到阮籍頭上,對這些糊塗的後人,阮籍大概也只能在陰間再翻一個大大的白眼。

南朝磚畫——榮啟期與竹林七賢

下排左二為阮籍

斯人遠矣,只留下了青白眼,以及那些隱晦的《詠懷》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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