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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學生和我傾訴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了詩意的時候,作為一個語文老師我該回答她什麼?

「我亦夢想歸隱山林,在千竿綠竹中建一木屋,與魚蝦麋鹿為伴,或約上三五好友,春日賞花,夏日聽蟬,秋日烹茶,冬日清談。」

我常常慶幸,作為一個語文老師,我能不斷或主動或被動地去接觸一些詩歌,並且也具備理解它們的能力。而最幸運的是,我能把它們介紹給我的學生。

歷史因臃腫而蹁躚,家國因陳舊而更新,風塵婉轉,山水永存,人來詩往,如縷不絕。中國,是一個務實的國家;中華文化,也是一種務實的文化。

在這樣務實的語境之中,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現實壓力之下,在一心只讀聖賢書的緊迫之中,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義面前,古人竟然創作出了無數或雄渾、或沖淡、或纖穠、或沉著、或高古、或典雅、或洗鍊、或勁健、或綺麗、或自然的詩詞歌賦,這實在不失為一大文化奇蹟。它們都是中國古老而高貴的文化基因,亦是不足為外人道也的語言密碼。

而這些詩賦的作者,著一身詩詞的長裙,指麾著歌賦的舞袖,那細密的針腳,正是每一個或清亮或渾厚的韻腳;那繁複的文章,正是每一聯或哀婉或輕快的格律。這些飄逸的詩人們,俯仰之間,繡口一吐,便是那南風之熏,便是那卿雲之爛,便是那興觀群怨,便是那純思無邪。

可惜,斯人已逝,詩風希存。

我的一個學生在隨筆中說:「我曾夢想仗劍走天下,看遍人間繁華;也曾想走一遭山窮水盡,柳暗花明之處,尋訪那『衣冠簡樸古風存』的田家;我亦夢想歸隱山林,在千竿綠竹中建一木屋,與魚蝦麋鹿為伴,或約上三五好友,春日賞花,夏日聽蟬,秋日烹茶,冬日清談。

在另一篇隨筆中,她又這樣寫:「古人出遊,走出家門便是美景,一畦菜花,十里春風,眼前無一不可愛,無一不可賞。而如今,除了罕有深山老林,也就只有國家高級景區或許值得一游。但那些被小心翼翼『圈養』、『保護』起來的山林,還有昔日的十之一二嗎?

不論什麼時代,中國人往往尊古、慕古、崇古,自己所處之現實越是如同泥沼般拖沓,便越是將古人想像得清新放逸。其實,要尋求古意不難,盡可從心中去找,從書中去找。逯欽立所輯校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包含了由先秦至隋朝的各代詩歌,是古詩之古詩,將之拿來閱讀,或許也是尋求古意之一方。

古孝

彈歌

(先秦·無名氏)

斷竹續竹。

飛土逐宍。

正所謂「聖朝以孝治天下」,古人齊家治國,往往以孝為先,譬如漢朝皇帝的謚號前,不都帶個「孝」字嗎?而彈弓正是起於古之孝子——生活在山林草木之中,遠古之人難免有猛禽野獸之虞,年富力強者尚且難保其身,更何況那些年老體弱的人呢?孝子們便緣此發明了彈弓,用以獲取食物、擊退野獸、贍養、保護親人。

正在我們腳下所踩的這片吳越土地上,時間撥回到五千年前,我彷彿能看到一個身體強健、目光炯炯的青年,帶領他的族人們躡足在森林中前進著。突然,他停下步伐,豎起手指,發出指令,他身後的人也放輕腳步,架起彈弓,「呼」的一聲,箭石劃開森郁的空氣,扯開獵物的皮毛,咬住堅勁的血肉——今晚族人終於可以開葷了。人群中有位餓了幾天的少年,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放聲歌曰:「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古貞

上邪

(兩漢·無名氏)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兩漢的閨閣怨婦、美女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總是那麼婀娜旖旎;但又不僅是婀娜旖旎,她們也有男子一般的堅決與洒脫。當你與她們衷情相守時,她們便堅決於你,洒脫於世人;當你有負於她們時,她們便堅決於己,洒脫於你。她們是古代女子群像中最具有自我意識、最收放自如的那一派。

當司馬相如看到的這樣一位女子時,他也曾誤以為自己能一心一意地與之共度餘生。那女子眉色遠望如山,臉際常若芙蓉,皮膚柔滑如脂,司馬相如看得如痴如醉,也想得如夢如醒。可誰知「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眼看他識佳人,眼看他度歡日,眼看他意寥落,感情的破裂帶來的是一雙的無奈,幸而後來司馬相如的回心轉意,彌縫了這一曲千古佳話。

相比司馬相如的相知相守,漢武帝與王夫人、李夫人的陰陽相隔實則可憐得多。自古天子多臣妾,臣妾雖多,卻也使皇帝懷想。齊人自古喜言怪力亂神之事,武帝這天招致齊人少翁,開戶牖,備道壇,置酒食,設帷帳,使之作法為王夫人招魂。招魂成功,而他卻只能透過帷帳來觀其輪廓,不能見其眉色,不能窺其臉際,更不能觸其肌膚,月光下的他,似乎更加疲憊了。多年以後,武帝在一次行船之時,寫下了感慨傷懷的《秋風辭》,有句曰:「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這個「佳人」是誰?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須他自己知道了。

古愁

短歌行

(漢末·曹操)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曹操雖非魏朝之人,卻實領導了大魏的風骨。從他的「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到曹丕的「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再到曹植的「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三曹是少有的位高權重且極具文人情思的詩人。

三曹皆是富於愁怨之人,尤以曹操為甚;而曹操的愁怨之詩,尤以《短歌行》為甚。曹操持一長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征烏桓,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他所愁怨的,一是權勢過剩,進不得前,退不得後,唯恐被人視為當世王莽、董卓;二是國破家亡、人才流離,竟何以徵收賢哲、安撫人才?何以平定天下、還黎民兆庶一個清平盛世?

這可真是愁啊!

古玄

大道曲

(東晉·謝尚)

青陽二三月。

柳青桃復紅。

車馬不相識。

音落黃埃中。

從漢朝開始,就有文帝、竇後、景帝甚至武帝都推崇黃老之術,從此以後,哲學、文學、政治便難捨難分。

八王之間的爭權,五胡十六國的入侵,帶來無數的烽煙兵燹,王羲之曾說:「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可見當時之人在戰爭的嚴酷壓迫之下,便流行起了「虛談、浮文」的風氣。

自晉朝南遷,雖然屢經戰亂,但好歹保有一方,偏安一隅,較為安定繁榮,魏晉史書中多次出現了「吳會承平日久,人不習戰」、「三吳承平日久,民不習戰」、「江東忘戰日久,士不習兵」、「吳人不習戰」的記載,在這種極大的壓力與短暫的安定之中, 談玄論道就成了晉人業餘生活之際一大消遣內容。晉人的風骨也就越加虛浮自在、天真率直、從容素雅,其文字也就越加具有靈性,使人玩味良久。

古來描寫小道相逢的詩歌很多,唐以前,有:「相逢狹路間。道隘不容車。」「長安有狹斜。狹斜不容車。適逢兩少年。夾轂問君家。」「相逢狹路間。道狹正踟躕。」「井陘一何狹。車馬不得旋。」「相逢洛陽道。系聲流水車。路逢輕薄子。佇立問君家。」「卿雖乘車我戴笠。後日相逢下車揖。我雖步行卿乘馬。他日相逢卿當下。」唐以後,更有唐寅的《相逢行》為一絕:「相逢狹邪間,車窒馬不旋。雖言異鄉縣,豈非往世緣。女夢與青松,本是當纏綿。

然而以上諸詩,莫不是為了體現相逢之人的互相誇耀,或是互相傾慕,或是互相愁怨,或是互相纏綿……然而無論如何,都太過凝滯、太過狹隘了,不若晉人之洒脫。

謝尚是東晉大臣,也是名士之子、名將之兄,這樣一個位高權重、歷經世事之人,在一個青陽朗照、煦風和暢、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春日,此時春服既成,便帶領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縱馬馳野,在江水中游泳洗滌,登上城樓臨風賦詩。車馬走著走著,來到一條小道上,周圍的楊柳招搖著,不是女子頭髮的顏色,卻勝似女子頭髮的溫婉,桃花又添新紅,蜂蝶纏綿,惠風習習。這條路太窄了,以至於車馬相向而來,不得不摩肩而過,車馬之中的人,雖然心中明白對方也可能是達官貴人,甚至是自己的摯友、政敵、姻親、上司、恩人、仇家……可是啊,這明媚的春光貴如油,這拂面的春風潤如玉,即使對方車裡是仇家,我也懶得下車與之拌嘴,即使對方車裡是摯友,我也懶得下車與之攀談……

——就這樣讓車馬相逢而過吧,就讓我們假裝不相識吧。兩架車馬都走遠了,揚起的黃土隨著轆轆之聲緩緩落下,靜得像從沒有人來過一樣。

古直

贈范曄詩

(北魏·陸凱)

折花逢驛使。

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

聊贈一枝春。

若說魏晉的文風是飄逸洒脫,南朝的文風是靡麗婉媚,北朝的文風便是簡樸質直、乃至豪放粗野。你看那《木蘭詩》,多麼簡快清亮;你讀那《敕勒歌》,多麼質樸曠野。

南北朝雖然隔江對立,但也並非毫無交流,南朝的清談之風、靡麗之風也有傳至北朝的——《資治通鑒補》記載:「時魏承晉弊,士大夫猶以縱飲為高,拓跋宏使高允作酒訓。」你看,北魏人學習晉人酗酒放縱,學他們的洒脫呢!北朝的靡麗之風也是有的,君不見作《哀江南賦》的宮體詩人庾子山不正是服侍北朝的么?

然而北朝的統治者與民眾多有來源於邊鄙蠻夷的,形容無禮,法制未被,昭穆不序,文字不通,就連同姓不婚這種基本的習俗也不遵守,甚至有些人連姓氏都沒有呢!直到北魏孝文帝期間,才算系統性地進行了漢化改革,饒是如此,他們又怎麼能有文化底蘊豐厚的南朝人的那麼多彎彎的心思?因此每每作詩作文,也不七拐八彎,怎麼爽快怎麼來,怎麼直接怎麼來。

對於這首《贈范曄詩》,有人認為此「陸凱」乃三國之吳人陸凱,而「范曄」也是當時某人,非《後漢書》的范曄;另一些人則認為「陸凱」是北魏功臣子弟陸凱,是鮮卑人,而「范曄」即南朝宋的史家范曄。我更傾向於後一種,雖然史家范曄祖籍並非在隴上(「隴頭人」)。

我想像自己便是陸凱——我率軍南征,來到梅嶺,此時嶺梅怒放,我又想到每一個拆開你信封的晚上,我們在文字中一起談時事、聊政治、賦詩文、爭對錯、忿世俗、嘆英雄,恰好此時有位信使經過我的營帳,我這也沒有什麼能寄給你的,只有那一束梅花,興許能代表春的來臨。范兄,我們的友情不能為國家、民族所容,我也不好在大軍面前明說是寄給你的,只好謊稱你是隴頭人吧!

古婉

西洲曲

(南朝·無名氏)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文雅的詩風總是在變,至南朝,漸為靡麗起來,就像一個身披華彩的成熟貴婦。然而除開靡麗,南朝的詩歌也有它溫婉的風格——這類詩歌往往是樂府民歌。不信你看那「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讀起來與先秦的民歌、漢代的樂府又有多大區別呢?大家貴婦所喜愛的時尚,或許時時刻刻在變,但小家碧玉卻是永遠有她的溫婉可人的。「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那個在漢朝的荷田裡採蓮的妹子,采著采著便採到了南朝啊!

我悠悠的美夢、幽幽的離愁,如同海水一般飄揚開去。我怎麼讓你知道我在想你呢?只能託付這南風了吧!把我的夢吹到西洲,吹到他的營帳之中吧!這樣的蕩舟心許的「妖童媛女」,漢朝有,南北朝有,唐朝人李商隱和金昌緒的筆下也有,只不過一個將「南風」換成了「青鳥」,一個將「西洲」換成了「遼西」……

此文在暖陽中開頭,在暖陽中結尾。我想,在這詩的國度中,流傳最廣的是書,普照最廣的是陽光,連接最遠的是月色,若要尋訪古意,那就去書中找吧,去暖日幽月中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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