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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之石│錢鍾書研究與中西文化借鏡——莫芝宜佳、李雪濤對談

原標題:他山之石│錢鍾書研究與中西文化借鏡——莫芝宜佳、李雪濤對談


原文出自中華讀書報


錢鍾書,既是才華橫溢、睿智幽默的小說家,同時也是學貫中西、聲名遠播的學者,小說《圍城》不僅在中國家喻戶曉,而且被譯為各種文字,在世界各國廣為人知。漢學家夏志清認為,《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值此錢鍾書先生誕辰百年之際,本刊特刊發《圍城》的德文版譯者莫芝宜佳與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李雪濤關於「錢學」研究的對話。

錢鍾書為《圍城》(德譯本)所作的前言


錢鍾書的《管錐編》


李雪濤:莫妮卡你好,很高興有這個機會我們能在一起好好地聊聊。你有關錢鍾書《管錐編》的教授論文《以管錐為度——從錢鍾書的〈管錐編〉到對杜甫的重新審視》(Mit Bambusrohr und Ahle. Von Qian Zhongshus Guanzhuibian zu einer Neubetrachtung Du Fus. 1994)是從亞洲(特別是中國)的視角出發來做研究的,並嘗試用《管錐編》的方法對杜詩進行新的研究。《管錐編》對中國學者來說也是非常難讀的一部著作,那你為什麼要選擇這麼一部艱深的著作來做研究呢?


莫芝宜佳:開始是在翻譯《圍城》的時候,常常跟錢鍾書見面,這慢慢地激起了我對《管錐編》的興趣。這個題目的難度當然要超過龐德,不過也是中西結合的題目,只是範圍更大了。我有很好的朋友,他們開始的時候真的是一句一句地幫我解釋,而我像在讀一本天書。不過我越來越覺得有意思,有時候感到其中的一小段就可以寫一本大書。有了興趣之後,我就通讀了全書,自己挑選了一些題目。我也不能說我能完全看得懂,不過我總是向中國學者請教,沒有他們的幫助我是沒有辦法做完我的教授論文的。

李雪濤:據統計,《管錐編》徵引過1700—1800種西文著作,所引的作家也近千人,其中涉及到英文、法文、德文、拉丁文等等。所以我覺得跟中國人相比,作為一位歐洲學者,你做這方面的研究顯然有自己的優勢,因為這些語言對於大部分的中國研究者來說的確太難了。


莫芝宜佳:這個對我來說簡單,但文言文我有困難,因為涉及到的朝代很多,很多典故我必須要去查。


李雪濤:是的,中國文化的積澱太厚,作為中國人對很多古漢語的字詞或典故有時也很難把握。回過頭來看《管錐編》,我想錢鍾書想證明的是,中西實際上在很多方面都是共通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個思想實際上也是中國文化的一貫思想。例如中國人對宗教的包容性,這在德文中可以稱作Inklusivitt?t(包容性),並看不出儒釋道之間的問題,更多的是和諧發展。而西方的宗教和方法卻不能容忍其他的宗教存在,這在德文中可以稱作Exklusivit?t(排他性)。我覺得這也是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在中國沒法行得通的原因,基督教的排他性使中國知識分子認為這樣的宗教很「邪」。用德文的選擇性句式來講,我一直認為中國人的邏輯是sowohl...als auch(既……又),包容性的;西方的邏輯是endweder...oder(或……或),選擇性的;而印度的邏輯是weder...noch(既非……亦非),否定性的。我不知道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莫芝宜佳:我知道有人批評錢鍾書說: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不一樣,不能把它們硬拉在一起。他是把它們拉在了一起,可是他沒有說中國文化和歐洲文化是一樣或是共同的。他所找出來的,有時僅僅是一個小小的比喻,或一個小小的共同點。他也說過這樣意思的話:中國傳統是這樣的,西方傳統是那樣的,兩者會互相補充。不過他同時也注意到了兩者的區別。這就像兩個人談話,你不能一開始就說:我們兩個沒有共同點!你可以說:我們兩個都喜歡喝酒。有了共同點,才可以談話,之後再看差別:你喜歡喝葡萄酒,而我喜歡喝白酒。如果一開始就說:我們真的是和你們完全不一樣。那就根本不能討論了。而這實際上是可以比較、可以討論的。


李雪濤:這個觀點我基本上認可,首先要求同,其次在同中求異。不過我認為任何兩個中西的相類似的概念都不可能完全等同,只有在梳理出這兩個概念在各自歷史脈絡中的內涵之後,才能進行比較。而不是在討論之前就預設了兩個概念是一致的,之後再來討論。我覺得首先要釐定的是這兩個概念本身,其次在語文學、詞源學以及思想史方面的討論是非常必要的。我不知道你怎麼來看這個問題。《管錐編》的研究方法,常常是這種類比的方法,比如將中國文藝批評中的「淳」字與古希臘的「purity」(他將此詞也翻譯成「淳」)進行比較,僅僅用以說明兩種文化的共通性。

莫芝宜佳:但你要知道,《管錐編》的主體是中國文化,不是西方文化。通篇看來,錢鍾書只是偶爾說到這個概念可能西方也有,這部書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認識中國文化,通過比較可能會比較清楚地解釋中國文化。不過,錢鍾書原來計劃也寫一部外國的文化史,但是沒有實現。如果實現的話,他一定也可以用中國的概念對西方文化進行闡釋。在他的筆記本中有這樣的一些基本想法,但是後來「文革」爆發之後就不能寫下去了。《管錐編》不是比較文學,裡面在很多地方根本沒有引用什麼外國文學的句子,只是偶爾會有。感性點說,只是有些中西概念可以「對著微笑」而已,也就是說有異同,有分別,也可以相互補充。正因為如此,他說得很小心,根本不像一些比較文學家,一概而論。而且他不說這兩者是一樣的,因為背景不一樣。


李雪濤:謝謝你的介紹,這些背景知識很重要,否則我們也不太了解他所做的工作。實際上,早期的研究者,如鄭朝宗、馬蓉等早在1980年就對《管錐編》的內容做了歸納,認為這部研究著作涉及對傳統儒家的批判、語言哲學、翻譯理論等。再加上你上面所論述的,我覺得《管錐編》的研究很難從某一個方面來進行。


莫芝宜佳:好多人都說他把西方的方法強加給中國,實際上錢鍾書並沒有這樣去做。他研究的是中國文化,只不過在那個時代他沒辦法,而他原本研究的範圍是西方文學。所以他即便迂迴地說,這可能是共同點,我們也要予以理解。


李雪濤:多年前我在波恩寫有關釋贊寧(919—1001)的博士論文的時候,我讀過錢先生的一些文章。他在談到「翻譯」的「翻」時寫道:中國古人也說翻譯的「翻」等於把繡花紡織品的正面翻過去的「翻」,展開了它的反面。釋贊寧《高僧傳三集》卷三《譯經篇·論》:「翻也者,如翻錦綺,背面俱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這個比喻使我們想起堂·吉訶德說閱讀譯本就像從反面來看花毯(es como quien mira los tapices flamencos por el revés),翻譯就像氈子一樣。這很有意思,兩個人的想法是相通的。我覺得錢鍾書的貢獻在於,他有一個發散性的思維,能將古今中外的思想、現象聯繫起來,而這並不是僅僅靠做卡片可以得到的,很多時候是靠他的記憶和聯想。我覺得這樣的能力其他人很少有。很重要的一點是,《管錐編》以及錢鍾書的其他著作對我們今天的研究來講,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線索——可以進一步來分析研究的線索。


莫芝宜佳:對,他是有啟發性的,而且很幽默、很好玩。

李雪濤:作為一個文人,他在人際交往中很喜歡送詩。在《圍城》中我們就可以看出他是很幽默的,他諷刺身邊所有的人,這實際上是一部對上世紀30—40年代中國社會的諷刺性小說。我覺得他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一個怪才。沒有其他的人有他那樣的學識和天分,能夠寫出這樣的詩和散文。目前錢鍾書研究在中國已經被稱為「錢學」,你的教授論文也被翻譯成漢語,也有很多人在讀這本書。那你跟中國國內的「錢學」學者在學術方面的交流多嗎?


莫芝宜佳:現在「錢學」研究在中國發展很快,有很多學位論文出版,同時研究著作也層出不窮,有些是很有價值的。你也知道我曾有六年都沒有去中國,所以上次與很多錢鍾書的研究者見面也很有必要。楊絳先生也給我一些書,我還要好好研究。如果沒有中國學者的研究成就,特別是文本的研讀,我的研究根本無法繼續下去。因此跟中國學者進行交流,對我來說特別重要。即便是沒有辦法去中國,他們的文章我還是要經常讀的。如果我的書對他們來講也有所啟發的話,那我也很高興。我想,交流是雙方面的,這樣才能真正形成互動。


《圍城》的德譯本與楊絳的《我們仨》


李雪濤:你在教授論文中提到,錢鍾書那不同凡響的風格賦予了《管錐編》以文學性,而小說《圍城》卻又極具科學性。你在德國和中國的名聲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對《圍城》的翻譯這一基礎上的。錢先生在三聯書店出版的《錢鍾書文集》的序言中說,有兩處還是三處錯誤是Monika Motsch發現的。

莫芝宜佳: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因為我在翻譯,所以能發現個別錯誤。


李雪濤:錢先生非常看重這個德譯本,親自為德文版用毛筆寫了序。他好像還說過,《圍城》最好的譯本是德譯本?


莫芝宜佳:這個我不知道。我是和史仁仲一起翻譯的,那時他會告訴我,這個地方非常重要,翻譯的時候要幽默一點。我想即使錯的話,也不至於錯到哪裡去吧。


李雪濤:我也有類似的經驗,有的時候只有翻譯成外語之後,才能知道原文是否會有問題。幾年前我從德國回國,假期里沒有什麼事情做,就拿出了《圍城》來看。中文的《圍城》,我還是覺得這差不多是最好的小說了。不管是什麼時候,作者所描寫的事情,你會發現就發生在你周圍。你也會發現每一個句子還是那麼經典,每一首詩還是那麼琅琅上口。《圍城》充分顯示出了一位學者的文學天才。


莫芝宜佳:對《圍城》當然也有其他的一些看法,有人說這部小說好,也有人說不好的。


李雪濤:這是很正常的。上次你說到你翻譯了楊絳的《我們仨》。在書中,作者除了關心他們倆以及女兒錢媛之外,還描寫了一些當時在英、法的留學生,以及他們之間的交往等等。我想知道是什麼原因促使你翻譯這樣的一本書?此外,作為一個熟悉這個家庭的人——你的中文名字就是錢先生給起的,你覺得這本書什麼地方最有意思?


莫芝宜佳:這本書實際上是由兩部分構成的。第一部分篇幅較短,是用象徵性的畫面、夢境、遊魂相遇,描述了丈夫與女兒的生病和死亡。第二部分篇幅較長,敘述從想像跳躍到對現實生活的回憶,生動而幽默地刻畫了三人的生活:結婚,在牛津和巴黎留學,女兒出生,重返日本佔領下的中國;然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錢鍾書在英文「毛選」翻譯委員會工作,政治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最後是平反和老年生活。一個是接近文學的描寫,一個是比較具體的。前面她對女兒的描寫,我認為寫得非常好,基本上是文學性的,是想像的,並不是實際的。楊絳自己說她變成靈魂什麼的,你可以想像,她年紀那麼大可以這樣寫,我認為她是很有想像力的。因此,我翻譯這樣的一本書,並不僅僅是因為它是對錢鍾書的回憶,更重要的是因為這是一部虛實結合的文學作品。在書中,楊絳不僅令人難忘地敘述了三位主人公的人生經歷,而且通過他們反映出直至21世紀的中國社會變革。


李雪濤:在這本書的翻譯過程中你也遇到過很多的困難吧?


莫芝宜佳:是的,特別是在書中有很多的無錫話,我問了很多人,當然也問過楊絳,才弄明白的。


李雪濤:《我們仨》不管是從文學的價值來講,還是從回憶錄的角度來看,都是很有價值的一本書,應該介紹到德國來,特別是當《圍城》取得了這麼大的成功之後。



錢鍾書與莫芝宜佳合影(1984年)


我很欣賞你在教授論文前言中的一句話,你說,西方的角色可以想像為埳井之蛙,而陌生的東方則為東海之鱉,中國像一面鏡子的意思是,可以使西方從外部審視自己的眼界,並藉此從鏡中跳出。因此,我認為,中西應互為借鏡,才能從自我封閉中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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