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讀海子 陳達文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熊汝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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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讀海子
海子原名查海生。當代詩人。一九六四年生於安徽省懷寧縣。他的詩歌在上世紀後期震動中國詩壇。
我第一次讀海子的時候，是在他辭世那年三月。那時我還在廣東最南端海濱城市文化部門工作。也痴迷於詩歌寫作的時光。我記得他辭世的消息是從廣州一位迷戀詩歌的朋友那裡知道的。那位良友對海子的詩推崇備至。我便四處搜羅海子生前發表的詩作來讀。那純粹的詩句一映入眼我就為之震動。但習習的清郁詩風催人淚下。詩其實就是詩人的真情流露。因沒有更多的資料可以深入了解。那時我覺得海子是個悲觀厭世的獻祭者。直到一九九七年，他生前好友詩人西川教授為他整理的《海子詩全編》出版。才從中真正了解海子的詩歌和他的人生。他二十五歲就送走自己純真的年華。他的走和他的清郁詩風，讓人沐浴淚雨悲風。三月二十一日是世界詩歌日，這神聖的日子離我們越來越近。可它給我帶來的愉悅卻無法抹去他辭世時那從容的一幕。
那是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夜。海子在呼嘯的列車下，留下了那個詩歌時代疼痛的傷口。他仰望星空，毫無懼色地躺在冰涼的鐵軌上，那斷裂感傳來輪迴的召喚。結束了其詩歌、思考與生存糾結的一生。他離開人世後。他的詩歌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他離開人世二十多年了。我想如果真有個生輪迴，他又是一個英俊男兒了。
我撫摸著一直靜立在書架上的《海子詩全編》。便想起西川教授對海子評價那句話：「中國（上世紀）七十年代新文學史中一位全力衝擊文學與生命極限的詩人」。此刻，我覺得撫摸的是一部經世的碑銘。也覺得似乎在撫摸那時代詩歌似愈來愈的傷口，時刻提醒我曾有過一份怎樣的人生時光。
時隔十三年。又徜徉在海子的詩歌里。似乎少了以前那種悲涼的清郁。取代它的是詩中沉實深摯，清澈溫暖，彌散著大自然與人性的光芒。他水一般明凈的情感，在純凈的字句里縱橫捭闔，收放自如，透出青春熱血才有的神聖氣息。也許我這十三年的人情冷暖，人間世故，將那清郁映照得失去了悲情的光澤。
其實海子一直存在於他明亮的詩句里。詩的意識流是他的血液，詩的音韻是他的眼睛，詩的節奏是他的呼吸，詩的意義是他的心靈。詩人的最終寄託是詩，所以詩人渴望在詩里得到永遠的寧靜。這些分行的文字早已是他青春淚光的肉體。他的詩充滿著純真與善良。並將青春與兩者完美融合為一體。他的人生定格在青春時代。雖然讓人疼痛。但人們的疼痛已將他的純真與善良永遠烙在記憶里。
人生不可能一路歡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圓缺。此乃屬自然。詩人正值人生坎坷，免不了流露一些人世的辛酸。但他天然流麗的筆鋒已劃破他的悲天憐憫。噴湧出人類的純真與生命的本源。他明亮的心靈與眼睛最早抵達生他養他的故土。淋漓的情感滲透故土的深處。而且將村莊、麥子、土地、河流這些樸實而溫煦的元素拿捏得淋淋漓漓。那情感之流漾著瀲灧的鄉情波光。無論人在何處，他對鄉土的那份眷戀，都保持著詩情畫意。並以風過淺草的姿態朝著鋪滿霞光的大海遠去。從《民間藝人》到《春天的夜晚和早晨》再到《從六月到十月》。這一首首小詩如同一部部寫實的精粹小品，完美地講述了一個個與故鄉的人和事有關的或幸福或沉重的故事。他每一筆一字都溢出泥土和麥子的芬芳。他的《新娘》如此寫道：「故鄉的小木屋、筷子、一缸青水/和以後許許多多的日子/許許多多的告別/被你照耀/今天/我什麼也不說/讓別人去說/讓遙遠的江上船夫去說/有一盞燈/今夜睡在我的屋裡/過完了這個月，我們打開門/一些花在高高的樹上/一些果結在深深的地下」。詩的意象都離不開故鄉那平凡的事物與親情。詩中「我什麼也不說」，可他身後的詩卻凌架於永恆和他永遠的寧靜之上。詩中的蒼天、江河、燈光恰恰證明了他什麼沒說卻什麼都說了。因為故土的意義就在這些意象里。那種靈魂中的銳利知感，說與不說都讓人明白。他二十歲寫這首詩，詩中新娘是「睡在我的屋子裡」的燈。也許這燈就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新娘」。而且她總是在路之近與心之遙的地方等著。這聖潔的意象超越了比喻打破了象徵。這最簡單而又最生動的原始思維，令他寫的二百多首抒情短詩處處彌散著明月般的詩歌光華。
海子的視野從故土延伸到整個世界。他一面背負著沉重的使命和信仰。一面承受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孤獨和痛楚。但他並不是在孤獨與痛楚中徘徊，而是在自由與不自由的縫隙中掙扎飛翔。他筆下的鴿子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月亮則是「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亞洲銅》）。你看，「大海在糧倉上洶湧」（《海水沒頂》），「海水的光芒/映照在綠色的糧倉上/魚鮮撞動」（《麥地或遙遠》）。這極顯個性的超凡想像，極具藝術穿透力的筆鋒，亮出骨子裡的情感。這奇想之思，神來之筆是怎樣的坦誠。並給予人們充分的回味空間。如果說，「遺落」、「黑暗」與「洶湧」烘托出詩人的痛楚。那麼兩個比喻的本體及「光芒」則蘊含著詩人飛翔與渴望光明的強烈慾望。從詩情的內核里，能感悟到悲而不傷，悲而能明志的情懷。由此我認為海子是一個痛苦的理想主義詩人。
海子一心想建立一個詩歌理想王國。在這個王國里陽光普照，萬物花開，草豐水美，一切寧靜祥和。他從容地將天地里的事物全部還給自然。他的詩歌昭示著大自然與信仰情結的永恆。但他人生處於低谷的時候，在他的眼裡，詩意被時代的倉白所替換，世界每天都在涼薄，大地正在一天一天荒蕪。在這個時候，他心愛的人轉身離去。他所遇見的滄桑似乎超乎常人。在這樣的心情催生的詩篇，是無法脫離人世的蒼涼和岑寂。但那明凈的情感是他催生純真與善良的內在力量。因此我想不是所有的悲情都會讓人滑向沉淪。往往有些悲情能警醒人世，喚起人們奮發圖強。我們的國歌的歌詞意蘊是沉重的，但幾十年來之所以不改，即換改了又恢復，其用意也許與這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海子的詩里，只有深讀下去才能感受到這種力量。這是我三讀海子覺得少了清郁的主要原因。讓我初始思慮的行囊越背越輕，讓我的靈魂意氣暢達，心無掛礙。這是我在海子詩中打撈到的新鮮認知。
海子之所以是海子。也許他生前悟到這些。那時他的心境像陰雨連綿的春天，突然變得天高氣爽，陽光普照。也就是他二十五歲那年，即辭世前的第七十天，他寫下了他平生最為光明的詩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平靜而純粹的詩篇，選入當今高中課本。這首情感不需遮掩，詩意不需過濾的抒情詩，是心隨善良而萌發，一束束白生生的抒情浪花，以及意象流雲般漫過眼臉，把目光和親情拉得很近很近。讀起來讓人看到他重燃起生命希望之火。因為他已經想定「做一個幸福的人」了。但深一層地與他所寫的詩去研讀，更似離世前的遺言。細膩抒緩的筆觸卻滲出他已入骨髓的綿綿憂思。這首詩是他那顆似乎獲得自由的靈魂最後一束燦爛光華。讓世界充盈詩意的懷念。當痛苦的歷煉在他生命年輪里積聚的時候，溫情與坦然卻慢慢地不其然與他相遇，似乎沒有邊界。他之所以為陌生人祝福，為有情人祈禱。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他的前程已經寧靜，鄉心已有歸屬。
此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他的詩充滿海德格爾「還鄉」意味，也即回到生命本源的安祥和自然。他的「房子」是他靈魂「詩意棲居」。他是他自己的花朵。他是故鄉、親人和所有春天的大海與麥地。這首詩是他自己用獨有的方式把海一般豐富的情感提高到令人景仰的高度。他真心地將自己最後一片明媚的心境，送給漂泊已久又終於不想漂泊的人；送給居家太久又渴望漂泊的人；送給耳鬢廝磨的陌生人和大海一樣親切的陌生人；送給堅強平靜卻又始終揣懷敬畏的心，以及月光下蒙塵已久而終於無蔽的心。這是海子用自己親切和平靜寫成的人生絕唱。
我還從他的《亞洲銅》、《九月》、《春天，十個海子》、《四姐妹》等澎湃激昂的篇章中，看到他生命的真誠與無畏。從他的《幸福的一日》、《七月不遠》、《月光》等細膩憂愁的篇章里，看到他低頭淺笑時的那一抹溫柔和天真。他在詩里，有時候在黑暗憂鬱的泅渡中自己點亮自己；有時候在痛苦中煎熬出怡然。將一已的痛苦變成感念、感恩，變成悲憫。一如愛情濃烈時的糾纏和淋浴。他的詩讓我清晰了解他在世間的意義。雖然他的詩愁感重了些。但體恤人世的溫情，像從人類純真的天性中自然噴涌。詩的聲調、語言、精神狀態都發乎於天然。現代漢語的純真與善良像春天的花香般凝聚在他的詩里。他用自己的生命為那個詩歌時代畫上了句號。
三讀海子，使我覺得他的一生羈絆在憂鬱的韁繩中，憚發著人世的純真與善良。是塵俗不侵的寧靜與超脫，彷彿浸潤著謙和、寬厚與恭讓。他的人生謝幕伴著春暖花開，讓人在惋惜中也感受到一種溫和飽滿的燦爛與篤實。當我從他的詩中出來的時候，卻猛然發現自己在塵世的深處，流逝的青春竟被塵封得很厚很厚。
【作者簡介】陳達文，廣東化州人，暨南大學研究生畢業。熱愛文學，但不囿於文人圈子，曾混跡邊檢、工商、文化等部門，做過特約記者、編輯、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已在《光明日報》《中國作家》《劇本》《詩刊》《中國文化報》《文藝報》《中國建設報》《人民公安報》《人民武警報》《盾》《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小說月報》《散文》《萌芽》《故事會》《作品》《南方日報》《羊城晚報》《支部生活》《黨風》《廣西日報》《廣州日報》《廣州文藝》《花地》《戰士報》《香山報》《湛江日報》《湛江文學》《南海石油報》《茂名日報》《南天竹》《茂名文苑》《南方論刊》等國家省市級刊物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劇本、故事、文學評論二百多萬字，詩詞六百多首,政論文章一百多篇，出版著作三部。部分文學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政論文章入選《全國領導幹部學習"三個代表"理論文獻》權威選本，並獲各級各種獎五十多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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