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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選粹】劉夠安︱別

農曆正月十六,開學季,太原南站。一輛輛私家車頭銜尾、尾接頭,浩浩湯湯,蜿蜒成一帶蠕動的長龍。這每一輛車,都是長龍身上閃耀的鱗片,裡面,一定裝著外出求學的孩子,還有他們的父親、母親,抑或爺爺、奶奶。

我的車,無疑也是這長龍身上的一片鱗,妻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後頭坐著兒子。從家裡出發的那一刻起,上百里路,妻的嘴,一直未曾閑著——吃飯,穿衣,學業,交往,長沙的天氣與溫度,乃至一遍又一遍反覆叮囑兒子,洗衣服的時候一定要將不同花色的衣服分開洗滌,千萬不要串色……彷彿,這並非是兒子第二次遠行,心裡依然裝著無數個放心不下。

送走兒子,偌大的房間,瞬間空曠了許多,似乎,兒子走的時候,也一併將這房間里的生氣帶去了遠方。午時,妻無精打采,慵懶地備好一桌飯菜,卻只剩我們夫妻兩個相對而坐,旁邊座位上常坐的那個人,已奔向千里之外的瀟湘之地。鹽不是鹽味,醋也不是個醋味,停箸置杯,抬頭望妻,彷彿一夜之間蒼老若許,幾縷青絲隨著她的動作,在鬢間百無聊賴地拂動。我問她,是不是又想孩子了?無言,長時間的靜默,繼而是一陣壓抑的啜泣聲。我突然覺得我錯了,有些話題,在一些特定場合,是不適宜提起的。譬如此刻,她的心裡正如大海般波濤涌動,而我的問話無疑又是一道裹挾著雷霆與暴雨的颶風,再次強化了她心中洶湧的凄楚,又怎會不惹得她熱淚漣漣?何止她?在我飯後轉身欲到卧室小睡的時候,床邊,腦袋那個位置,曾擺放一月有餘的矮桌已然撤去。兒子在家的日日夜夜,我曾多麼反感他母親將這張矮桌放置在我腦袋邊啊,且不說行動不便,而且每日夜裡,都有手提電腦發出的滴滴聲干擾我休息。而今,矮桌倒是得償所願撤掉了,可隨之也撤走了一個寄託,撤去了一個隨時可以訓斥兩句、嘮叨兩句的載體,空落落的,唯剩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

送別,歷來就是惹人傷感之事。「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是傷,「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也是傷,不論春秋,抑或冬夏!

第一次送兒子遠行,是去年的夏末秋初。收穫的季節,也在打撈著別離的滋味。好在我與妻都還年輕,一家子,訂好機票,藉助藍天上的一雙翅膀,朝夕之間即可往返於湘晉。偉大的現代科技在不斷縮短著時空距離,然而,它遠非萬能,根本無法稀釋別離時心中奔涌的濃重情緒。在《兒行千里,父母的心也一併帶向了遠方》一文中,我曾記錄過那個別離的時刻——「飯畢,高高瘦瘦的兒子替我們結完賬,毫不猶疑,甩開大步,徑直瀟瀟洒灑地離我們遠去了。沒有道別,甚至都沒有回頭,只給我們留下一個孤獨的背影,一個被夕陽拉得好長好長的漸行漸遠的背影……」那一次分離,兒子是果決的,一步也不曾停留,唯余我們夫妻兩個在風中凌亂。感慨之餘,眼睛有些發澀,再看妻,滴滴清淚也一直在眼眶裡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當我與朋友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朋友告訴我,分別的那一瞬,孩子何嘗能做到那樣決絕?只不過是他不敢回頭,更不敢看父母眸中閃爍的淚花,唯恐自己也一併墮入傷感的泥潭而無力自拔。或許,他只是故意裝作狠心的樣子,迅速逃離這一尷尬的境地罷了。有時,孩子遠比大人們更能看穿世事,更樂於把自己的目光投向未來,深諳所謂的離別乃是為著下一次更好的重逢!

這一次,我總算逃過「一劫」,未曾親見他們母子道別的那一刻,但於妻的眼角眉梢,我依然看到了不舍,看到了悵惘與失落。高中階段,作為父母,我們曾不止一次幫助兒子規劃未來,希冀他有朝一日如同展翅高飛的鯤鵬,絕雲氣,負青天,摶扶搖羊角直上晴空九萬里,絕不做騰躍於屋檐下、翱翔於蓬蒿間的家雀,然而,當他真正成為一隻鯤鵬,將要飛離巢穴的時候,我們卻又似乎忘記初衷,只想把他永久留在身邊。這是多麼糾結的一種心思啊,彷彿兩股勢力一直住在心裡,隨時隨地吵鬧不休,一刻也不讓人安生!

終歸,兒子再一次離開了我們。從太原到石家莊,又從石家莊輾轉抵達長沙。晚上,兒子打來電話,語調似乎格外輕鬆,還夾雜著幾許笑意。他告訴我們,一切安好,正在與舍友聚會。我知道,孩子大了,懂事了,顯然,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告慰他的爹娘,而事實上,對於一個毫無社會經驗的孩子來說,一個人拖著沉重的行囊,獨闖天涯,輾轉奔波上千華里,晚上才平安抵達目的地,其中的甘與苦、委屈與淚水,唯有他心裡最清楚!

深夜,萬籟俱寂,小城早已酣眠。柔和的燈光下,我靜靜躺在那裡,卻怎麼也睡不著。太靜了,靜得能聽到天空的心跳,能聽到大地的呼吸。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乃至二十年的光陰中,我已經習慣聆聽著兒子均勻的鼾聲入眠,而此刻,他的鼾聲卻在千里之外。輕輕地長舒一口氣,轉動身子,朝向妻那一邊,卻發現妻亦未入眠,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神情木訥,一直痴痴呆望著潔白的天花板……

送別的故事,又豈止在我與兒子之間發生著?三十多年前,當我一次次返回故土,又一次次遠離故鄉求學的時候,娘總會拄著一根拐杖一遍遍將我送到村口。娘不曾擁有汽車的四個輪子,也不曾見過飛機的翅膀,她唯一能夠藉助的,只有手中的那根拐杖。這根竹杖,泛著歲月的光澤,凝結著深沉的母愛,將娘緩緩載到村口,載到那個瀰漫著黃沙與塵灰的村口。

妻送她的兒子,從小城到太原,足能讓她一路嘮叨個夠。與妻不同,娘送我的距離僅在院門與村口之間,一條長長的小巷,狹窄而清幽,又怎能盛下娘不盡的牽掛?她必須要把自己想說的話壓縮再壓縮,於短短的十幾分鐘時間裡一股腦兒吐出來。對於沒有文化又不善言辭的娘來說,這是她與兒子之間每隔半年的一個儀式,這個儀式,延續八年,承載著太多的東西,反倒讓娘數次欲言又止。

早春的送別,柳枝尚未萌發,即便秋日的那一場別離,娘也無從知曉古人所謂的折柳贈別之意,她只是一味牽著兒子的手徐徐而行,盡量拖長這個儀式的進程,甚而恨不得時間凝滯,也好讓她能多看兒子幾眼。然而,公交車「嗤啦」一聲剎車的聲響,卻足能將娘的幻想擊個粉碎,她唯有目送兒子一步一回頭踏上公交絕塵而去,獨自一人細掰著心裡的那份落寞與酸楚,默然返回家中。

更多時候,透過公交車窗,我看到,娘拄著拐杖一直凝望著我遠去的方向,久久不肯離去。鄉村的原野,一望無垠,在這幅闊大的背景里,娘倚杖而立的身影如同一株枯老的樹,孑然獨立,漸行凝成一尊矮矮的雕塑。汽車愈行愈遠,蒸騰的塵霧中,這尊雕像急遽縮小身形,最後,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深深鐫刻進我的腦海中……

細細想來,在這個人世間,有的別離尚有可期,而有的分別卻是終生不再相見。

我的一個親戚,一位慈祥的長者,終是沒有熬過2018戊戌新春。

本來,同住一個村莊,路途也不甚遙遠,然而自爹娘故去後,一年中,除去幾個回鄉祭祖的重大節日,卻是極少回去了。即便返鄉一趟,也是急匆匆去,急匆匆歸。忙亂的生活極易使人迷失,迷失於追名逐利中,迷亂於各種繁忙裡,乃至幾次起心動念要去探望老人家,都以自己忙得顧不上為借口胡亂搪塞了過去。

最後一次探望老人家,還是早幾年前。老人腰彎背駝,腿腳已不靈便,與她說話,也耳背得厲害,需附到耳朵邊大聲叫喚方能勉強交流。

這是一個初夏的午後,陽光很好,清麗,明亮,暖暖包裹著不大的農家小院。陽光映射下,院中央開闢的一方菜園裡,青色的黃瓜蔓兒順著竹竿執著地向上攀爬,葉子也青綠得逼人的眼。幾十朵小黃花,就像一個個羞澀的少女,悄悄躲在濃葉間,正抿嘴兒窺探著客人偷笑。西紅柿苗自然不甘落後,卯足勁兒往上躥,一株株蒼翠茂盛,一併潑墨成一幅幅濃綠的寫意畫。搬一把小馬扎,與老人家一同坐在院子里,耳聞布谷鳥「咕咕,咕咕」聲聲催動農事,仰望一群鴿子輕快地翱翔於碧空,便覺世間的美好不過如此。老人家微微笑著,或許是心裡高興,或許是為著遮蔽明艷艷的光,眼睛眯成一道縫,絮絮叨叨不停地向我打問工作方面的事,還有愛人的情況、孩子的學業,又反覆叮嚀我工作不要太勞累,一定要保重身體云云。其實,與其說老人家在與我聊天,毋寧說她更像心隨意轉自言自語。臨走的時候,老人家腳步蹣跚,由孫女攙扶著,執意要將我送到院門口。頻頻回望中,傍晚的風無情地拂起老人滿頭的銀髮,絲絲縷縷,像在一個蓬勃的季節里舞動一曲歲月的悲歌。

老人家走的那一天,兒孫們在,親戚們也都來了。兩把嗩吶,幾隻笙簫,曲調哀婉而低沉。獵獵白幡,花圈擁簇,一架「二龍杠」,三十二個壯漢抬著,裡面安放著她的棺槨,也盛放著她瘦削的遺體。宏大的場面,長長的送葬隊伍,然而,縱使親人一路淚灑,一路悲啼,卻是任誰也難以挽留她遠去的腳步。

沉沉暮靄中,寒風漸起。送到村口,按照當地的風俗,是該到攔客的時候了。卸下孝衣孝衫,意味著此行即將別去,自此再無後會之期!歸家途中,濃重的夜色中隱約響起張學友演唱的那一曲《祝福》,音色略顯沙啞,歌詞中更隱藏著滄桑的味道——一種生命的蒼涼況味!

作家指尖說,「我的老,所帶來的一切,一面是風華正茂,一面是日暮殘年,而我並非擁有超能力者,我在他們中間,一面苟延著過去,一面向著老年疾馳。」與指尖一樣,年近半百,我何嘗不正處於「他們」中間,在遭遇一場場生離死別?所幸,人是有思想的,也善於從消逝的時光中汲取養分,讓我們終能更加透徹地看穿生命的本真,深刻理解離別背後所蘊含的種種人生意蘊。

「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別」,會意字,從「冎」,從「刀」。對於「冎」,《說文解字》這樣解釋——「冎,剔人肉置其骨也。」若再加一個「刀」,所構成的「別」字指的是「用刀剔骨頭」。老祖宗心懷悲憫,聰慧練達,在造這個字的時候,便已深刻體察到別離對人所具有的獨特意味,並以剜心剔骨般的疼痛形象地揭示它的含義,乃至千百年來,人們始終困在離愁別緒所鑄成的鋼鐵圍城中難以自拔,即便達觀如蘇軾,同樣終生難忘與王弗的死別之痛。

大半輩子,最不喜歡去的幾個地方,無非機場、碼頭、車站,還有醫院。這幾個地方,無疑都是上演別離劇的宏大舞台。這世上的每一個人,無論男女,不管演技如何,皆是劇中的主角,誰也不可能輕易逃離。米蘭·昆德拉說,「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只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不想告別,終須告別,為之前的濃郁,為之後的淺淡,為人生旅途的相遇畫上一個句點。無論這一路會走多遠,漂泊多久,到最後一定會明白一個道理,不管這段相知相遇的過程有多長,它總要落幕。顯然,昆德拉思想深邃,他的體悟無疑也是現實而深沉的,既如此,我們不妨坦然認承與接受這一生命之重,如同我的兒子,將離別看作未來一場喜悅相逢的開端,心懷期冀,頭也不回,徑直瀟洒而去。

(註:本文插圖來自網路,如涉及版權請聯繫刪除)

作者簡介:

劉夠安,太谷師範86級155班學子,現就職於晉中高師中文系。從教二十餘載,至今無甚成就,惟願煨著文字向暖而生。

附:太谷師範學子書畫欣賞

歐陽修*蝶戀花 摘抄

作者:79級97班張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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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 稿 啟 事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白塔》傲然獨立,丁香沁人心脾,款款行至,不期而遇。從心而就的文字是高貴而自由的,這裡有上下求索的滄桑、扶搖直上的逍遙、神思飛舞的曼妙、婉約清麗的柔美……

若干年後,雕刻進時光的,是筆尖流淌的溫馨;存留於心中的,是見字如面的懷念。走進文學創作世界,一起優雅,一起蕩漾,一起芬芳。

言隨意遣,文以情生。

華章見賜,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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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製作團隊

白塔文學社第三分社

文學顧問:白麗萍 田新麗 鮑瑞娥 張彩琴

統籌協調:劉夠安

分社社長:周旺斌

副社長: 趙 靜

總 編: 王霞飛

責任編輯

小說/王鳳琴 散文/王霞飛

現代詩/趙靜 古體詩/閆晶

收稿編輯: 郭青珍 祁增艾

編審: 武慧敏 馬悅萍

美編: 張慧傑

製作: 原靜 戴世琴

白塔文學社第三分社投稿郵箱:

btwxs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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