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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們不是第一批地球人?(下)

在未來,當人類有了製造出一顆行星的能力,我們卻還在為戰爭而苦惱。我們千秋萬代,卻戰事不斷;我們百子千孫,卻和平無望。

兩國的首領最終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也引出了一個問題——

地球上演化出人類,用了四十六億年;而宇宙的存在已經有一百三十八億年。我們真的是第一代人類嗎?

*全文約48000字,分為上中下三篇。

編輯提示:請前往今天一、二條推送閱讀小說上、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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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滕野

3

秦枝

同盟世界是一群瘋子。一群了不起的瘋子。

他們一邊維持著與我們之間的漫長戰爭,一邊竟然還有餘力騰出手來,建造一顆星球。

地球。

我絕不會認錯那塊陸地的形狀。數百年前,聯合世界的第一批祖先正是從亞洲東部的那片熱土啟程,前往星空。

然後我把臉貼在了舷窗上,儘力不讓蘭開斯特發現我已經熱淚盈眶。

因為我看到了那兩條古老的江河,無數詩篇與歌謠里傳唱的長江、黃河。

來源:Lance Card

我狠狠閉上眼。

先民們在這裡學會了燒制陶器、鍛造青銅,然後創造了文字,商周、秦漢、唐宋,歷史的大書在江河流淌聲中一頁一頁翻過去,長安與洛陽在那些雄才偉略的皇帝治理下崛起、興旺,又在游牧民族向南入侵的鐵蹄聲中逐漸走向沒落,孔子、屈原、杜甫、李白,這兩條大河之間的土地上回蕩著他們的聲音,從逝者如斯到魂魄毅兮為鬼雄,再到黃河之水天上來與萬里悲秋常作客……一時間無數詞句、面貌、意象同時湧上我的腦海,我彷彿沉入了時間的潮汐之中——

然後我再度睜開眼。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我喃喃道,終於從千頭萬緒里抓住了這八個字。

「你說什麼?」蘭開斯特警覺地問。

我儘力平復自己的心情。「沒什麼,蘭開斯特少爺,只不過是《莊子》裡面的一段話罷了。」我用挖苦的腔調譏笑道,希望這能讓他放鬆戒備。

「《莊子》又是什麼?」他問。「一本古書,具體寫成於多久之前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進入星艦時代之前,它就已經非常非常古老了。」我回答。

蘭開斯特不再繼續追問下去,他抓住操縱台邊緣微微蹲下身體,準備迎接飛船落水時的撞擊。生命維持系統仍在工作,包括偵查艇外殼的減震裝置,蘭開斯特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這麼做,但我也懶得提醒他。

我把目光轉回窗外,海洋呼嘯著撲面而來,長江漸漸沉落在地平線的另一邊,消失在群山背後;而黃河則越來越寬,逐漸顯露出西來決崑崙、落天走東海的宏偉氣魄。

《莊子》秋水篇有云: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

在跟隨聯合艦隊征戰的歲月里,我見過冰行星上高達數萬米、直入星空的雪峰,見過巨行星厚重大氣層下動輒數千米高、接觸雲端的浪頭,也見過恆星迸發出幾十萬公里長的烈焰,將不幸的行星吞噬殆盡。但每次讀到莊子的篇章,我依舊會覺得有一陣躁動從靈魂深處傳來,莊周是先秦時代的李白,文章二字,在他手裡第一次真正到了汪洋恣肆的地步。

而親眼見到真正的江河海洋,見到莊周曾經面對過、描寫過的江河與海洋,令我的靈魂戰慄不已。

井鼃不可以語于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很奇妙,又是一句莊周的話,恰好適合此情此景。

唯有經歷過,才知道有多麼震撼。

同盟世界的彼得元帥到底是個怎樣的瘋子?

偵查艇重重墜入水面。減震系統運行得很好,蘭開斯特想像的猛烈撞擊並沒有發生,因此當偵查艇停止下沉、緩緩上浮時,他的神情很明顯有些錯愕。

嘩啦一聲,船身冒出了水面,海水從舷窗上方成股流下,我眯起眼向外眺望——隱隱約約能看到陸地的輪廓,這說明我們很幸運,離岸邊不算太遠。

「開過去。」蘭開斯特伸手一指天際那條淡褐色的直線,簡潔地命令道。「這就照辦,少爺。」我說著在操縱面板上又按了幾下,艙內的燈光突然重新亮起,隨後亞空間熟悉的黑暗再次將船身吞沒——

咣當一聲,我的額頭再次磕在冰涼的檯面上,蘭開斯特的槍用力頂住我的後腦勺:「你做了什麼?」「垂死掙扎,最後一搏。」我舉起雙手,「我其實並沒格式化主機,只是暫時讓飛船進入了冬眠狀態。如果老老實實待在墜落點,只要你們的艦隊不瞎,找到我們也就是幾十分鐘的工夫——」「現在飛船在往哪兒去?」蘭開斯特直截了當地問。

「隨機空間跳躍,我也不知道會落到哪兒,但是放心,我沒把跳躍半徑設得太遠,肯定還在地球上。」我回答。

亞空間的黑暗消失得與出現時一樣迅速,伴著一陣唦啦啦的巨響,似乎是樹木倒下的聲音,飛船緩緩停了下來。

「開門。」蘭開斯特拿槍的手又加了幾分力道。

我乖乖遵命。一聲輕響,偵查艇的氣密門開啟了。

蘭開斯特抓住我的領子,將我朝後拖出駕駛艙。「我會走路!」我掙扎道,但他根本不加理睬,大步走到門前,用力把我甩下飛船。我的後背撞在冰涼的地面上,頓時眼前一陣發黑。我踉踉蹌蹌爬起身,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天色已近黃昏,山下的河谷中激流滔滔。

蘭開斯特跳下飛船,皺眉望著周圍莽莽蒼蒼的森林,隨後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朝山頂走去。「蘭開斯特,你們同盟的學校從來不教怎麼尊重女士嗎?」我大罵道。「我還沒把你扔下懸崖,就已經是偉大的騎士風度了。」他隨口回了一句,大步流星踢開擋路的灌木和藤蔓,那些植物的枝丫屢屢掛住我的頭髮,但蘭開斯特只是粗暴地扯斷了事,最後我被他拖得一頭栽進茂盛的野草從中,秋天冰涼的露水打濕了我的臉頰,寒意沁入骨髓。我坐起身狠狠抹掉臉上的露珠,憤怒地盯著蘭開斯特:「你這個——」

但他對我接下來的詛咒和謾罵充耳不聞。他手足並用爬上山頂的一塊巨石,舉目四望,重重嘆了口氣。

我猶豫了一陣子,好奇心還是壓過了我對蘭開斯特的仇恨和恐懼,跟在他身後扒開那些半人多高的植物,爬上巨石。

然後,我也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西方的天際從橙黃色向上過渡到深藍色,然後又變成青黑色和深紫色,群星睜開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顆新生的星球。我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地球的哪個角落,但是周圍的群山雄偉巍峨,讓我一瞬間有種想要跪下的衝動。

很奇怪,明明知道這些山巒可能比我還要年輕,瀰漫在群峰之間的薄薄霧霧氣卻讓我覺得自己闖入了一個非常古老的地方,那些黑黝黝的丘陵彷彿老人掛滿白翳的瞳孔,打量著我們兩個不速之客,似乎在埋怨我們驚擾了它們的長眠。

如果說寒夜裡的星空讓人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是多麼渺小,那麼瀰漫在地平線上的蒼茫霧靄,則讓人第一次意識到世界有多麼遼闊。

我忽然覺得面龐有些發癢,剛要抬手去摸,蘭開斯特卻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輕輕從我臉上拈起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隻小小的螞蟻,一定是剛才摔進草叢時沾在我頭髮上的。它揮舞著兩根觸鬚爬上蘭開斯特的拇指,然後又爬上他的手背,彷彿一個跌跌撞撞、迷失了方向的旅人。

「蘭開斯特先生,您這麼溫柔,我真是受寵若驚。」我瞪了他一眼,隨即發現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隻螞蟻上,不禁一時氣結。

一陣冰涼的秋風吹過,山谷兩側頓時飛起漫天落葉,那些或紅或黃的葉子打著旋兒墜進深谷,落入河水,變成一片黑漆漆的小點兒,隨波逐流向遠方漂去了。蘭開斯特隨手抓住一片寬大的葉子,把螞蟻輕輕放在上面,然後鬆手讓它飛走。他怔怔望著那片葉子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

他在石頭上盤膝坐下:「我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但我想,如果有一天……」「同盟與聯合的人民像咱倆這樣坐下來,把臂言歡?」我搶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話頭,「你不嫌聽著噁心?」

「如果能靠嘴巴打仗,你一個人就可以單挑同盟艦隊。」蘭開斯特似乎被逗笑了,「不,這幾百年戰爭打下來,傻子都不會再指望一勞永逸的和平。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父親執意重建地球?」

我搖了搖頭。我怎麼會知道一個瘋子的想法?就算那是個偉大的瘋子也罷。

「他想給人類這個種族一個嶄新的機會。」蘭開斯特靜靜道,「我父親最初打算將一批猿人投放到這顆星球上,然後率領同盟母艦轉移,讓他們自生自滅,創造一輪新的文明。就算我們遠在星空他方,知道宇宙邊緣有一個角落裡,我們的子孫可以不用像我們這樣在戰爭的泥潭裡掙扎,總是一種安慰。」

我愣了好一會。

蘭開斯特舉起右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小指無名指併攏,食指中指併攏,拇指張開。「你認識這個手勢嗎?」

我再次搖搖頭。

「瓦肯舉手禮,太陽時代藝術家虛構的一種古老禮節。」蘭開斯特解釋道,「它的寓意是:生生不息,繁榮昌盛。」他放下手,沉默了一會兒,又抬起頭,「在我聽過的所有祝願里,這是最簡潔、最美好、最意蘊深厚的一個。」

生生不息,繁榮昌盛。我在舌尖上把這八個字細細品味了一遍。

「福澤久遠,子孫綿長。這是我們的長輩常說的一句吉祥話,意思是差不多的。」我終於開口回應道。蘭開斯特也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我會記住這句來自聯合世界的祝福。」

天色終於完全黑了下來。我仰望夜空,沒有看到那顆銀亮的天體。「月亮在哪裡?」我隨口問道。蘭開斯特的臉沉了下來:「我們的力量沒有那麼強大。議會絕不會允許我們再浪費資源給地球建造一個衛星。」

我儘力按捺住心中突然湧起的激動。「噢,他們來了。」蘭開斯特忽然起身指向遠方,夜幕中有一簇火焰閃動,似乎是飛船引擎的光芒。

「那麼,我們也該說再見了,蘭開斯特。」我說。一陣疾風吹過我們身邊,那艘原本停在半山腰的偵查艇緩緩從我背後升起。

蘭開斯特滿臉震驚:「怎麼……」「我父親給我的一點特殊照顧,這艘船可以遙控。」我抖了抖艙內服的手環,「他和你父親不同,嗯,也許因為我是女孩子吧。」

偵查艇上的火力裝置伸了出來,對準蘭開斯特。「你是個混蛋,不過還是得謝謝你的燃料。我要走了。」我微笑道。「你也是個混蛋。」蘭開斯特顯然正克制著一拳打在我臉上的衝動。「彼此彼此。」我終於暢快地大笑了起來。

「你父親是誰?」我走進船艙時,蘭開斯特在我背後喊道。「秦非。我叫秦枝。」我轉身面對他,看著艙門在他面前緩緩關上,「但你可以放心,我以我父親的名譽起誓,聯合世界永遠不會進攻這顆行星。」

天邊那艘同盟飛船降落之前,我啟動了躍遷引擎。

熟悉的顫動滾過船身,再次被亞空間安全的黑暗包圍後,我瞬間感覺全身的精力被抽了個精光,不由自主軟綿綿地趴在操縱台上。

蘭開斯特在場時,我甚至不敢為爸爸哭泣,而只能為秦司令哭泣。

現在終於可以盡情地釋放了。

我把頭埋入雙臂之間。

我要回家了。

但為什麼,我有種剛剛離開故土、背井離鄉的感覺?

「孩子,你的時間不多。」爸爸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我一下抬起頭,以為他通過什麼方式回到了我身邊——在聯合人民眼裡他無所不能,在我眼裡就更是如此。

但發出聲音的是操縱台上方的全息影像。我剛剛一定是無意間碰到了重放鍵,主機在重播最近的一次通話。

「聽我說,我就要啟動簡併態炸彈了,今天來到這裡的船隻,無論屬於同盟還是聯合,沒有一艘能夠回去。」爸爸說得很急促,「你什麼都不用說,只需要聽。我能為你留下大概一個小時時間,這一個小時之內,你必須想辦法逃出去。記得替爸爸看看我們的月亮。」

這句看似莫名其妙的告別之後,影像中斷了。

我抹了抹臉頰,在操縱台上一按,開啟了船身後部的冬眠艙。

剩餘的燃料不夠我直接返回聯合母星,我只能躍遷到母星附近的一個星系,然後等他們來救我。

我躺進冬眠艙。無夢的睡眠將我吞噬之前,我看到的是爸爸的面孔,以及一輪銀亮的滿月。

下一個瞬間,我看到了媽媽的臉。

我直起身子,趴到了她肩膀上:「媽媽……」「沒事了,孩子。你到家了。」她拍著我的後背安慰道。「爸爸他……」我哽咽著,卻被媽媽平靜地打斷:「我都知道。地球環帶戰役已經過去了一個月,我們總算找到你了。」

「我知道這很殘酷,但現在不是為司令悼念的時候,夫人。」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我這才發現媽媽身後還跟著一名參謀。「我要和女兒私下談談。」媽媽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對我們而言,秦司令戰死是一個月前的事,但對這孩子來說,她幾小時前剛剛失去了父親。」

參謀想了想,隨後點點頭:「十五分鐘,夫人。請您儘快安撫秦枝少校的情緒,中央參謀團在等著你們二位。」他說著轉身離開。

我這才有時間打量周圍的環境。這兒是一個舒適的套間,我已經不在偵查艇上,他們似乎把冬眠艙搬到了一艘更大的船上。「媽媽,這是哪裡?」「一個行星基地的港口。他們發現你時,偵查艇已經處於低能源水平,所以我讓他們把你搬到這裡來再解凍。」媽媽說。

我掙扎著站起身,經過一個月的睡眠,大腦雖然沒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但身體卻實實在在有些虛弱。「小枝,我有東西要給你看。」媽媽扶住我,「是你爸爸留下的,他特別囑咐,要在他戰死後儘快送給你。」她解下胸前的項鏈,項鏈吊墜是個中國結的形狀。

媽媽稍一用力,中國結從中部斷裂為二,其中一半伸出了一根短短的晶體,另一半的切面上則出現了一個凹槽。

「記憶記錄晶體?」我接過它,問。「是的,你爸爸的一段回憶。他在這次出征之前才交給我的。」媽媽說道。「裡面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孩子。」媽媽摸了摸我的頭,「你要一個人看,你爸爸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說著也轉身走出門外,拉上了隔門。

房間角落「恰好」擺著一台信息交互器。大概這才是媽媽讓他們把我搬到這裡的原因。

我把晶體插進交互器的讀取槽。「需要指紋和虹膜解密。」一行提示跳了出來,我有點驚訝,爸爸究竟有什麼秘密,必須如此嚴加保管?

我在指紋屏上按下拇指,同時把右眼湊近攝像頭。如果晶體里的內容只能給我一個人看,那麼一定是用我的信息進行加密的。

幾秒鐘的解密後,一幅昏暗的畫面跳了出來。這是爸爸的視角,場景似乎是某艘電力即將耗盡的飛船內部,走廊地面上散落著金屬碎片,顯示這艘船要麼經歷了巨大的爆炸,要麼是受了猛烈的撞擊,也可能二者兼有。

走廊另一邊的不遠處,一個男人半躺在牆角,爸爸的喘息聲響起,畫面晃動起來,他明顯正在朝那個男人爬過去——爸爸也受了傷?

「秦非,你的命還真他媽夠硬。」半躺著的男人用通用語斷斷續續說道,同時掙扎著試圖站起來。他大腿上有一個觸目驚心的傷口。「閉嘴,蘭開斯特,你帶人闖進我的飛船,我當然要讓你付出代價。」爸爸用力撐起身子,但隨即再次摔倒在地。

蘭開斯特?但這個傢伙的長相和我印象中不一樣,莫非是安德烈的父親彼得?

「咱們能談談嗎?」彼得顯然也耗盡了體力,一屁股坐回了原地。「求饒?免了。」爸爸乾脆地拒絕道。彼得呸了一口:「你就沒想過我為什麼和你打接舷戰?這種戰術早在維多利亞時代就過時了!」「也許你腦子進了水?也許你的頭被門擠過?我他媽怎麼知道?」爸爸怒吼道。

似乎是很久以來第一次,我笑了起來。我和爸爸真像。

來源:Johnson Ting

「我知道你是最有可能繼任聯合總司令的人,而我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同盟元帥的人,咱倆要是在這兒拼個同歸於盡,只會便宜了別人。」彼得咬著牙說道,一邊用力按住腿上的傷口。「說得對,所以你乖乖別動讓我宰了,我依然可以接任總司令,而同盟世界就要亂成一團,兩全其美。」爸爸又喘息了幾聲,繼續朝彼得那邊爬過去。

「老子沒空開玩笑,秦非。」彼得努力向後挪了挪身子遠離爸爸,「老子也沒空。」爸爸的回答依舊乾脆利落。「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有個機會和你當面說幾句話,我們是敵人,我不可能正大光明給你寫信——」「那就快說,你馬上就要死了。」彼得依舊在向後挪動,而爸爸在向前爬行。

彼得用力吸了幾口氣。「我為拯救人類而來。我一個人做不到,同盟世界也做不到,所以必須請求你和聯合世界的幫助。」

「去你媽的。」爸爸笑出了聲,隨即他嘶嘶倒抽了一口冷氣,似乎是大笑的時候扯動了傷口,「蘭開斯特,我要讓醫生解剖一下你的腦子,那裡面大概已經壞死得什麼都不剩了。」

「我有個主意。醞釀了很久。」彼得的冷靜讓我都有點佩服,「我要重建地球,然後把一批原始人類投放上去,讓他們自力更生創造一輪新的文明。我們這麼打下去遲早會自我毀滅,而他們……將成為人類新的未來。」

爸爸和彼得的距離已經近到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腳,他扣住了彼得的腳腕,之後卻停了下來。「你瘋了?」爸爸不可置信地問,「你真是同盟元帥的接班人?重建地球?你在說什麼胡話?」「技術層面沒有太大難度,唯一需要的就是時間……以及安全。」彼得半撐起身子,護住咽喉和胸口要害,「如果有你的暗中支持……讓聯合艦隊遠離……」他劇烈咳嗽了幾聲,「此外,對地球上的生態系統來說,月亮同樣必不可少,但我沒有把握強迫同盟議會同時建造兩顆星球……所以重建月球的任務,需要你們聯合世界來完成。」

看到爸爸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彼得的聲音里透出了懇求:「拜託,秦非,像個領袖那樣思考一下,為子孫後代和未來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你是個瘋子,蘭開斯特。」爸爸終於說道,「就為了這一點渺茫的希望,你就跑到我的船上來送死?」「不完全是。」昏暗的光線中,彼得似乎笑了一下,「萬一真能把你幹掉,其實也挺不錯的。」

「聽起來很誘人,可我不相信你。」爸爸有些粗暴地說道,他直起身準備扼住彼得的咽喉,同時彼得也抬起了胳膊:「你也許有機會掐死我,但我保證那之後你不可能有力氣活著下船。」

「媽的。你說得對,沒必要白白便宜了別人。」爸爸遲疑了一陣,還是放下了手,「如果剛才是你現編的胡話,那我真要佩服你編造的能力。」

彼得疲憊地努力笑了一下,似乎是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辯解。

影像背景忽然轉換了,爸爸站在聯合母艦的舷窗前,注視著外面那顆漸漸成形的星球。蟲群般的澆鑄艦在它表面傾注下一條條岩漿河流,令它表面布滿了暗紅色的湖泊。

「爸爸,他們在幹什麼呀?」我聽見自己帶著稚氣的聲音響起,爸爸低下頭,摸摸我的頭頂:「爸爸要重建一個月亮,作為送給聯合世界所有人的禮物。」「月亮?」年幼的我把臉貼在舷窗上,「是太陽時代那個月亮嗎?」「沒錯。」爸爸彎腰讓我騎到他脖子上,「來,會背《靜夜思》嗎?」

我好奇地盯著外面巨大的灰色天體,奶聲奶氣地背誦起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畫面再次轉換,爸爸一個人坐在司令艙里,奮筆疾書。

孩子,爸爸和同盟世界的彼得一起策划了一個巨大的騙局。他在信紙上這樣寫道。

你可能和其他人一樣疑惑我為什麼要重建月球。現在你應該知道了答案。

我們看不到一勞永逸解決戰爭的方法。和平從來不曾超過一個世紀。而每一次戰爭都令我們倒退。

彼得說的一切是可信的,幾十年來我用各種辦法打探過同盟那邊的信息,甚至通過某些渠道直接與彼得接觸了兩次。

既要維持有壓力的戰爭狀態,又要讓對方有餘力騰手進行星球級別的建設,我和他都是在刀鋒上跳舞。

你看到這段記憶的時候,我和彼得都應該已經戰死沙場。

地球與月球重建之後,最大的難題就是把月球送入地球軌道。說實話,我覺得我在陪著彼得一起發瘋,這個計劃最後怎麼才能實現,大概真的只有天知道。我們已盡人事,但聽天命。

願我們福澤久遠,子孫綿長。

爸爸寫下最後一個字後,從兜里掏出一盒煙絲,倒在信紙上,將它捲成煙捲點燃。

畫面至此結束。

我拔出晶體,用力將它掰斷,努力遏制住想哭的衝動。

爸爸,你跟我說安德烈·蘭開斯特會前往地球環帶,莫非是彼得·蘭開斯特告訴你的嗎?你要我也到那裡去,好引出同盟艦隊,是你和彼得一起設計好的嗎?

你們是想在「騙局」暴露之前,光榮地戰死前線嗎?

一艘巡邏艇,一艘偵察艦,你們連船隻都為我們特意安排好了。

但是,最關鍵的是,你怎麼知道安德烈·蘭開斯特不會殺了我?或者我不會殺了他?

真的是「盡人事,聽天命」嗎?

我拉開隔門,媽媽正在外面的房間里等著我。「爸爸……他……」我有些心煩意亂地說道,但被媽媽制止了:「別說出來,我大概能猜到,我和你爸爸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在我面前,他再怎麼保守秘密,也總是會露出蛛絲馬跡的。」媽媽溫柔地摟住了我,「他一定有什麼很大的計劃,而且瞞著所有人。無論他給你留下了什麼話,你都可以自己決定要怎麼做。」

我把頭埋在媽媽胸口。

我們離開套間,那名參謀正在走廊里等著我們。他似乎想提醒一下我們超時了,但也許是看到了我泛紅的眼眶,他還是忍住了:「夫人,秦少校,你們得儘快動身前往母艦。」

我點點頭。到了我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候了。

也可能,不只是我自己的命運。

一天後,我站在了中央參謀團的發言台上。

「秦少校,你所說的逃脫經歷實在是匪夷所思。」一位高級參謀說道,「但是我們檢查了那艘偵查艇上的錄像和航行記錄,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這句話本身就表明了你們的不信任。」我冷冷道,「難道你們懷疑我通敵?是與同盟做了某種骯髒交易之後才被放回來的?」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那個高階參謀說話了:「很抱歉,秦少校,我們已經是老人,請原諒我們的多疑吧。你不僅成功脫逃,還帶回了同盟母艦與他們建造的新地球的坐標——秦司令戰死是聯合世界的沉痛損失,可我們不應因此停止戰略行動。」

「是的,所以我在這裡提議,立即發動反攻。」我說。

「反攻是一定要進行的,但應該等上一兩個月,以補充兵源和艦隻——」高階參謀的話沒說完就被我打斷:「有件事,可以現在就做。」「是什麼?」「同盟世界不會傻乎乎把母艦留在原地等我們找上門,但他們不可能帶著地球一起轉移。我們可以把月球當做動能武器向新地球發射——」我指了指會議廳的透明天窗,那顆美麗、晶瑩的月亮正在我們頭頂閃耀著。

「如果放任不管,新地球無疑會成為聯合世界的一個有力根據地。而且,諸位應該都知道,人民對太陽時代的生活是何等嚮往……」我故意放低了聲音,「假如同盟世界藉此展開宣傳攻勢,我們的人民說不定就要成群結隊地叛逃到同盟……」

主席台上,有幾個人的臉色沉了下來。很好,他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了。戰爭年代,人口是一切的基礎,人口就是生產力,就是兵源,就是社會的基石。

「用彈藥摧毀地球?且不說這是否現實,就算能辦到,也太過浪費了。」我接著道,「所以,莫不如直接用一顆天體撞碎另一顆天體,而我們手頭就恰好有一個。」

參謀們互相低聲交換了一下意見。那個高階參謀抬起頭:「秦少校,你的提案我們會認真考慮。你可以去休息了。最後,請接受中央參謀團對你父親的致敬和悼念。」

他們朝新地球發射月亮的那天,我站在軍官席上目睹了這一刻。

在遠處恆星的照耀下,月亮依舊和往日里一樣潔白,淡淡的月光灑進母艦,像一層薄薄的霜。

有人說這是一個暴君送給自己妻子女兒的禮物,也有人說這是一個英雄送給所有聯合人民的禮物。

聯合母艦正莊嚴地最後一次在它身邊繞行,隨著母艦的移動,月面上坑坑窪窪的高原與環形山不斷從陰影中現身,反射出雪白的光芒,然後又再度遁入陰影。我努力將它們與課本上的那些名字對應起來:伽利略環形山,祖沖之環形山,風暴洋,寧靜海……

這是曹操和曹植的月亮。這是杜甫和李白的月亮。這是蘇軾和歐陽修的月亮。

也是尼爾·阿姆斯特朗和奧爾德林的月亮。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這是人類爬出搖籃、面對廣大世界的第一塊墊腳石。人類曾經很稚嫩,走出搖籃的過程也磕磕絆絆、跌跌撞撞,但畢竟是走出來了。而現在我們卻想方設法想要回去,多麼滑稽。

就好像許多人小的時候盼著長大,長大後又渴望回到童年。

不知新地球上的生物圈怎麼樣了?同盟世界有沒有把原始人類投放到那裡?如果夜空中缺了月亮,他們的文明裡,將有多少可能誕生的藝術傑作胎死腹中啊!甚至,如果他們發現踏向太空的第一步就得是登上另一顆行星、甚至是靠近另一顆恆星,會不會嚇得多蜷縮在搖籃里幾百年?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忽然驚覺自己正在想念那個只見過一面的「故鄉」,搖搖頭努力把這些思緒清出腦海。我掃視著軍官席周圍的廣場,廣場上擠滿了數萬民眾,他們都是特意來到這裡送月亮「最後一程」的,有些人甚至已經低下頭開始哭泣。

從他們身邊奪走月亮,我實在有些於心不忍。但想到另一個秘密,我的負疚感頓時減輕了許多。

在中央參謀團檢查我的船之前,我搶先修改了航行記錄里新地球的坐標。只有一點小小的偏差,但正好可以讓月球抵達那裡之後被地球引力捕獲。

我和父親一樣欺騙了人民,不過,我想這並非罪行。

發射月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們用手頭所有的人工引力裝置也只能為月球提供一個相對微小的初速,剛好接近這個星系的第三宇宙速度。好在這個星系裡的行星有二十六顆之多,其中二十四顆都是巨行星,利用彈弓效應,我們可以讓月亮在這些行星之間完成一次複雜的「舞蹈」,最後獲得一個可觀的終速,以這個速度,月亮大概會在七十五年後飛抵新地球。

七十五年.對人來說,只不過是一輩子的時間,對人類文明來說,是可以等待的時間,對生物進化來說,就更不值一提了。

月面上環形山交替亮起的速度漸漸加快了。月球的軌道已經開始改變,在它徹底離開之前,聯合人民還有差不多兩年半的時間可以用來欣賞它的「舞姿」。

像是一個偉大演員的謝幕演出。

4

瑪格麗特

安德烈繼任元帥的過程一波三折,不過最後他還是成為了同盟人民的領袖,像他父親所期待的那樣。

他最近常去中央公墓,彼得沒有留下屍骨,所以艦隊只為他修了一座衣冠冢。彼得的墓地很平凡,與其他將士沒有什麼兩樣,與其他在此長眠的同盟元帥也沒有什麼兩樣。

這星期以來,我第四次在公墓里看到安德烈的身影。他似乎習慣在父親墳前思考,我悄悄走到他身後站住,過了幾分鐘他才驚覺背後有人,充滿歉意地轉身抱了抱我:「對不起,媽媽。我沒注意到你。」「沒關係。」我拍了拍他寬闊的後背,「你在想什麼,孩子?」「母艦就要轉移了,我們不能等著聯合世界打過來。」他說,「在走之前,我想和爸爸一起多看看新地球。」安德烈抬手指指頭頂,寬大的穹頂外面,新地球的海洋反射著美麗的光芒,照得中央公墓的地面一片蔚藍。

「很可惜,我們要失去它了。」我說。「未必。」安德烈搖搖頭,「還記得嗎?我從地球環帶回來的那天,你給了我一個記憶晶體,說是爸爸讓你轉交的。他……留下了一些訊息。我現在知道了,某種意義上,聯合世界不是敵人,是我們的朋友。」他抬頭望著外面的地球,「上個月,艾伯特叔叔報告說新地球的生態系統可以支持人類生存了,於是我把早期智人投放了上去。」

「如果他們能有創造自己的文明的那一天,希望他們比我們更加幸運。」我說。

「媽媽,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思考另一個問題。」安德烈頓了一下,「有沒有可能,我們的祖先,也是這樣一批被故意投放到地球上的早期智人?」

我一下愣住了。

「要真是這樣,歷史的真面目該是多麼驚人啊。」安德烈喃喃道,「按太陽時代的理論,只需要四十六億年,就可以演化出人類;而宇宙的年齡已有一百三十八億年……之前這麼漫長的時光里,造物主在做什麼?也許這樣的循環早就發生過許多次,只是每一代人類都天真地認為自己是宇宙中出現的第一批人類……」

他忽然又抱住了我。「將來某一天我們說不定會發現,我們就是創造我們自己的眾神。」

我輕輕推開他:「假若確實如此……這種循環的動機是什麼?」

這回輪到安德烈愣了一下:「誰知道呢?也許和我們一樣,他們也陷入了戰爭的泥潭——」

「那我們毫無疑問已經辜負了上一代人類的期望。」我看著頭頂的海洋說道,「但願他們……會有所不同。」

來源:Les Edwards

5

木噶

一個雷雨過後的夜晚,木噶小心翼翼地鑽出洞穴尋找食物。在黑暗中外出並不明智,但飢餓已經讓整個家族奄奄一息,必須有人冒險。冰川期無情的夜色已經吞噬了他的兩個兄弟,劍齒虎這樣的猛獸還沒有學會畏懼人類,在它們眼裡,這些剛剛褪去毛皮的猿猴是再美味不過的小點心。

木噶敏捷地在森林裡奔跳行走。不遠處忽然閃出一簇危險的光芒,他條件反射地鑽進樹叢,但等他從樹叢後面冒出頭來,他發現那不是捕食者的眼睛,而是在一棵枯樹的枝幹上悶燃的火苗。

多半是雷電劈中了這棵倒霉的樹。

他深一腳淺一腳穿過灌木叢,折下了那根樹枝,枝頭的火苗還在躍動。木噶不禁本能地把身體湊近火焰。

難以置信地溫暖。

一聲熟悉的低吼響起,木噶嚇得轉身下意識地伸出那根樹枝,想要自衛。不遠處的劍齒虎疑惑地盯著木噶手中的火光,忽然有風吹過,火苗一下旺盛了起來,劍齒虎立即轉身逃走——不管那亮晶晶的是什麼,它不是這些可憐的人類,沒有餓到需要冒險的地步。

木噶怔怔地望著劍齒虎離去的方向,又看看手中的枝條。

不知何時,天邊的雲彩散開了,一道銀亮的光芒透過雲層灑落下來。木噶早在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天空中這個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的大傢伙,不過它和星星一樣,只敢在夜晚露面。但最近幾天,它似乎不再變大了,而是出現了更加奇怪的變化——從圓形慢慢變成一個弧形。

終於抵達新地球的月光灑在這個原始人愚鈍的瞳孔里,彷彿上帝的微笑,在祝賀人類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第一件武器,文明的第一塊基石。

之後,就只需要時間和耐心了。

FIN.

| 關鍵詞 |#科幻小說#

| 責編 | 東方木;| 校對|東方木

| 作者 | 滕野,未來局簽約作者,地質學專業,野外考察的見聞常成為小說創作的靈感。作品想像力宏大,個人風格鮮明,以簡明的物理原理構建超出日常想像的宏大意象,敘事流暢樸素易懂。代表作《至高之眼》《黑色黎明》《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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