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

春燕

母親命苦，三歲就沒了娘親。那年，母親大概有四五歲，一個凄清的月夜，她抱著院中的一棵樹，哀哀地呼喚:娘——娘——一聲一聲傳出老遠。這件事母親早已不記得了，是多年之後聽鄰居一位大娘講起的。可以想像，母親兒時是多麼孤苦無依。

苦難並沒有消磨掉母親的天性，她心地善良，善良得近於迂腐，寧願自己吃些虧，受些委屈，也不傷害別人；對人熱情和氣，誰家有困難她都會盡量幫助；人家對她的丁點好處，她都記在心裡。母親曾多次和我提起英姨:以前你英姨和我最要好，我們白天一塊玩，晚上睡一塊。你英姨還給了我一件棉布上衣，沒娘織布做衣服，那件上衣對我太金貴了。這件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母親說起時，語氣里滿含感激。

母親十九歲那年，參加了縣裡的醫務培訓，學的是婦產科。她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學習非常刻苦，為了學扎針，竟然在自己身上練習。之後，母親成了一名赤腳醫生，為附近村子婦女接生。她接生四十多年，遇到過千奇百怪的難產情況，卻從沒出過差錯。大家都說母親手藝好，口碑相傳，幾十里外的村子也有人來請她。

不管颳風下雨，還是半夜三更，只要有人來叫，母親背起藥箱就走。給我們村裡婦女接孩子，母親從來沒收過錢，其它村的也不多收，如果哪家太窮也就算了，母親從不為難別人。

鄰村黃崗有一個寡婦，帶著四五個孩子過日子，大兒子從外地領回一個媳婦兒快要生了，把母親請了去。接完孩子，母親可憐他們家窮，不但沒收一分錢，還讓那家兒子來我家拉走了幾袋麥子。

方圓幾個村子的人都知道母親的好品行，母親趕集或走親戚，路上經常有人和母親打招呼，母親大多是不認識的。一次，母親路過月林村，幾個婦女正坐在路邊聊天，看見母親，幾個人呱呱地笑了起來，她們對母親說:哎呦呦，巧得很吶！我們幾個正說你的好呢，沒成想你就過來了。

那年我家蓋房子，全村的人都來幫忙，院子里黑壓壓都是人，拉土的拉土，搬磚的搬磚。他們都是沖著母親的面子來的。

母親一生不信神不信教，但她有一顆善心，佛就住在她心中。

農閑時村裡人愛打牌。母親從沒打過牌，連紙牌也不會玩，不是她學不會，是她沒時間去學。在我的印象里，母親一年四季都在忙碌。

我們家五口人，八九畝地，地里的活計全靠母親打理。父親在鄉供銷社上班，他是個吃不了苦的人，對干農活很反感。每次下地前，父親都要準備一堆吃的喝的，以免幹活時渴著餓著。以前收麥沒有大型機械，一望無際的麥海全靠鐮刀一鐮一鐮割倒的。母親早上四點多起床，天還沒亮，她搭黑就去地里割麥，等父親收拾停當來到地里，小半塊地的麥子已經被母親割完。父親割麥從不彎腰，他怕腰疼。別人彎著腰揮舞著鐮刀「刷刷刷」地往前沖，他則蹲在地上，一點一點往前挪。而且父親最怕熱，還沒到中午他就熱得受不了，一個人早早地回家了。所以，地里的農活母親從來沒指望過父親，八九畝地的麥子大都是她一鐮鐮割倒，一車車拉回的。我想像不出，在當時繁重的體力勞動下，瘦弱的母親是怎麼扛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只記得小時候，天快黑了，我牽著弟弟去地里找她，灰濛濛遼闊的田野里，只有她一個人的身影。

種上麥子後，母親就開始為我們姐弟做鞋子，做棉衣。家裡還喂有豬和羊，每天要給它們拌草喂料。秋季棉花拔出來後，植株上還留有棉桃，冬季棉桃晒乾後剪下來一顆顆摳剝。每年冬天，母親的手粗糙皸裂，指尖上滿是很深的血口子。

前不久和好友三妞聊天說起了母親，她說:真羨慕你，你媽這麼愛你。小時候和你一塊睡，一天半夜你發燒，你媽一夜沒睡，她一直坐在床邊，不停地用熱毛巾為你擦臉，擦身子。

這件事我已經不記得了，可是從小到大母親對我的疼愛，我是深切感受得到的。

母親結婚後幾年沒有生育，我出生那年她已經二十八歲了。雖然我是女孩，母親對我的疼愛遠勝過兩個弟弟，把我嬌寵得很任性，動不動就哭鬧耍賴，母親氣急了才在我屁股上打幾下，打過之後她又心疼地流淚。

母親也給我講過我生病的事。那時我剛一歲多，母親被鄉里抽調出來，到各村進行計劃生育檢查，臨走時把我交給奶奶看管。那天她正在外村檢查，小叔騎車去找她，見到母親第一句話就說:嫂，你快回去吧，燕不行了！

母親腦海里一片空白，她慌忙騎車往家趕，可是，腳像踩在棉花上，怎麼也騎不上車子。六七里路，是她推著車子，高一腳，低一腳走回家的。不知道這一路之上，母親的心，在經受著怎樣的煎熬。好在她回到家時，奶奶已經請來醫生，打過針，退了燒，我沒什麼大礙。

平時，母親捨不得讓我做飯，我一進廚房，她都會把我趕出來。怕我熱著，怕被油煙嗆著。現在我都四十多歲了，母親還拿我當孩子一樣嬌慣著。

如今，我們姐弟幾個都已成家。都說婆媳難相處，兩個弟媳卻從未和母親生過氣，不全是因為弟媳們懂事，更是因為母親的包容和付出。兩個弟弟兩家幾個孩子，母親輪流幫他們帶。母親不光幫著看孩子，洗衣做飯買菜什麼都替他們做。

母親老了，鬢染霜華，歲月將她一生的辛勞，在她臉上刻成道道紋理，縱橫交錯。她的手腳不再靈便，耳目不再聰慧，心臟也不太好，但是，她還在一刻不停地為這個家，為她的幾個兒女費心操勞。

我想對母親說，如果有來生的話，我們還做母女，不過，我做母親，您做女兒，讓我也用無私的愛寵您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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