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江味農《金剛經講義》之 我相
人、眾、壽皆自我開出，四相不外一個我相。今開而說之者，明執我者，便有分別心，使知六識生於末那，有末那便有六識，不相離也。
「我相」因「我見」生，我見因我相顯。破我相即是破我見也。相有粗細，粗則著境，細則著心，後周亦言「我相是約心言」，即約識言，蓋八識為真如心變現之相。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個沙場征戰的將軍，一個屢遭打擊的官場失意老人，竟寫出這樣活潑的詞，辛棄疾真是我的大愛。青山風貌是相，稼軒情懷是心，相由心生，境隨心轉，心若多姿山也嫵媚，風若煩惱浪也白頭，佛果不余欺。
有位姓柳的女子，讀了這句詩，便給自己取了個號叫如是。300年後，陳寅恪已是「眼盲臏足」的艱辛暮年，卻開始耗十年之力，為這個女子做傳。這不是件尋常的事，一個是史學泰斗，一個是秦淮名妓，是什麼讓他們隔著數百年的光陰惺惺相惜？
柳如是一生傳奇，二十四歲時方嫁了大自己三十六歲的老頭。明朝滅亡，清兵南下，如是勸老頭一起投水殉國，以死全節，老頭思索再三，勉強同意，結果臨事反悔：「水太冷，不能下。」即是如此，歸隱山林也是好的，可老頭到底悄悄遁去，跑去北京找清朝皇帝投誠。但畢竟是「貳臣」，畢竟老了，如是鴻雁傳書，苦苦相勸，半年後老頭稱病辭歸，沒多久卻又受牽連入獄，如是拖著產後病軀要求代夫受刑……老頭有驚無險躲過牢獄之災，如是鼓勵他與抗清義士聯繫，自己也盡全力資助抗清義軍……十餘年後，老頭油盡燈滅，族人趁機逼索房產，如是無奈投環自盡，死而不能同穴……那個老頭，叫錢謙益，東林黨的首領。我不喜他的原因，在氣節有虧，在那麼老了還不舍權勢。花蕊夫人哀嘆「三千將士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如是心中定有一樣的恨意。
陳寅恪精通二十多種語言，卻一生不用外語發表論著；日軍侵佔上海，他拒赴上海授課；國民黨撤台，他拒赴台灣、香港；解放後頗受器重，他拒學馬列，不談政治；文革中飽受摧殘，他拒絕認錯，「我生平沒有辦過不利於人民的事情……」他在《憶故居》詩中說自己「一生負氣成今日」，其實負氣的何止他一人，陳的祖父因甲午戰敗、國家危亡而負氣，全力維新變法，直至被慈禧賜葯而死；陳的父親因日本侵華、山河破碎而負氣，義憤絕食，五日而死。負氣，是從骨髓里透出的驕傲，陳寅恪是陳家三代負氣造就的真正貴族。
如是不肯受異族辱，不肯受族人辱，弱質女流動輒以命相抗，也是一生任性，一生負氣。王國維投昆明湖自盡，陳為他寫祭文，談到治學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語。在《柳如是別傳》中他又寫道，「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就是陳寅恪的貴族氣質，是馬列的洪流和文革的噩夢中，柳如是閃爍在他心底的螢火微光。
二戰結束，日本拒絕道歉。其實我不需要它道歉，因為我不原諒。全世界的民族，唯有日本，我視如仇讎，我能夠理解戰爭，但不原諒！這，是我的負氣。
辛棄疾抗金，柳如是抗清，陳寅恪抗命……三個相差近千年的人聯繫在一起，是奇緣，是大義，是我的情絲……
我願青山皆嫵媚，可惜總有青山不若我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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