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詞與定場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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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篇詞與定場詩
宋雪冰
萬事開頭難,寫小說也是如此。為了有個漂亮的開頭,古代的小說家總是煞費苦心,振作精神,非寫一首漂亮的開篇詞不可。
文本小說的前身應該是話本,即說書人的底稿。說書人在開書之時也要念一段詩詞之類的東西,稱作定場詩。開篇詞與定場詩,名雖有異,實質相同,是中國古代小說特有的藝術形式,雖然微小,也堪玩味。
中國古代小說很遲才獲得獨立。上古和中古時代的文人們用力最多的是詩歌與駢散文,科舉取士是最主要的指揮棒,詩與文才是經國之大業、文脈之精髓。至於小說,不過」稗官野史乃爾」,道聽途說的故事,神鬼仙怪夾雜其中,荒誕不經,入不了大雅之堂,成不了廟堂文學。
過去中國人最看重的是經與史。經就是「天經地義」的「經」,周公之禮、孔孟之道,如日月在天,似五嶽朝宗,只可信仰,不許質疑,乃是古人安身立命的價值觀。史的地位僅次於經,孔夫子作《春秋》,據說微言大義可使亂臣賊子懼。據說而已。左丘明、司馬遷都是寫史書的泰山北斗,塑造中國文化主體精神的巨匠。司馬光和歐陽修是宋朝的文壇領袖,《資治通鑒》和《新唐書》都是大手筆。至於後來的《明史》、《清史稿》的作者無一而非當時的頂尖文豪。可見有資格寫史書的人都是歷史上地位崇高、學問淵博、文筆超邁的大師,寫作史書是無比光榮的「盛世鴻業」。李鴻章詩曰:「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著史與封侯,古代男兒最壯美的夢想。
那麼小說呢?一個「小」字就暴露了它在社會中地位的卑下。或者說,暴露了國人對這種文體的輕視。不難想像,寫小說的人心理很複雜:既要顯擺一下文采,斬獲一些存在感,又覺得小說終究是遊戲筆墨,寫得再好也不能光宗耀祖、封妻蔭子;既要拯救飽經科舉折磨的脆弱心靈,標舉一番骨鯁豪邁的人格魅力,又自感空自蹉跎,始終徘徊在主流之外,形同孤魂怨鬼。四大名著等作品雖然寫得不錯,但如果給羅貫中、曹雪芹他們一個機會去朝廷修史,他們一定會把《三國志演義》和《紅樓夢》丟開,心急火燎地直奔宮門而去。而今四大名著的讀者很幸福,可以飽覽名著深刻的思想與精妙的藝術,誰又想到這些小說的作者其實是窮得肚餓、閑得無聊、悶得發獃,一腔憂鬱無處發泄,才苦笑搖頭,不得已拿起筆的。可笑又可嘆啊!
不誇張地說,古典小說大體上是作家們的一肚皮牢騷,以及久經痛苦折磨後的強自寬懷。他們早年都是一樣的意氣風發,積極入世。可惜陰差陽錯,命途多舛,幾經坎坷,屢受磨難,終於弄得灰頭土臉,傷痕纍纍。不得已鎩羽而遁,隱居荒村,以寫小說自遣。自遣就是發牢騷。說得官方一些,他們批判了世道的黑暗,官場的腐朽,人心的醜惡,揭示了封建專制社會的尖銳矛盾;說得文藝一些,他們窮極無聊,怨天尤人,嬉笑怒罵,一不小心在另一個維度上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從客觀上講,他們的文化態度較之廟堂文人更為犀利,他們的作品從一個冷僻的角度切入,讓後人看到了歷史不願示人的秘密。
當然了,文人們發起牢騷來通常不那麼直白淺陋,而是委婉曲折,故作曠達,給人以洒脫通達之感。
《水滸傳》的開篇詞很具有典型性:「試看書林隱處,幾多俊逸儒流。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評議前王並後帝,分真偽,佔據中州,七雄繞繞亂春秋。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見成名無數,圖名無數,更有那逃名無數。霎時新月下長川,滄海變桑田古路。訝求魚緣木,擬窮猿擇木,又恐是傷弓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聽取新聲曲度。」
施耐庵很可能是一個差一點就被寫進正史的人物,他在元滅明興之際,和張士誠這樣的豪強相交匪淺。可惜他終於被大時代拋棄了,灰心了,失望了,跑到「書林深處」寫小說,還自詡為「俊逸儒流」。「幾多」云云是說「像我這樣的人生失意而才華橫溢的文人自古多有,我有德不孤」。其實不過是自我安慰,誰都想找到自己的同類,且告訴自己和讀者:「未必寫小說的就是無用之人,『俊逸儒流』所在多有。」越解釋越暴露自己心虛,真正的強者不需要自我標榜。
施耐庵接著說,不甘寂寞的「俊逸儒流」們不會為得不到「虛名薄利」而發愁,我清高得很,談笑間指點江山,點評歷史。這話聽上去酸溜溜的,總覺得不那麼誠懇。真正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淡泊名利」、「糞土王侯」的人一定是曾經輝煌過的大人物,這些人吃過見過享受過,體會過什麼叫做「振臂一呼、應者雲集」,什麼叫做「錦衣玉食、養尊處優」。那些曾經為名利奮鬥奔波了大半生,終於一敗塗地的人,嘴上硬說「看破名利」云云,究竟有多大的說服力呢?
施耐庵說他要點評歷史,什麼「前王並後帝」,什麼「七雄亂春秋」,都是震古爍今的大人物、大事件。雖然施耐庵沒有修撰正史的資格,但時代畢竟是寬容的,人生畢竟還有迴旋的餘地,他以平民的身份參與歷史點評,雄姿英發,目光幽邃,也不失為自贖之道。
評功過,論是非,笑看風雲,洞察人世變幻,感慨朝代興衰,施耐庵在評價歷史的同時獲得了莫大的心理安慰。他似乎感覺到了一條真理:原來,一切的命運都是最好的安排。或許在這個冷僻的角落裡,我這樣一個小人物反而參悟到了歷史的真諦,勝過你們那些自鳴得意的王侯將相。我雖然沒有進入宏大的歷史,但進入了又能怎樣呢——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轉眼間滄海變桑田,所有的繁華都如煙花般幻滅。我冷眼旁觀,那些成名的,圖名的,到頭來又能如何?而我這個逃名之人卻感受到了洞察歷史真相的快樂。
《三國志演義》的開篇詞中的「是非成敗轉頭空」,同樣充滿了歷史幻滅感,那「慣看秋月春風」的「白髮漁樵」不正是作者的化身嗎?喝著濁酒,望著夕陽,談談笑笑,點評著那些呼嘯而過的大歷史。歷史如果是一條大河,那麼「白髮漁樵」就是岸邊俯視大河的智者,別看他們衣衫襤褸,卻滿腹珠璣,滿懷感慨,滿心歡喜。歡喜什麼?歡喜看穿了人世的屬性,摸清了歷史的邏輯。把玩自己的智慧是一種高級的快樂。
《隋唐演義》水平一般,但它的開篇詞卻出奇得好:「繁華消歇似輕雲,不朽還須建大勛。壯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入弩駘群。時危俊傑姑埋跡,運啟英雄早致君。怪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前面六句都是宏觀的歷史點評,還算客觀。那兩句「壯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入弩駘群」隱隱然有大宗師的風範,堪稱神來之筆。而全詩的收尾二句「怪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實在狂傲非凡,意思是你們那些寫正史的人才能不行,多有疏漏,只好勞動我老人家來幫你們把遺漏的歷史補寫出來。骨子裡的驕傲和窮酸一望可知,可愛得緊呢。
還有一些開篇詞,也有這種「歷史真相盡在掌握」的味道。比如《東周列國志》的開篇詞:「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後商周。五霸七雄鬧春秋,傾刻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撒種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俯瞰莽莽蒼蒼的歷史,豪情頓生,卻也滿懷蒼涼。特別是那句「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思得深,道得出,看得破,也使人淚落。
《三國》、《東周》之類的稗史都是依附正史的作品,「演義」的意思大概是讓歷史人物粉墨登場,演盡悲歡,其中誇張離奇之處自不待言,卻又處處依傍正史。《水滸》雖不脫此範疇,主體內容卻多為獨立虛構的故事,已經是很大的進步。而《西遊記》虛構的東西更多,很大程度上擺脫了正史的束縛,並在神魔小說這個維度上達到了巔峰境界。試看它的開篇詞:「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闢從茲清濁辨。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前邊四句從大處落墨,描述歷史的起源和發展,恍恍惚惚,神神秘秘。四句鋪墊過後,「覆載」二句寫的是天地大道,屬於古代哲學範疇。這些形而上的想法是中國人特有的思維,喜歡用神秘主義解釋一切,特別是朝代興廢和天地大道。那麼宇宙造化的內在邏輯是什麼呢?去看《西遊記》吧。明明是供人們賞玩的小說,卻要說得這麼神乎其神。
可惜這首七律並非出自吳承恩之手,乃是明朝朱鼎臣《唐三藏西遊釋厄傳》的開篇詞。古人沒有版權意識,吳承恩也不打聲招呼就搬過來了。其實《西遊記》寫的主要不是佛道哲學,而是「刺世疾邪」,塑造生動的浮世眾生相。吳承恩如果不偷懶,自己寫一首真正概括全書的開篇詞該有多好!
除了稗史這個範疇,有的古典小說寫的是瑣細的民間故事,如男女戀情,英雄結交,市井恩仇。它們的開篇詞的內容也便豐富多樣起來。比如《金瓶梅》的開篇詞:「豪華去後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大繁華後是大凄涼,熱鬧過後終於寂滅,《金瓶梅》寫的這出人世悲劇啟迪了《紅樓夢》的作者。
《紅樓夢》寫的也是人世如幻夢,繁華總成空。這樣的感悟都源於作者不幸的經歷。歷史雖不容假設,但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假如曹雪芹始終生在錦繡堆里,安富尊榮一輩子,他還會有這種凄涼的徹悟嗎?《紅樓夢》的開篇詞是:「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宴終散場。悲喜千般如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我們應該看出作者內心的矛盾,以及矛盾中的痛苦:如果繁華總成空,盛席終散場,那麼為何還要花十年時間,嘔心瀝血去寫這些虛幻的東西呢?我以為道理不難猜:他不甘心。人生雖然百無聊賴,卻終究要干點事出來。作者自詡為情痴,旁邊還有一個紅顏知己伴己而泣。情之所鍾,是美好生命的隕滅。《紅樓夢》是一曲末世輓歌。
作者:宋雪冰 赤峰市新城紅旗中學語文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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