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儺之祭從稚嫩走向成熟：《三媽土地》
第七章 從稚嫩走向成熟：儺戲《三媽土地》
一、走向審美：
後漢王逸《楚詞章句》說：「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沅陵，就處在楚國之南，沅湘之間這一片土地上；而其「祀」就是流傳數千年，至今仍然興盛的巫儺祭祀。
祭祀土地神的儺戲，幾乎各地都有，有的地方叫《搬土地》《出土地》，有的地方叫《梁山土地》《勾願土地》等；但沅陵、桃源等地的卻叫《三媽土地》。
《三媽土地》是儺壇戲劇從祭祀戲劇開始走向戲劇審美的、一個比較有代表性的劇目。下面我們從人物、戲劇衝突、戲劇結構幾個方面，來看一看儺戲的這種發展趨勢：
1、人物：
儺戲《三媽土地》的意思就是《土地公公與他的三個老婆》。儺壇上開始出現了各具性格、有著相互關係的四個人物。這在其他儺壇小戲中是不多見的。
在西方，土地神是女神；在中國，土地神既有女神——「地母」，又有男神——「土地公公」。在《三媽土地》中，土地神是一個年歲蒼老、面貌慈祥，性格卻有點幽默的老頭兒。
土地神上場，通過自己的複述，向觀眾交待了他的出生。在神話中，神的誕生都是受盡磨難，非同尋常。土地神也是這樣。
儺戲中，土地神是在女兒國出生的。他的爹誤入女兒國，那裡的女子「又長疤，又長癤」，面前流膿掛涕，「十冬臘月都不講，五荒六月臭氣聞都聞不得」。女子們拉的拉、扯的扯，請他爹留下來幫她們傳宗接代。後來，土地的娘懷孕了，土地在娘肚子里呆了三年六個月，到臨產時還是不對勁，爹把他塞回娘肚子里又住了三個月。到了二月初二這一天，娘難產了，接生匠用鉤子將土地從娘肚子里鉤出來。生出來的土地全身墨黑，他爹又把他放到潲水缸里浸泡了三個月，結果，雖然身體不是那麼太黑，但「還是一個茄花色」。
在湘方言中，「茄花色」有兩層含義：一是本義，像茄子一樣的顏色，這正是人們認同的土地的顏色——「褐色」。二是它的引伸義，即不那麼正宗、不那麼地道的含義。如問某件事辦得怎麼樣？答曰：「茄花色。」就是指此事沒有完全辦好。又如問生的兒子怎麼樣？答曰：「茄花色。」意思就是不怎麼樣。土地神說自己身體的顏色是「茄花色」，意即不怎麼樣，是接近黑色的、褐土地顏色。
在儺戲中，土地神通過唱又介紹了自己的三個老婆：
大媽——土地神的大老婆，姓聶，是個美女：頭髮黑、眉毛彎，嘴唇紅，「十指尖尖如藕節」。
二媽——土地神的二老婆，姓高，生性活潑，「一雙腳兒小又小，走路好似似雀兒跳」。
三媽——土地神的三老婆，姓夏，長得丑，一臉麻子，又沒有教養；但她有一個其他老婆沒有的長處：她能生兒子——她「背一個，抱一個，肚子里還揣著個屌兒砣」。
大媽、二媽、三媽的個性，是通過從物的動作表現出來的。這在儺戲中，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大媽一上場，就把老頭兒擋在門外，指責他常年不回家，表示了她的強烈不滿。二媽性格溫和，見到老頭兒，即表達了自己常年的思念之情，使得土地神尤為愛憐。三媽一上場便潑口大罵，一副悍婦嘴臉。
四個人物，四種性格，戲劇便顯得豐富多彩。
2、衝突：
《三媽土地》戲劇的總的衝突，來自三個老婆對土地神的愛。由於愛而生髮的相思、責難、怨懣、爭搶、毆鬥，編織成了一張衝突之網。這張網，很有層次地向觀眾鋪開。
開始，土地神交待了 「我已出去一年多，特地回來看老婆。」為戲劇衝突作出了鋪墊。接著就與大媽發生了衝突——大媽讓他吃了閉門羹，將他堵在了家門之外。土地向大媽陪禮求情，大媽指責他長年不歸，家裡沒有錢，連柴米油鹽都沒有著落，只怕是在外面又有了新的女人。
接著，二媽上場了。土地一見到她，臉色即刻多雲轉晴，唱道：「站立二堂把話提，叫聲二媽我的妻。」二媽立即笑容滿面給予回應：「公公今朝回屋裡，我不歡喜來也歡喜。」土地公公發出了感嘆：我們倆這麼一和氣，天下只有和最為珍貴。二媽說：這有什麼，我們本來就是夫妻嘛。於是，二人傾訴起了相思之苦。
三媽手裡抱著一個孩子、背上背著一個孩子、肚裡懷著一個孩子上場了，生兒育女的勞累不由得她對剛剛回家的丈夫爆發出自己怨恨，她首先罵出了口：「短命的！你這個背時的！你這個舐×××的！」接著她又數落他的不是：「起先對我還不錯，而今老總不管我」，氣得她差不多要自殺服毒藥。
三個老婆亮相之後，衝突進入高潮，三個女人爭搶丈夫，以土地公公為焦點，衝突在她們三人之間展開。搶丈夫，成為了有強烈視覺效果的舞台動作。此時觀眾的情緒也隨著戲劇情節進入了高潮。高潮之後，戲劇很快進入尾聲：土地公公大喝一聲：「呸！人家看噠像什麼話呀！主東君等我去參香火呀！」在神的召喚之下，衝突立即結束。
３、戲劇結構：
《三媽土地》的戲劇結構，比其他儺壇小戲的結構要複雜得多。它的結構，構成了我們戲劇結構的一個最為基本的原型：即京劇《杜鵑山》曾經總結過的、關於戲劇衝突的「經驗法則」：「多浪頭衝擊法」。
如果我們把儺戲中的大媽、二媽、三媽分別設為Ａ、Ｂ、Ｃ，土地神設為Ｏ的話，那麼，整個劇目衝突的結構是：
⑴、Ａ—→Ｏ；
⑵、Ｂ—→Ｏ；
⑶、Ｃ—→Ｏ；
⑷、Ａ←→Ｂ←→Ｃ—→Ｏ。
這種首先分別與主人公發生衝突，然後把各個不同的衝突糾葛到一起，最後成為一個總衝突爆發的結構法則，對戲劇的創作有著一定的指導意義。
二、隱蔽思想
現代戲劇的創作，切忌主題思想的直露。在這一點上，《三媽土地》能給我們有益的啟示。
這個戲的內容，有幾個層面：
首先，在觀賞的層面，《三媽土地》比較有看頭。它的故事比較完整，它的人物富於個性，它的衝突很有層次，它的語言豐富幽默……
其次，在思想層面上，它有一定的教育作用，它鞭笞了那些不顧家的男人，嘲笑那些不賢良的婦人，讓人懂得在一個家庭中，要以和為貴。
最後，它有非常豐富的文化內涵，這一點可為我們進行戲劇創作中作深入的思考、認真的借鑒：
土地公公為什麼有三個老婆呢？
原來，在原始思維中，人們希望土地能夠豐收；因此人們就為土地神安排了很多的妻子，讓神仙多繁衍後代，讓土地更加豐產。
然而在三個老婆中，只有三媽特別驕橫：「莫看我是個麻子砣，但是我肚子里有貨。」她指著背的、抱的和肚子里的孩子說，「不信你公公看這伙，個個是你的細的殼（小孩子）。雖然大媽二媽乖不過，她們肚子是個癟癟兒殼。」在這裡，「麻子」同樣有一種象徵：麻多子多，肚子里的「子」與臉上的「子」同樣特別的多。
原始戲劇最原初的目的，不是為了審美、也不是為了娛樂，它是為了人類自身的生存，也是為了滿足人類生命最基本的需要。這是戲劇永遠生存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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