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維奇血性的老學究

最新 03-18

血性的老學究

文∣施維奇

滄海橫流，才情橫溢，往往逃不出橫遭戳戮的宿命。四歲讓梨的孔融如此，擊鼓罵曹的禰衡如此，蔡邕也是如此。

蔡邕六十年短暫生涯，所處的時代是人性泯滅、生靈塗炭的漢末亂世，閹豎擅權、黨錮之爭、黃巾起義、董卓之亂……從桓靈之世到赤壁之戰，中國人口由5600萬減至140萬，詩人吟嘆：「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史學家慨嘆：「天地之不仁甚矣！」其實是人作孽不可活，與天地何干？像諸葛亮所說「但求苟全性命於亂世」也談何容易!

樹欲靜而風不止。作為閥閱世家，東漢文宗，蔡邕在經史、辭賦、書畫、音律、數術、天文等諸多方面造詣精深。雖然名動天下，天子徵召，但他閑居玩古，不交當世，多次拒不出仕。在他的名篇《釋誨》——韓愈的《進學解》脫胎此賦——可以看出他對現實的清醒認識，文中他譏諷務世公子「睹曖昧之利，而忘昭哲之害」，表明自己「情志泊兮心亭亭，嗜欲息兮無由生」，誓志「踔宇宙而遺俗兮，眇翩翩而獨征」。可嘆的是，雖然他對「曖昧之利」絲毫無意，並對「昭哲之害」洞若觀火，但他就像漩渦中的一株草芥，被時勢輕飄飄裹挾而去，豈有半分半毫由得他自己。

「金商門之禍」是蔡邕政治生涯的重大轉折,徹底改變了他既定的著書東觀的生活軌道。說到底滿腹經綸的文人，骨子裡從來不缺治國平天下的政治衝動，蔡邕更是意氣風發。看了《述行賦》，連魯迅也說「並非單單的老學究，也是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時的情形，明白他確有取死之道。」《述行賦》滿懷憂患意識，尖銳批判社會現實，但這只是文學作品，由此不難想見他的上書、彈劾、密言七事的奏摺樹敵之多及政敵對他銜恨之深。他的老師太傅胡廣「不矜其能，不伐其勞，翼翼周慎，行靡玷漏」的中庸之道他是一點都沒學會。他被召到金商門崇德殿「答特詔問災異」，漢靈帝一句似乎是引蛇出洞的表揚更讓他「感激忘身」。他在「皂囊密封」中，尖利斥責包括皇帝奶媽、把持朝政的中常侍在內的奸佞小人，他不是不擔心「君臣不密，上有漏言之戒，下有失身之禍」，但忠心和天真讓他義無反顧。漢靈帝沒有漏言，只是適時如廁，三天後他就從雲彩頭上跌入十八層地獄。

金商門就是蔡邕的「潘多拉之盒」，自此災難接踵而至。舉家流放朔方的經歷，就像施耐庵《水滸傳》林沖充軍發配的故事情節，有仇家雇凶的追殺，有買通地方官的謀殺，不同的是他沒有魯智深的解救，他九死一生完全是道德的力量和他的好名聲感化了兇手。流放獲釋後他逃入山林十二年，結果又被董卓揪了出來，董卓要藉助他的大名「收天下士子之心。」

失節於董卓是蔡邕一生的污點，比起不仕新莽的曾祖，他的政治操守差遠了。但面對董卓「力能族人」的脅迫，即使像他這樣有血性的國士，也別無選擇。孟子說「殺生取義」，殺一己之生不難決斷，但如果是殺一家人的性命，一已之名節又算的了什麼？從這一點上說，蔡邕有情有可原之處。不可原諒的是，他仕卓四年吸毒成癮，似有了知遇之感。他當初半路託病而回拒絕入京為漢靈帝撫琴一曲，而為國賊卻「每集宴鼓琴贊事」；他甚至上書獻帝要求褒封董卓，簡直是為虎作倀；董卓惡貫滿盈，伏誅街頭，老百姓在他肥胖的肚臍上插一根燈芯，點了三個月，東坡有詩：「畢竟英雄誰得似，臍脂自照不須燈。」可他卻為之惋嘆，終列為賊黨，被王允所殺。

蔡邕命運多舛的一生就像他的名字。許慎《說文解字》說「邕」：水流四面圍困城邑。朋友彈琴時看見螳螂捕蟬，他即刻從琴聲中辨出殺心，但他卻看不見宦海兇險；他從村婆的柴火中救出一段梧桐木製成絕世無雙的焦尾琴，他能救琴卻不能自救。「黥首刖足，續成漢史」是蔡邕未被批准的遺願，他至死都沒有忘記著史的初心。天縱英才，一生追求一張安靜的書桌卻不可得，念之讓人凄然淚下。

蔡邕一生少有的幸福時光是與書法相連。考察梳理中國書法史，甚至可以認為，書法的自覺始於蔡邕。其一表現在創作主體生命意識的真正覺醒。在以李斯為代表的先秦時代，書法只是政治的附麗。是蔡邕第一個振聾發聵地提出：「書者，散也。」強調自我性靈的書寫；其二，自覺的審美追求。「陰陽既生，形勢出矣。」理性地著眼於書法的結構秩序、氣勢變化，推崇「勢」、線條和力的審美內涵和表現價值；其三，書法理論體系的構建。《九勢》可以說是中國書法第一篇專業論文，此外還有《筆勢》、《篆勢》、《筆賦》等，卓越地夯實了中國書法理論大廈的基石。蔡邕精於篆隸，書法「骨氣洞達，爽爽有神力」；首創「飛白」書體，被唐張懷瓘評為「妙有絕倫，動合神功」；奉詔撰寫的《熹平石經》更是登峰造極之作。《熹平石經》歷時數年，46塊石碑始立太學，前往觀視臨摹的車輛日千餘輛，填塞街陌，盛況空前在書法史上絕無僅有。誰想這樣的藝術瑰寶，在窮凶極惡的董卓眼裡不值一文，他挾天子群臣遷都長安時一把火燒了。

蔡邕畢生著作也都毀於戰火，他的女兒蔡文姬後來在曹操的支持下，憑藉驚人的記憶默寫400多篇流傳後世。她還完成了父親未竟事業《續漢史書》的編寫。蔡邕的書法也由她傳給鍾繇，再經衛夫人傳給王羲之王獻之，得以發揚光大。曹操說：「生子當如孫仲謀。」巾幗女賢蔡文姬堪比孫權，有個好女兒是蔡邕黑暗悲慘的人生莫大的慰藉了。

漢興之初，在西京，有項羽火燒阿房宮燒了三個月；漢朝之亡，在東京，有董卓火燒洛陽二百里。一首一尾，一東一西，兩把大火燭照大漢王朝400多年歷史。在老百姓眼裡，在蔡邕一樣命如草芥的士子眼裡，興亡的意義和區別不大：興是一把火，亡是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