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話導讀紅樓夢-第九回

最新 03-18

寶玉是非常厭惡讀書的。但是賈寶玉終於又上學了！榮國府里，賈母、王夫人並眾姐妹們是一番高興，以為寶玉這下必定勤學苦練，學業長進，功名指日可待。

是什麼原因呢？因為他遇到了秦鍾，我們不得不回看賈寶玉和秦鐘相見：

那寶玉只一見了秦鐘的人品，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早得與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秦鍾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綉服，驕婢侈童，秦鍾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結，可知『貧瘺』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你言我語，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

這是一般的朋友相見嗎？分明不是！這是神交，簡直可以和賈寶玉、林黛玉相見媲美。

急切要上學只是個借口，「醉翁之意不在酒」，因為秦鍾（情種），為情愛入學，為風流讀書才是真。且看他們在學堂的表現：

「自秦、寶二人來了，都生的花朵兒一般的模樣，又見秦鍾靦腆溫柔，未語面先紅，怯怯羞羞，有女兒之風；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纏綿。因他二人更加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裡你言我語，詬誶謠諑，布滿書房內外。」

「寶玉終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隨心所欲」，「更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憐』，一號『玉愛』……如今寶、秦二人一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綣繾羨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與寶、秦。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跡。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言托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卻外面自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幾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後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這也非止一日。」

接下去故事就是金榮帶到秦鍾香憐互有風流之動作，流言四起，群童爭鬥鬧學堂。硯瓦與書匣齊飛，門閂和馬鞭共舞。

我們看到，學堂的環境是如此糟糕，那麼，作者是不是意在反映當時的賈府呢?

紅樓夢所處的時代，雖說是滿清王朝極其強盛的乾隆時代，然而，它早已跨過了頂峰，在走下坡路了。書中有一句話說得好：「比如人家墳里的大楊樹，看看枝葉茂盛，卻是空心子的。」賈家的這些滿族人，早已不是當年清兵入關前後策馬彎弓，能征慣戰的旗下人，而是憑藉祖宗「福蔭」，領著「月俸」，整日醉生夢死，眠花宿柳，聚賭作惡，過著骯髒腐朽生活的一群浪蕩子弟。男男女女成天想著如何享樂：今天過生日，明天賞中秋，「把天下所有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為迎接元春省親，光是到姑蘇「請聘教習，採買女孩子」等，就花了五萬兩銀子。辦秦可卿喪事，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壓地銀山一般」，視珍珠如土，金如鐵，豪華闊綽，奢侈糜費，憂患生，安樂死。在這樣腐化沉淪氛圍里成長起來的賈家子孫，耳濡目染，也就成了一代又一代的「八旗子弟」。

說紅樓夢在預示整個王朝不可避免地被覆滅的命運並不為過。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微小之處即可見。本回的敘事非常真實，真實才能給予後人深刻的啟示。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 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我們可以細想尋找當前我們的家庭、身處的城市、社會大環境興衰之兆。

圍繞寶玉讀書，全家都大張旗鼓地為他做準備，作者提到的幾個人物每一個都不是閑筆。

首先看襲人，「是日一早，寶玉未起，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炕沿上發悶。」寶玉不是那種粗粗的男孩，他有很細膩的心思，他發現襲人在發獃。「寶玉見他悶悶的，因笑問道：『好姐姐！你怎麼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去，丟的你們冷清了不成？』」這是寶玉身上最難得的品性，他很細心，這種男孩子的體諒最難得。

襲人笑道：「這是那裡話，讀書是極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終久怎麼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念書的時節想著書，不念的時節想著家些。」紅樓夢僅用這幾行字，就會讓你發現襲人用情很深。襲人說：「別和他們一處玩鬧，碰見老爺不是玩的。」然後她母性的部分就出來了，說：「雖說奮志要強，那工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體諒。」

好的文學一是求真，二是要有細節。

這些文字需要反覆讀才能發現其中的精彩，作者用這麼細膩的筆法描繪襲人對寶玉的愛，借著寶玉讀書這件事情把它表現出來。

寶玉道：「你放心，出外頭我自己會調停的。」他說：「你們也別悶死在這屋裡，常和林妹妹一處去玩笑才好。」「說著，俱已穿戴明白，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等。」「寶玉又囑咐了晴雯、麝月等人幾句。」

寶玉出門有太多的牽掛，放心不下。這裡寶玉的個性全部表現出來了。

黛玉這邊，聽說寶玉要上學來告別，就笑著說：「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這當然是黛玉故意調侃寶玉。她說：「我不能送你了。」又是一句安慰。讀者可以自行腦補畫面，非常青春美好。

寶玉說：「好妹妹，等我下了學再吃晚飯。那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黛玉調胭脂膏，他也幫著調，這是他們的秘密，說這話是讓黛玉覺得他雖然去讀書了，可他們之間有一種很親的東西是別人不能夠分享的。

最後臨走時黛玉又把寶玉叫住問怎麼不去辭寶姐姐去，當然情感很複雜，其實是在求證我跟你關係不一樣，年輕人的心思非常有趣。

寶玉上學，重點當然要寫賈政。

說實在的，賈政是多麼希望兒子「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當塾掌稱讚兒子「專能對對聯」，知道寶玉「有些歪才情」時，內心是很高興的。但就是因為周歲時的那次「抓周」，給他投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小孩子看見紅紅綠綠的脂粉釵環，去抓來玩，原也很正常，不必太在心，但賈政不但「大怒」，心中「大不喜悅」，而且還說：「將來酒色之徒耳!」隨著寶玉的長大，越來越覺得離自己的期望值相去甚遠，所以他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料定他「不長進」。多麼可笑，又多麼荒唐！後文中，賈政終於捋袖上陣，親自掄起大板狠命打去，還要拿繩子來勒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小孩子學習文化是要鼓勵、引導的，猶如學習走路一樣。「養不教，父子過」。這個「教」要研究，怎麼「教」才合適呢?賈政棍棒教育的結果，是使寶玉「聞聲而慄」。教育的嚴格要求，就是在「嚴」的同時，要有「格」，這個「格」，就是標準、尺度。像賈政這樣的「嚴」，只能物極必反。你看，在賈政眼裡最要緊的《四書》，他偏「大半夾生」、「斷不能背」，卻喜歡去「雜學旁搜」。

是他親手把兒子「培養」成了自己的對立面的，造就了這種叛逆性格。

但是賈政這樣不當的教育方式，往深了想，也有賈母王夫人的推波助瀾。賈母對寶玉「愛如珍寶」，「命根一樣」，這是祖母愛護膝下的本能，是人類的天性。但只是因為病了幾天，就索性耽擱著不讓他去上學了，這不是愛得有點過頭了嗎!「玉不琢，不成器」，縱然天資聰明，也要培養教育，一味溺愛，只會害了他。

三字經還有一句「教不嚴，師之惰」。這個「惰」，也包含著責任。賈寶玉的任性，懶學，老師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可惜寶玉碰上的幾位老師都不怎麼稱職。先前的那位「業師」，找了個借口，回家去了。而這位賈代儒（這個名字應該指的是假呆儒）老先生呢，徒有虛名，一有事就走人。你回家去也就罷了，要麼放學，要麼弄個有威信的人來維持秩序，他卻叫自己的兒子賈瑞（後面奇葩了）管理。這賈瑞是什麼品行他是清楚的，負面評價很多：不但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而且「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助紂為虐」，甚至還是個「沒人倫的混賬東西!」老師都是這個熊樣，可見當時中國教育體制之差了。

而現在，獨生子女的教育已成了各方必須共同面對的難題。教育的現狀，已經到了教育部發文「班主任在日常教育教學管理中有採取適當方式對學生進行批評教育」的地步，這是對近年來愈演愈烈的走了樣的「賞識教育」的一種規正。個人也非常贊同。但是現在，班主任不敢使用「批評權」，老師不願批評學生。曹雪芹如果活到現在，面對大大小小的「賈母」們，又該作何感想！

本回還有一個細節有點趣。

以前讀紅樓，我一直納悶秦鐘的字為什麼是鯨卿。

感謝互聯網，細細查來，現在知道這個鯨卿取得太妙了！

說是生性最淫的龍（皇帝也是？）有一天愛上一隻蛤蟆，最後蛤蟆為龍生出了兒子，喚作蒲牢，排行老四。

關於龍性至淫，竟然和不同的動物生九子，股市的完整版是這樣的：

算了吧，你們好這口的自己搜去。

龍生九子這個詞後來洗白了，而且經常被用在奪嫡劇里。琅琊榜里，靜妃對皇帝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指的是兄弟們性格不同。事實上個人覺得編劇不應該這樣用的，因為會讓皇帝認為她潛意識正在考慮奪嫡。

扯遠了，現在說回蒲牢，他繼承了他爹和他媽的兩種基因，既像龍，又像蛤蟆。作為龍與蛤蟆愛情的結晶，蒲牢後來從事的主要工作，是作為大鐘上的獸頭，實為鐘紐，或者說直接可以代表「鍾」（秦鐘的鍾）。為什麼呢？

因為蒲牢是龍的兒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有一樣東西他怕，鯨魚。只要是鯨魚一靠近，蒲牢便立即被嚇得大聲吼叫。

薛淙《西京賦·注》：

海中有大魚曰鯨，海邊又有獸名蒲牢，蒲牢素畏鯨，鯨魚擊蒲牢，輒大鳴。凡鍾欲令聲大者，故作蒲牢於上，所以撞之為鯨魚。

大家注意觀察一下便可知道，在很多地方人們將敲鐘的木杵做成了鯨魚的形狀，用來敲擊蒲牢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