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紀紅 懷念羊
初到廣州，見一老伯在海岸放「羊」，「羊」全身漆黑又瘦又小，溫順乖巧樣子萌萌可愛。?當時感到詫異。詢問得回答，那確實是——羊不是狗。
我感嘆大千世界的萬般神奇。繼而想，自己以往坐井觀天僅一孔之見，太孤陋寡聞了。?正因為少見才多怪，反而見多而不怪啊！
從此「處處留心皆學問，洞情練達皆文章」成了我的座右銘。
在我的家鄉，我所見過的山羊連同它的鬍子，一溜是如雪似棉的白。並且家鄉的山羊比起廣州的黑羊娃來，要 高，大，壯勢，兇猛，好鬥而猴跳得多，我們那裡的人稱之為：山羊候。?「我家鄉的羊，才是真正的羊啊！」我這樣想著，感覺我的故鄉是多麼地美好，我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小時候，每到節假日，我就愛到外婆家，帶上小黃狗趕著羊去郊野放羊。外婆家羊多時有十幾隻，大多是山羊，少數會有幾隻綿羊，羊最少時也有二三隻，一隻母奶羊帶著小羊。那時我和妹妹在外婆家總有新鮮可口的羊奶喝。羊奶那種妙不可言的口感，真有一種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味道。
那段時間我跟妹妹喝羊奶臉胖成窩窩饃蜂窩煤，羊奶是奶中之王，不是人人都可享用的。我喝羊奶從來不上火，妹妹卻頭出窟窿爛嘴巴。外婆總用紅暑麵糊，糊在妹妹嘴上頭上來拔毒。那樣子很搞笑，這時候我總是做怪樣以此炫耀我不上火的得意與偉大。
趕著羊去村外，不遠的綠樹蔭里白沙堤上，芳草茵茵雜木叢生。遼闊的田野上怒放著各種各樣的野花，花香襲人讓人心曠神 怡。沙堤兩旁長著白楊，槐樹和垂柳。還有茅草，荊條，蘆葦盪……沙堤西邊是大片的河樹林，一條清淋淋的河水潺潺南去，沙堤東邊是綿延遠方瘋長的莊稼地。
那時我還小，剛上學的年紀，瘦不拉肌甚至可以說我還沒有一隻壯勢羊的力氣大。一隻老母羊用長繩拴在一個鐵钁上，我坐在樹蔭下。過一會就把羊挪到草旺勢的地方去。我看著羊吃草，小羊羔活潑調皮，自由蹦跳地撒歡兒，小黃狗附和著鬧，有時候小羊你追我跑小黃狗也加入其間，在那綠野密林叢中瘋得不知方向。老羊一會不見小羊，就咩咩地叫，待小羊親近、一番兒女情長好一幅溫馨的畫面。
羊在吃草，我在草地上捉螞蚱，用狗尾巴草穿起一串帶回去餵雞，有時在沙堤旁的淺水溝里抓魚捉蟹，在沙地上隨心地塗鴉，有時候拿一本童話書看。累了就睡躺在綠草樹蔭下，胡思亂想，陽光透過夏日茂密的樹葉隙縫，灑下斑駁的金輦。藍天上有大片的白雲，像地上正在吃草的羊群，天上的羊是那麼多又白啊白得耀眼，它們是那麼地悠閑自在。天上也有一個像我一樣的少年在放羊嗎？……
陽光照耀著田野，那是一片長勢很好的莊稼地。夏日的河樹林，透著沁涼與清幽。林子里鳥鳴清脆，花香馥郁，聆聽林中喜鵲的喳喳，斑鳩的咕咕，麻雀的聒噪，啄木鳥篤 ——篤篤的啄木聲，夏日的悠悠蟬聲，叢林中蟲鳴陣陣，時而有幾聲蛙啼還有那咩咩的羊叫聲……
真是鳥鳴林幽別有一番情趣。夏天的天氣，變化無常，剛剛還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轉眼狂風大作黑雲翻滾。頃刻，大雨滂沱疾風驟雨伴隨著電閃雷鳴一片汪洋。風聲雨聲好一個天昏地暗的世界。
待我拉著羊跑進附近的護林房，衣服已經濕透羊也渾身是水，羊同狗與我聚攏在一起，天地間真有一種患難與共相依為命的感覺。林暗風聲草木皆兵，羊因有我不再害怕驚雷電閃。風天雨地的荒郊野外我因有羊和狗為伴沒有了孤單寂寞。
快樂時光匆匆易逝，總是暫短。暑假一晃而過，媽媽來接我了，我卻不想走，我捨不得離開慈愛可親的外婆捨不得羊，我對羊有種難以割捨難以言說的感情。它是我不會說話的小夥伴。
「我還想放羊」……我輕聲 囁嚅地說。媽媽說：「你不上學了嗎？」
「我想上學也想放羊！」我看著羊說。羊也望著我。我走上前蹲下身去撫摸著羊，莫名其妙情不自禁地抱著羊的脖子哭了起來……?善解人意的外婆對媽媽說：「你看娃子那麼愛羊，你們就拉一隻回去養吧。」
媽媽推辭說 ：「沒地方養，也沒人去放……」外婆說：「在你們院子靠窗邊的角落搭個棚就能養羊。羊好養剩飯 洱水它都吃。上地順便帶上，拴在地頭羊吃它的草，又不妨礙你們干農活。」
媽媽看著我，遲疑著，沒有開口。?這時候我抬起頭來，大著嗓門，自告奮勇地說：「放學，我來放羊」……
就這樣，我家裡有了，從我記事起第一隻小小的奶羊。
自從有了羊。我覺得我的生活充滿了意義。心情快樂而充實。一幅春風得意的樣子。?放學回家，放下書包，就放開羊，去樹上折下枝葉，來餵羊。
這樣天天如此。?上樹折樹葉，曾無數次弄破了我的褲檔，怕家人責罵，自己就找來針線學著縫補，總是縫得皺皺巴巴，穿在身上極不舒服。?槐樹枝上的尖刺，總是劃傷我。時常用針去挑除手上腳上的刺。
有一次被樹上的「毛辣子」蟄了，差一點從樹上掉了下來。最為嚴重的一次，因上樹渾身起了「風水疙瘩」，癢得鑽心，難受得要命，手抓到哪裡，疙瘩就蔓延到哪裡，越抓「小包」越多，越抓「小包」越癢，就差沒把全身的皮抓爛。最後整個人像被成千上萬隻的蚊蟲叮咬過，成了「包」子人了，真讓人慘不忍睹。
但為了羊，我沒有哭，我的勇敢與堅強，讓媽媽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媽媽用火紙擦我全身，用點燃的酒為我擦洗，又燒艾葉水洗，最後聽一偏方：用楸樹葉熬水洗我的全身……
媽媽說，我這是招了風濕，出出風就好了。又是埋怨又是心疼。叫我以後不要再上樹了。
這以後，我用長棍綁上鐮刀，去勾樹枝。?羊吃著樹葉，我就趴在離羊不遠的桌子上寫作業。羊吃幾嘴，就咩咩地輕叫幾聲，像是在同我說話，又似乎在感激我，我聽得出羊的叫聲里有一種歡喜。
等我做完作業，羊早已把樹葉吃個凈光，如果是下午放學，我會收起作業叫上羊，走出村外，來到田野，讓它在長滿青草的野外，盡情地蹦跳，盡情地吃草。
我把羊當狗去養，我寫作業就把它拴在桌子腿上。吃饃也悄悄掰一點給它，還有，留給它一小點捨不得吃的餅乾屑，有時候背著大人抓巴小麥或豆子，它吃得咯嘣咯嘣。剩飯涮鍋水我會搶著端給羊，還要在那湯水裡面放上點鹽……
羊喝得很香，連山羊鬍上都沾著飯粒。?羊真像個貪吃嘴的小孩！
夏日在樹蔭下午休，羊就拴於涼床腿上，睡得正香里有羊鼻子里的熱氣噴到我臉上，它咻咻地叫，我瞌睡得睜不開眼睛，羊鬍子掃在臉上，扎扎痒痒地，我嗯一聲擺頭以示回絕或翻個身又沉沉睡去。
羊也就安靜地卧於床下，至到我醒來。?羊的「小屋」就在窗戶旁的大青石上，過二三天我就去清理糞便，把羊帶到池塘邊的淺水裡給它洗澡，洗去它身上的腥騷味，有時心血來潮，把它丟在深水處，看它游泳，只見它掙扎著露出小小的腦袋，整個身子沒在水裡，它奮力地游，我一個猛子扎在水裡拖起它。
羊爬上岸，抖一抖身上的水，一跳一跳地跑回家，未多時，羊毛幹了，一身雪白。?在我眼裡，它哪裡是羊，分明是狗，但又不全是，它是羊狗。又是狗羊——像狗的羊。
我上哪都想帶著它。
去外婆家，也把羊帶著，羊像偷吃嘴的孩子，一邊跟在我們身後，一邊不忘抓緊時機地啃上幾嘴路邊的青草。不用理會，它就那麼緊跟著，連媽媽都感到驚訝。她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聽話的羊。它真的有點像狗。有時候它用身子蹭我，揚起前蹄立起身子佯裝用頭抵你，眼看快抵著了，一扭頭，一個轉身，虛晃一槍，蹦噠而去。它撒著歡在時光里跳。
再就是上街趕集，我也要執意帶上羊，媽媽說「街上人多，怕它走丟了。」怎麼會呢？路上撒了它，街上人多時我拉著它。媽媽拗不過我，只好每次都依了我。
那次在街上，正巧碰見村裡叫二大爺的，看到我拉著羊，他說，這羊長得真快，比剛見時肥多了也長高了，說著用手在他自己腿上比劃著高低。他說你們賣羊的吧，我認識一個「經紀」 ，讓他給你們賣個好價……
我自然死活不依，這是哪跟哪呀。沒事瞎操什麼心，真是多管閑事惹人煩。?如果不是後來遇到憨子力，也許不會有後來的結果。
憨子力，名：力，因憨而得其名，在我們村裡也算「名人」，早已是成年人，腦子卻很不夠使。整日里嘻嘻，嘻嘻地作笑，生來不知憂愁為何物，還沒變聲的童音腔調，嘟里嘟囔著不知所云鬼才能聽懂的話，一臉憨相。
一次放羊，偏遇上了憨子力，那時小，還不知他是憨子，否則誰還跟憨子一般見識？?憨子力的羊長著角，我家羊是光葫蘆頭，羊們一見不容分說就抵起了架。?結果是，我家羊大敗，倉皇而逃。?憨子力拍手譏笑 ——「水羊娃～～～～……」
這帶著哭腔，像羊叫的聲音，特別刺耳。那一刻我好像受到了奇恥大辱，心裡很受傷，覺得沒有面子極了。?心想，自家的羊，竟然比不上一個憨子的羊。對羊的極愛化作了恨鐵不成鋼的心態，愛得很恨得切，看來光葫蘆沒有帶角的好啊。
有角抵起架來厲害，兇猛威風，能讓我揚眉吐氣，讓我有一種快意恩仇上的滿足。?我的羊戰敗，我覺得好像是遭到了憨子力的欺負，他就是我的敵人，我跟他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我那時太年幼無知，羊抵個架跟憨子 較什麼真。但在當時我想我要一定打敗他的羊。?這時候我腦子裡有了不為人知的想法。
盼望中又一個星期天來了。我同媽媽帶上羊，去了外婆家。一進門我就對外婆說 ，要用葫蘆頭羊換外婆家那隻帶角的大公羊。?疼愛我的外婆自然滿口答應。?就這樣我如願以償，心滿意足地把帶角的羊牽回了家。?幾天後，聽媽媽說，那隻光葫蘆頭羊死了。外爺大發雷霆，對外婆大吼道：「你外孫要你頭，你都把頭割下來給他！……」
原來：那隻羊不見我，轉來轉去，不停地叫，也無心吃喝，直叫了三天，嗓子都叫啞了，大熱天，羊繩纏來繞去地……?那隻對我懷著無比深厚感情、被我遺棄的羊，就這樣死掉了。
後來，沒過多久。還沒跟那隻帶角的公羊建立起感情來，還沒有讓它一展雄風去打敗憨子力，為我出一口惡氣。更談不上喝上一口羊奶，那隻帶角的羊，就被販貓、販襪子 ，做小生意賠得血本無歸的父親賣掉還債了。
從此後，我家再沒有養過羊，一直到現在。
我的狗羊，我的羊狗，我那親愛的羊夥伴……
作者簡介：肖紀紅，原名文心雕龍，河南鄧州市人，熱愛生活，熱愛文學，以文會友多方取法，以文字溫暖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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