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絕命鎮》:兩面討巧的劇本寫作
《逃出絕命鎮》獲得了90界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編劇,就是導演本身喬丹·皮爾,而且他還是個演員。這部影片投資很小,網上的資料是五百萬,最後票房過億,是一部口碑、票房、獎項全豐收的影片,而且這還是喬丹·皮爾的處女座,在此之前他僅僅是出演幾部至少在中國算不上出名的電影。電影的分類上寫著「恐怖」「驚悚」「懸疑」,一把來說我這樣膽小的人不太敢點開看,畢竟在我少年時代就遭受過《異形》《午夜凶鈴》這樣的暴擊,心理陰影確實太大了,像是彈簧超出了應力範圍直接被拉斷了,從此連看《十二宮》《沉默的羔羊》這個級別的電影都好幾晚睡不著覺。除非獲得大量劇透,我是堅決不看所有被標註為「驚悚」「懸疑」這類的片子,「懸念」對我來說不代表「刺激」「誘惑」,而僅僅代表「未知的恐懼」。網民這幾年素質提高不少,尤其是觀影不劇透幾乎成了基本規範,即便在豆瓣的條目下,即便標註著「有劇透」這樣的評論中,依然看不到太成型的故事梗概,但是看到它入圍奧斯卡獎後,我一顆心可算落地了:這部片子不會多恐怖,也不會嚇著人,因為奧斯卡從來不會給類型片頒獎。
溫子仁的《電鋸驚魂》第一部真的是奇思妙想看得人熱血沸騰,但是它不會獲奧斯卡獎的。金·凱利因為《楚門的世界》拿到過金球獎最佳男主角,但這部電影在奧斯卡上提名了最配角,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但是金凱利連提名都沒有。伍迪艾倫在《安妮·霍爾》之前是個喜劇演員,喜劇片導演,奧斯卡不會頒獎給他的,然而《安妮·霍爾》的文人氣讓他敲開了好萊塢的大門,但提名最多的是原創劇本,包含《漢娜姐妹》《午夜巴黎》,一個作家在奧斯卡電影節上獲得原創劇本獎而非最佳影片或者最佳導演獎,伍迪艾倫真心沒什麼感到高興的,艾瑪·湯普森還拿過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她本人是牛津大學的高材生,專業就是英語文學。奧斯卡的尺度很容易揣摩,類型片是絕對不如他們的法眼的,但是像歐洲大師那般走深而透的路線,顯然也不對他們的胃口——總之,這部電影不會有多驚悚。
事實證明,這部電影還真的不算驚悚,至少我看完能夠正常入眠,沒有什麼後遺症,但是我還是心有餘悸,不是因為恐怖的氣氛——氣氛應該說詭異——而是因為導演的尺度。下面我要進行一下重度劇透,否則我沒法闡明我想說的對象——正在閱讀的讀者如果不想提前知道劇情,請關閉窗口:一位黑人男性,來到白人女朋友的家中,和他們的白人朋友度過了詭異的一天,最後被白人一家囚禁在地下室,開顱換腦,把白人的靈魂裝進黑人的軀殼中,來個白人續命。你看,除非在對《撞車》這樣明確批判種族歧視的電影進行綜述時,白人或者黑人才能成為綜述的關鍵因素,否則你很難看到今天的主流院線上會拿出這樣一個黑白對抗如此明確的電影,黑白的區別對於劇情不但是點綴,而是劇情必須,故事的起因、衝突、高潮和結局全部都立足在膚色上,如果單純看電影的梗概,說實話你還是真為這個導演捏把汗,這是一部上院線的電影,投資方的目的是盈利而不是討論政治問題,你給他這樣一個敏感的題材,還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即便導演還是個黑人,或者說,尤其導演還是個黑人。
我們看了這麼多美劇,對美國社會主流的正確價值觀總算是也有點了解吧。遠的不說,就是這屆奧斯卡就讓人有所了解:《水形物語》的任務塑造,正面人物都有誰呢?性格孤僻的啞巴女孩,生活艱辛的黑人女友,才華橫溢的同性戀男鄰居——這三類人代表的是少數派,他們要麼是因為身體殘疾,要麼是因為膚色,要麼是因為先天性取向,成了正常社會的少數派,在電影里他們全都是被理解、同情和讚美的對象,而唯一的大反派是誰呢?白人男性。他擁有典型的中產階級白人男性的生活,郊區樹木掩映的房子,打扮體面的妻子,一對活潑的兒女,但他依然代表了最邪惡的勢力。如果這樣的設計看不出來奇怪,我們能不能這樣設想,大反派是一個殘疾人,或是一個黑人,或是一個同性戀——雖然我們從智力上完全能理解:如果為善不論膚色或者階層,那麼作惡也必然不分,但是在今天這樣的輿論環境中,有沒有勇氣將一個反派寫成這樣,就是一個知覺力和智慧的問題,而不是一個是否「真實」的問題。
《華盛頓郵報》更加有趣,斯皮爾伯格在那麼複雜緊張的劇本里,居然加入了反對婦女歧視的價值觀,從董事會中梅姨發言無人聽開始,到她強勢反擊佔據發言權,最後被尼克松政府告上法庭但卻大獲全勝為止,表現的不是媒體人對抗強權時的審慎和勇氣,而是一位女性如何在男人群中獲得尊重和發言權是故事。更有甚至,斯皮爾伯格刻畫她從法院揚眉吐氣走出來,穿越擁擠的人群,而這些人群居然全都是女性的面孔,這種直給的鏡頭如此無需解釋,讓我奇怪倆斯皮爾伯格也要來這一套嗎?結尾部分,大法官基於媒體自由的信念,判定尼克松政府針對各大媒體包含華盛頓郵報的訴訟案,政府敗訴,法官曾有一段慷慨的陳詞,這是全局的點睛之處,它強調了媒體對政府的監督權,這段慷慨激昂最令人熱血上涌的台詞,落在一位女性身上,而這位女性在之前戲份真是不要太少。
關注美劇的朋友們一定會注意到一個事實,那就是近些年來的美劇,其中的少數派相比較十年前真是豐富了太多,沒有無黑人的劇集,沒有無同性戀的劇集,酒鬼,殘疾人,都比之前豐富了很多,據說還有類似的規定來確保少數派在影視劇中要得到發聲,這當然好的,少數派的權利確實需要得到尊重和保護。《生活大爆炸》中Rahj是印度人,《破產女孩》中餐館的主人是中國人,《摩登家庭》有一對同性戀家庭,《極品老媽》里是艾莉森珍妮的男朋友是坐輪椅的,有人開玩笑說,如果再晚幾年《老友記》根本就是政治不正確,六個白人,唯一過關的可能是Ross,他交過亞洲女孩,黑皮膚的美女,甚至娶過一個同性戀妻子還有一個孩子。《慾望都市》中是四個白人女性交過無數個男朋友,數的出來的記得清的黑人男性有幾個?這事兒經不住細想,但是資本肯定不排斥這麼做,在一個種族多樣化的國家裡,收視率才是王道,價值觀根本只是收視率的手段而已。
但是《逃出絕命鎮》以一種奇特的辦法逃脫了這樣的衝突,它以一種反轉的方式來消弭了黑白之間原有的對話模式。在片中白人之所以獵殺黑人,用換腦的方式棲居在黑人的身體里,是因為「身體好」「那個東西大」「基因好」「速度快,健壯」「藝術感覺力好」「時髦」——雖然它的本質依然是獵殺,但黑人在他們眼中並不是被排斥、厭惡、歧視的對象,而是一種在生物特徵上更加優越的動物。但從另一方面講,獵殺黑人確實在現實層面更加容易:在白人的世界沒人會因為一個黑人的失蹤而費勁,但是影片卻處理的非常隱蔽:一個黑人去警局報警,而拒絕立案把這一切當個笑話來看的,是三個黑人警察。它巧妙的躲閃過了黑人在法律資源上的短缺這一比較敏感的話題,而把它變成了一個「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會出這種事」的滑稽場面,三位黑人警察自己都不信會有這種事情,這等於是用另一個手法抹平了這種黑白不公。更有意思的是,獵殺對方而寄居其中,對於白人居然成了一種時尚,大家在院子里拍賣這個送上門來的黑人,所有的歧視轉化為一種觀察和欽慕,但依然是以一種「生物」而非「人」的方式。這其中微妙的轉換,只有導演本人能體會,他的自豪感,他捕捉到的明顯的文化差異,還有那種微妙的攻擊性和深藏其後的緣由:幾十年前他們把我們當髒東西來獵殺消滅,幾十年後他們把我們當完美的生物來獵殺。不過據在美國的觀眾反應,觀影現場非常和諧,沒人覺得被冒犯或者不開心,因為它大概同時討好了兩面的人群,這裡頭的反轉很有意思。劇本寫得很嚴密。但是這也能拿最佳原創劇本,除了接受你也說不出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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