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郊區中年男子圖鑑
從去年八月份搬到郊區住，已經半年了。
我住的郊區是正經的六環外，機場沿線，父母的房子，倒是省了租房錢，就是上下班交通花些時間。在經濟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選擇了順風出行
每天上班順風車，下班順風車
目前已經坐了225次
也就是說，和兩百多個陌生人
在一個不到兩平方的空間里相處了225個小時。
而這些順風車的車主，95%都是住在郊區的中年男子。
上午去上班的時候，因為我上午容易犯困，一上車通常就睡過去了。車安靜的開了一路，有時候感覺很抱歉，這不是把人當司機么。
而到了晚上七八點，人無端的精神，大哥們好像也放下了防備，加上堵車等情況，就打開了話匣子。
最開始，我承認自己對中年男子是有抵觸情緒的，他們讓我想到「油膩」、「世故」等這些社會上給他們打上的標籤。他們已經不是少年，每天兩點一線，辛苦奔波在城市與郊區中，我斷定大家並不會找到什麼共同話題。
出乎意料的是，這些郊區的中年男子，揭開他們經歷過風霜的皮囊，底下頗有一些好故事，和清爽的內心。
我開始期待每天下班後，約到的順風車司機會跟我講一些什麼東西，有時候也會表明我的業餘愛好是寫劇本，他們又看我是個姑娘，紛紛放下了戒心。
說幾個故事吧。
《我在葬禮上又見到了她》
這可能是第一個讓我內心感覺波動的故事，那天，約了一輛車，是輛紅色馬自達，我一上車，後視鏡上掛著佛珠，看到大哥比較寬厚的體型，和中年男子特有的後頸上的兩層肉，我大概就判斷出了這個大哥的年紀和類型，開始頭疼。
因為這種大哥，愛問年紀。
車沒過機場，大哥說：「看你是90後的？」
我之前在順風車上可能被問了幾十次了，而且問後必跟一句「你結婚了嗎？」
要是我說沒結婚，大哥們必定表示驚訝，天啊，你快三十歲了還沒有嫁人？
於是，我沒好氣的說：「快30了」
果然，這位大哥表達自己的驚訝，還勸我再不結婚沒人要了。我那晚脾氣有點暴躁，加上有點累，對他講了一堆「我很好不需要婚姻來完善生活」的道理。
大哥不說話了，我以為他覺得跟我說不清，這樣也好。
車開到了機場，在機場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大哥忽然嘆了口氣：「哎，你這樣，挺好」
「什麼？」我以為自己沒聽清
「我說，你這樣挺好，我們那個年代，就不能這樣瀟洒了」
「怎麼，您還是包辦婚姻啊」
「領導介紹啊，那時候，難拒絕」
「這不都過了半輩子了」
「我不該這樣說，但是，我有時候會想起我的初戀」
「那你老婆怎麼辦？」
「我什麼都不會做的，我就是有時候想起她」大哥又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倆有個特別巧的事兒，我倆，每六年總會碰到一次，上一次，在我同學的葬禮上。」
大哥，不，郊區王先生和他的初戀，是小學同學，和所有初戀的故事一樣，從小玩的好，但是王先生說了，就算很小的時候，見到她第一眼開始，就沒心沒肺的喜歡她，她玩塊橡皮，她寫個作業，在他眼裡都是可愛的。
初中就悄悄談起了戀愛，或者在他們那時候，也不算戀愛，就倆人好了，上課下課都一起玩兒。直到高中畢業，倆人去不同的地方，王先生直接去商場工作了，初戀去上學。倆人說好了，都等著對方，結婚。
王先生說自己也不好，肯定有很多沒有照顧她的地方，兩個人沒兩年分手了。
她畢業也沒有馬上回來，在外地工作，但是即使分手，王先生還在縣城等著，等到了25。
現在25是個十分年輕的年紀，但是那時候，領導就要替他著急了。
領導的女兒喜歡她，天天去商場找他，領導也一直催促兩個人處處看。
領導的女兒也執著，天天磨著。
他看初戀不回來了，心灰意冷的結了婚。
結婚後，相夫教子，日子倒是也舒坦，他心裡卻始終沒放下。
後來初戀回來了，他們在一次同學會上見到了面，初戀也結婚了，好像是聽到他結婚的消息很快的下嫁了，嫁的人不好，不回家，喝酒，她過得似乎不好。
王先生也有自己的家庭，從那次同學會之後，有時候聽到她的消息，只能默默地嘆口氣。
巧的是，即使沒有刻意安排見面，郊區就這麼小，在路上見過一次，在孩子學校附近見過一次，在公園見過一次，每一次都相隔了六年。人生其實沒有幾個六年，每一次再見，兩個人生活的格局都變化很大。
兩人也不說話，在學校擁擠的門口，在公園步行的街道，相顧無言，點點頭，問一句：「最近挺好的吧。」
第四個六年，也就是24年後，他們這一批中年男子，身邊的熟人已經有些開始得重大疾病，也有相繼離開的人了。這是一個向老年轉變的信號，誰都改不得。
他們倆的同班同學，去世了，那天他去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就有點預感，他覺得能見到她，果然，熙熙攘攘的告別式上，人群中她依舊是最可愛的那個，依舊那麼顯眼。
都老了，都少了銳氣，加上同齡人去世，兩個人都多了些感慨。但也沒有機會說多少話，她和別的女同學站在一起，他遠遠地多看了幾眼。
沒過幾天的一個夜晚，他接到一個電話。
是她打來的，這是24年兩個人第一次打電話。
她說：「你能來接我嗎？他打人」
他沉默了。
她又說：「你帶我走吧，咱倆這麼大年紀了，一起過日子」
我忍不住問「你後來答應了嗎？」
「沒有」大哥在紅燈前停下，握了下方向盤「我要去，那我倆算什麼了。」
「那後來呢」
「也就最近吧，他們辦離婚呢。但是跟我也沒關係，我有老婆，有孩子，我兒子大學都畢業了。」
「她肯定很好看吧」
大哥忽然轉過半個臉，說：「這麼多年了，我已經看不出她好看不好看了」
「但是，我每次看到她，我的心都會跳個不停，感覺，都到嗓子眼了。」
大哥的臉上，忽然有了些少年才有的羞澀，語氣也沙啞而溫柔。
「最近一次也是嗎」
「恩，是，她還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呢」
窗外的路燈打進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大哥好像擦了擦眼角。
後來我倆就沉默了，快到了我家樓下，大哥說：「挺好的，現在。」
《我就是大毛褲本人》
我決定多講一個大哥的故事，這兩個大哥年紀相仿，但是對感情的態度卻不太一樣。
這個大哥，開了一輛黑色別克，車裡卻挺雜亂的，人看著有點老練的樣子，我一開始也沒太敢說話。
開了一會，又是例行三部曲，問年齡，婚否，職業。不過我坐別克大哥車的時候，已經確確實實身經百戰了，也覺得這就是個個人價值觀的問題，心平氣和的回答了他。
大哥對我年齡倒是沒有任何說法，問到我職業，我說做編輯，平時自己寫點東西，他來興趣了。說：「哎呀，那真好，你猜我學什麼的」
我看這大哥看起來飽經風霜的樣子，我說：「您學金融的？」
大哥笑了：「你相信么，我學美術的。我特別喜歡畫畫，顏色，我對顏色太有感覺了，給我一個顏料盤，我能畫一天。」
「那您還是個畫家？」
「哎，我一個中專學美術的當什麼畫家，後來畢業後啊，我乾的可就雜了。」
李先生中專畢業的時候是90年代初，那時候確實也找不到什麼對口的工作，他那時候除了畫畫就是瞎玩，父母傷透了腦筋。用他的話說，他本來是正正經經的海淀人，那時候跟著別人瞎混，被抓進了局子關了些日子。放出來後，他爸爸耳提面命的把他帶到了郊區，讓他重新改過自新。
進了局子也就更不好找工作了，他認識了些狐朋狗友，似乎比以前玩的更凶了。直到花沒了錢，他才想著要找點事兒做。
李先生還是機靈的，他從擺攤開始，夏天賣西瓜，冬天賣棉拖鞋等小雜貨。
他學美術的審美還是有用的，連西瓜都擺的比別的家好看些，生意不錯，逐漸有點本錢。
有次去天津服裝市場進貨，他發現郊區乃至北京都還沒有流行起來的保暖內衣，也就是咱們說的三保暖什麼的，天津已經人手一件了。他迅速進了一批帶到北京，在現在郊區剛拆的一個市場賣的十分轟動。他想，進貨成本高，還不如自己干，在郊區有個服裝廠剛好倒閉了，他四處借了些錢盤了下來。
做了一大批三保暖，可惜，自己賣還好，要讓大家都知道是一件難事。
他想了個很特別的方法，傳唱歌謠。
就像是古代皇帝想要傳達什麼思想，讓兒童傳唱歌謠一樣。
他想了幾句郎朗上口的順口溜。
比如
「棉衣好，棉衣厚，機關槍都打不透」
再比如
「少抽一盒萬寶路，多買一條大毛褲」
這種清奇的方式，果然給無聊的郊區日常生活注入了一點興奮劑，家長發現孩子最近口裡都哼哼著這句話，也開始把棉衣棉褲融入到生活里。
服裝廠的生意紅火起來，三保暖從郊區擴散到整個北京。
而這幾首歌謠也變成一些人的回憶。
直到前幾天，他和一個陌生人聊天，他問人家，你聽過那首「少抽一盒萬寶路，多買一盒大毛褲么」
人家說，聽過聽過
他嘿嘿一樂「我就是那個大毛褲！」
「廠子辦的這麼好，你爸爸肯定很開心吧」
李先生說：「後來也倒了，但是吧，給我影響挺大的。很多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是結婚生孩子才改變的，我啊，真是因為這個廠子才變的。」
車在高速上飛馳，他指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或許只是個方向。
「就在那邊，我的廠子，就在那邊。」
《高考完，我在她家樓下轉了三個月》
最後分享一個短短的小故事，主人公撒先生
他比起前兩個大哥年輕，他的故事也簡單
他和女友高考前分手了
四年大學上完回來，怎麼找也找不到她
電話打不通，他也不好意思找她的朋友
只能開車在她家樓下，一圈圈地繞
想有天她經過了，裝偶遇。
繞啊繞，她家樓下小區外的每個小標誌他都記熟了。
半年時間，每天繞半小時，跟吃飯遛彎一樣成了習慣。
沒有遇過她。
他們應該是沒緣分吧，他想。
工作，結婚，生子，生活也就這樣開了快車一樣向前駛去。
生活都穩定下來了，無意間才知道。
那半年每天繞著房子等待心上人的日子啊
她之前就搬家了
完
關注我說不定生活會有趣，你試試？
TAG:炒栗子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