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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世家講讀

孔子世家

【題解】

孔子的偉大地位與深遠影響,在古今中外都是屈指可數的。為這樣一位人物作傳,司馬遷的《孔子世家》尤其值得重視。

在司馬遷寫作《史記》的時代,儒學作為官學的統治地位已被確立下來,孔子也是作為權威、偶像被時人崇拜的。可是,我們不難看出,司馬遷在此篇傳記中並不是要樹立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形象,而是寫得有庄有諧,情事並重,態度客觀,議論得體,既有嚴謹的史家「實錄」,又充滿親切自然的生活氣息。

孔子曾自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論語·子罕》),司馬遷也並沒有諱言這位大聖人的身世:野合而生,幼年喪父,連去赴個宴會也因地位低賤而被人羞辱。然而,正是這並不顯赫的身世才更反襯出孔子的偉大,難怪司馬遷在論贊中云:「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司馬遷對孔子的敬仰是見乎言辭、充滿感情的:「《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雲。」然而,強烈的感情並沒有淡化司馬遷「愛而知其丑,惡而知其美」的實錄精神,司馬遷在此篇中也記述了他所敬仰的另一位人物晏子對孔子的批評:「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樂缺有間。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

《晏子春秋》中亦有晏子批評孔子的一段話:「彼浩裾自順,不可以教下;好樂緩於民,不可使親治;立命而建事,不可守職;厚葬破民貧國, 久喪道哀費日,不可使子民;行之難者在內而儒者務其外,故異於服,勉於容,不可以道眾而馴百姓。自大賢之滅,周室之卑也,威儀加多而民行滋薄,聲樂繁充而世徳滋衰,今孔丘盛聲樂以侈世,飾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趨翔之節以觀眾。學不可以儀世,勞思不可以補民,兼壽不能殫其教,當年不能究其禮,積財不能贍其樂,繁飾邪術以營世君,盛為聲樂以淫愚其民也,不可以示其教也,不可以導民。」概而言之,這段話對孔子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一、高傲自負,難以教化民眾;二、儒家學說過於強調外在的東西,又相當複雜,難以學習。三、興禮作樂是儒家治國的核心主張,然而在「大賢之滅,周室之卑」的時代背景下,以禮樂治國根本沒有實效。四、所主張的喪期太長,誤事廢業;崇尚厚葬,破財貧國。可以看出,司馬遷所記述的晏子語與《晏子春秋》中的晏子語意思基本相同,說法則頗異。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史記》最後一篇《太史公自序》載有司馬遷之父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此文將春秋戰國以來的「百家之學」概括出重要的儒、墨、陰陽、名、法、道六家,除道家外,對各家學說均有批評,其中批評儒家學說時云:「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只有一個字與所記述的晏子語不同(「通」換成了「殫」)。很明顯,對儒家「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之弊,司馬遷與其父以及晏子一樣,是持批評態度的。否則,他沒有必要將其父批評儒家的話語移於此處。

儘管如此,從整體上來說,司馬遷對孔子評價甚高。除了本篇的論贊外,既無封爵、又無封土的孔子被列入「世家」,這本身就是一種對孔子歷史地位與歷史作用的褒揚。另外,司馬遷還「寓論斷於敘事之中」,讓讀者自己從具體事迹中去體會孔子的人格魅力與精神光輝。

此篇先簡明扼要地點出孔子一生的境遇:「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由是為司空。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於是反魯。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魯復善待,由是反魯。」這段記述側重於兩個方面:仕途與周遊列國。後面司馬遷也正是以這兩個方面為線索進行敘事,層次非常清楚。

先看看孔子的仕途。孔子能從「貧且賤」中步入仕途,他的才能起了很大的作用。「料量平」、「畜蕃息」還不過是牛刀小試,任中都宰、夾谷之會、攝魯相事時才算大顯身手。除了直接敘述之外,司馬遷還從側面突顯出孔子的才能:冉有率領魯國軍隊打敗了強齊,可當季康子問他的軍事才能「學之乎?性之乎?」時,他回答說:「學之於孔子」;子貢出使國外,幾番說辭便起到了「存魯亂齊破吳彊晉霸越」(《仲尼弟子列傳》)的巨大作用,外交才能相當驚人,然而這樣一位有才能的人曾這樣評價孔子:「夫子文章,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他還在孔子去世後為孔子守了六年的喪;孔子以布衣身份傳道授學,竟然使執政者們感受到莫大的威脅:「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不用舉太多的例子,僅以上幾個便足以使讀者了解,孔子不是死讀書本的老學究,還有著實際處理政務的才能。

不僅有才,孔子還有建功立業之志,本篇記述孔子的話說:「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又以荷蕢者、長沮、桀溺、楚狂接輿等反襯出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用世精神,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能夠懂得,為什麼連中牟、費那麼小的地盤,孔子都願意委屈自己去應召作官。說來說去,孔子還是不甘心無所作為啊。居然還有人認為孔子官迷心竅、貪戀富貴,那可真是極大的誤解。試想,他已經做到了大司寇,又沒人趕他走,若是官迷心竅、貪戀富貴,他至於只因為季桓子接受了齊國的文馬女樂、又沒有給大夫們分送祭肉而棄官出走,在外顛沛流離十四年嗎?衛靈公給他的物質待遇並不算差(俸六萬),他又至於只因衛靈公「與孔子語,見蜚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而從衛國出走嗎?

既有才能、又有用世之志的孔子周遊列國十四年,想有作為卻一直不能有所作為,只好在教育與文化建設事業上作出貢獻,這是孔子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不過話又說過來,教育與文化建設者的身份也許更適合孔子。雖然沒能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但是想想梁啟超先生所說的「思成來信問有用無用之別,這個問題很容易解答,試問唐開元、天寶間李白、杜甫與姚崇、宋璟比較,其貢獻於國家者孰多?為中國文化史及全人類文化史起見,姚、宋之有無,算不得什麼事。若沒有了李、杜,試問歷史減色多少呢? 」從「中國文化史及全人類文化史起見」,孔子作為教育與文化建設者的身份舉足輕重。

再看一看孔子的周遊列國。孔子曾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又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放著養尊處優的日子不過而去四處飄泊,為什麼?不就是因為執政者「不義」,天下「無道」么?擔負著、捍衛著、堅守著心目中的「道」,孔子義無反顧地上路了,去周遊列國。「周遊」兩個字可能太輕飄,因為,孔子曾走得那麼艱險:在衛國被人中傷,在匡、蒲被人圍困,為桓魋所逼,在陳蔡絕糧……不過,在孔子看來,他艱辛的旅程恐怕還真是「優哉游哉」,因為,在鄭國與弟子失散,子貢轉述鄭人的話之後,他居然能夠「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在陳蔡絕糧之時,弟子們一個個疲睏不堪,精神不振,他卻能夠「講誦弦歌不衰」,還能夠在談笑風生的瀟洒談吐中表現出「道已大修」的自信與「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的豪情。他曾這樣描繪自己:「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誠然!

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先宋人也[1],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2],禱於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3],故因名曰丘雲。字仲尼,姓孔氏。

【注釋】

[1]先:祖先 。

[2]野合:叔梁紇娶顏氏女時已超過64歲,二人年齡相差極大,這在當時不合禮法,稱為「野合」。

[3]紆頂:頭頂四周高,中間低。圩(wéi),凹陷。

【譯文】

孔子出生在魯國昌平鄉陬邑。他的祖先是宋國人,叫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叔梁紇年老時娶顏姓少女生了孔子,在尼丘山禱告後而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孔子誕生。他出生時頭頂四周高,中間低,就給他取名叫丘。字仲尼,姓孔氏。

丘生而叔梁紇死,葬於防山。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1]。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2],設禮容[3]。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4],蓋慎也。郰人輓父之母誨孔子父墓[5],然後往合葬於防焉。

【注釋】

[1]母諱之:叔梁紇去世時,由於顏氏女乃少寡,按禮法規定不便送葬,故不知叔梁紇墓地在何處,無法告知孔子。

[2]陳:陳列、擺設。 俎:方形祭器,豆:圓形祭器。

[3]容:禮儀。

[4]殯:停放靈柩。 五父之衢:魯之街道名。

[5]郰(zoū):同「陬」,陬邑。誨:告知。

【譯文】

孔子出生後叔梁紇就死了,葬於防山。防山在魯國東部,母親無法告訴孔子父親墓地所在,所以孔子不能確知。孔子小時候玩耍,常常擺起祭器,學習禮儀。母親死後,孔子出於慎重把母親的靈柩暫時停設於五父之衢。陬邑人輓父的母親告訴孔子他父親的墓地之後,孔子就把母親與父親合葬於防山。

孔子要絰[1],季氏饗士[2],孔子與往。陽虎絀曰[3]:「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孔子年十七,大夫孟釐子病且死[4],誡其嗣懿子曰[5]:「孔丘,聖人之後,滅於宋[6]。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7]。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8],故鼎銘雲[9]:『一命而僂[10],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11],亦莫敢余侮[12]。饘於是[13],粥於是,以餬余口[14]。』其恭如是。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15]。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16],若必師之[17]。」及釐子卒,懿子與魯人南宮敬叔往學禮焉。是歲,季武子卒,平子立。

【注釋】

[1]要(yāo):通「腰」。絰(dié):喪服中的麻帶。

[2]饗:設宴款待。

[3]絀(chù):通「黜」,貶斥。

[4]且:將要。

[5]誡:囑咐。嗣:繼承人。

[6]滅於宋:孔子六世祖孔父嘉在宋國被華督殺死,其子防叔奔魯,故云「滅於宋」。

[7]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孔子遠祖弗父何為宋國嗣君,但他讓位於弟弟宋厲公。

[8]三命:指三次任命。茲益:更加。

[9]銘:鼎上所刻文字。

[10]僂:與下文之「傴」皆指彎腰鞠躬。

[11]循:沿著。走:快步走。此句形容舉止謙恭。

[12]余侮:即「侮余」。

[13]饘(zhān):燒煮稠粥。 於是:在此鼎中。

[14]餬:用饘、粥來維持生活。

[15]當世:做國君。達者:顯貴之人。

[16]即:如果。沒(mò):同「歿」,死。

[17]若:你。師之:以之為師。

【譯文】

孔子守喪時,季孫氏設宴款待士人,孔子前往。季孫氏的家臣陽虎貶斥道:「季氏招待的是士人,沒有請你。」孔子於是退了回來。孔子十七歲那年,魯國大夫孟釐子病危,臨終前囑咐兒子懿子說:「孔丘是聖人的後代,他的祖先在宋國被殺。他的遠祖弗父何本來是宋國國君的繼承人,卻讓位於他的弟弟厲公。到他的另一個先祖正考父時,先後輔佐宋戴公、宋武公、宋宣公三朝,三次受命一次比一次恭敬,所以鼎的銘文說:『第一次任命時鞠躬而受,第二次任命時彎腰而受,第三次任命時俯伏而受。沿牆快走,也沒人敢欺侮我。我就在這個鼎中做些稠粥度日。』他就是如此謙恭。我聽說聖人的後代,雖不一定做國君,但必定會有顯達之人出現。如今孔子年輕而好禮,恐怕就是才德顯達之人吧?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以他為師。」孟釐子死後,孟懿子和魯國人南宮敬叔便向孔子學禮。這一年,季武子死了,平子繼承了卿位。

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為季氏史[1],料量平[2];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 [3]。由是為司空[4]。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於是反魯[5]。孔子長九尺有六寸[6],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魯復善待,由是反魯。

【注釋】

[1]史:古代管理倉庫的小官。

[2]料:計算。 量:計量。 平:公平準確。

[3]司職吏:管理畜牧的小官吏。蕃息:繁殖。

[4]司空:掌管工程建築的官名。

[5]反:通「返」。

[6]九尺有六寸:古時尺寸較現代短。有,通「又」。

【譯文】

孔子出身貧窮,地位低下。長大後,曾給季氏做過管理倉庫的小官,計算公平準確;也曾任管理畜牧的小吏,牲畜得到繁殖。因此又擔任掌管工程建築的司空。後來,他離開了魯國,在齊國遭到排斥,在宋國、衛國被驅逐,又在陳國和蔡國之間被困,之後又返回了魯國。孔子身高九尺六寸,人們都稱他為「長人」,認為他非同一般。魯國後來善待他,因此他返回了魯國。

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1]。」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2],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3]。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4]。為人子者毋以有己[5],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於魯,弟子稍益進焉[6]。

【注釋】

[1]適:往,到。 周:此處指東周的國都洛邑。

[2]乘:輛。 豎子:小子,指童僕。

[3]蓋:大約。

[4]發:舉發。

[5]毋:不要。

[6]稍:漸漸。 益:增多。進:此處指進師門。

【譯文】

魯國人南宮敬叔對魯國國君(此時為昭公)說:「請讓我與孔子一起到周都洛邑。」魯昭公就給了他一輛車、兩匹馬、一名童僕,到周都問禮,大概在那裡見到了老子。告辭時,老子送別他們說:「我聽說富貴的人送人財物,仁人送人言辭。我不是富貴之人,竊據仁人的名號,就用言辭為你們送行吧。我要說的是:『聰明深察的人常常接近死亡,那是因為喜歡議論別人的緣故;博學善辯見識廣大的人常遭危困,那是因為他喜歡舉發別人罪惡的緣故。為人子女要無私地盡孝,為人臣要無私地盡忠。』孔子從周都回到魯國之後,拜他為師的弟子就漸漸增多了。

是時也,晉平公淫,六卿擅權[1],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強,陵轢中國[2];齊大而近於魯。魯小弱,附於楚則晉怒;附於晉則楚來伐;不備於齊[3],齊師侵魯。

【注釋】

[1]六卿擅權:指韓氏、趙氏、魏氏、范氏、中行氏及智氏六家世卿把持國政。參閱《晉世家》。

[2]陵轢(lì):欺壓。 中國:指中原地區。

[3]備:周全。

【譯文】

此時,晉平公荒淫無道,韓氏、趙氏、魏氏、中行氏、范氏、知氏六家世卿把持國政,不斷攻伐東邊的諸侯國;楚靈王兵力強盛,也時常欺凌中原各國;齊是大國又靠近魯國。魯國既小又弱,歸附楚國就觸怒晉國;歸附晉國楚國就來討伐;對齊國如果侍奉得不周全,齊國的軍隊就侵犯魯國。

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1],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2],爵之大夫,起纍紲之中[3],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霸小矣。」景公說。

【注釋】

[1]辟:同「僻」,偏僻。

[2]身舉:親自提拔。五羖(gǔ):指百里奚。百里奚原為虞國人,作為陪嫁奴隸隨秦穆公夫入秦,後逃離秦國,被楚人捉住,秦穆公知其賢,用五張羊皮把他贖回,任為大夫,號「五羖大夫」。詳見卷五《秦本紀》。羖,黑色公羊。

[3]累(léi):通「縲」。紲(xiè):與「縲」皆是拘系人用的繩索,此處引申為囚犯。

【譯文】

魯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孔子大約三十歲,齊景公與晏嬰來到魯國,景公問孔子說:「過去,秦穆公國小地偏卻能夠稱霸,這是為什麼呢?」孔子回答說:「秦國雖小,志向卻很大;所處之地雖然偏僻,卻能行中正之事。秦穆公親自提拔百里奚,授給他大夫的官爵,把他從囚徒中解救出來,與他談了三天就把政事交付給他。以此來治理國家,就是稱王也是可以的,當霸主還算是小的呢。」景公聽了很高興。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與郈昭伯因鬥雞故得罪魯昭公 [1],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共攻昭公[2],昭公師敗,奔於齊,齊處昭公乾侯[3]。其後頃之,魯亂。孔子適齊,為高昭子家臣[4],欲以通乎景公。與齊太師語樂[5],聞《韶》音[6],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7]。

【注釋】

[1]季平子與郈昭伯因鬥雞故得罪魯昭公:詳參《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2]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季氏、孟孫氏、叔孫氏皆魯桓公的後裔,又稱「三桓」,是魯國有實權的貴族世家。孟氏:即孟孫氏。

[3]處:處置,安置。

[4]高昭子:齊卿,執掌國政。家臣:卿大夫的私家臣僚。

[5]太師:樂官。語樂:談論音樂。

[6]《韶》:古代樂曲名,相傳為舜所作。

[7]稱:稱道,讚揚。

【譯文】

孔子三十五歲的時候,季平子與郈昭伯因為鬥雞得罪了魯昭公,昭公率軍隊攻打平子,平子和孟孫氏、叔孫氏三家聯合攻打昭公,昭公的軍隊打敗了,逃奔到齊國,齊國把昭公安置在乾侯這個地方。之後不久,魯國動亂。孔子來到齊國,做了齊卿高昭子的家臣,想通過高昭子接近景公。他與齊國的樂官談論音樂,聽到《韶》樂就學習了起來,三月不知肉味,齊國人對此十分稱道。

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2],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景公說,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3];倨傲自順[4],不可以為下[5];崇喪遂哀[6],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7],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8],周室既衰,樂缺有間[9]。今孔子盛容飾[10],繁登降之禮[11],趨詳之節[12],累世不能殫其學[13],當年不能究其禮[15]。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16]。」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 [17]。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15),反乎魯。

【注釋】

[1]君君:國君要像國君的樣子。下同。

[2]信:確實。

[3]滑稽:指能言善辯,與今義不同。軌法:以法規約束。

[4]倨:傲慢。自順:自以為是。

[5]為下:《墨子·非儒下》、《晏子春秋·外篇第八》均作「教下」。

[6]崇喪:崇重喪事。遂:終,竟。

[7]貸:借貸。

[8]息:滅。

[9]有間:頗有一段時間了。

[10]容:裝飾。

[11]登降之禮:指上下朝的禮節。

[12]趨:小步快走,表示恭敬。 詳:謹慎。

[13]累世:連續幾代。

[14]當年:終生,一輩子。

[15]先:先導,導引。 細民:小民,百姓。

[16]季、孟之間待之:指給孔子以上卿和下卿之間的待遇。季孫氏當時為上卿,孟孫氏為下卿。

【譯文】

齊景公向孔子請教為政之道,孔子說:「國君要像國君的樣子,臣子要像臣子的樣子,父親要像父親的樣子,兒子要像兒子的樣子。」景公聽了後說:「對啊!假如國君不像國君,臣子不像臣子,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即使有很多的糧食,我能吃得到嗎?」另一日景公又向孔子請教,孔子說:「管理國家最重要的是節約財用。」景公聽了很高興,打算把尼谿的田地封賞給孔子。晏嬰勸阻說:儒者能言善辯,不能用法規約束;他們傲慢又自以為是,不能屈居人下;他們崇重喪事,強調盡哀,為了厚葬不惜傾家蕩產,不能將這些做法形成風氣;他們到處遊說乞求借貸,不能治理國家;自從大聖賢們辭世以後,周王室也衰微了,禮崩樂壞已頗有一些時間了。現在孔子講究裝飾,把上朝下朝、表示恭敬謹慎的禮節搞得非常繁瑣,那些繁文縟節,幾代人也學習不完,一輩子也搞不清楚。您如果打算以這些改變齊國的風俗,是難以正確引導百姓的。」之後,齊景公雖然很尊敬地接見孔子,卻不再問起有關禮的問題了。有一天,景公對孔子說:「給您季氏那樣高的待遇,我做不到。」於是就給孔子上卿季孫氏、下卿孟孫氏之間的待遇。齊國大夫中有人想害孔子,孔子聽說了。景公對孔子說:「我年老了,不能任用您了。」孔子於是離開了齊國,返回魯國。

孔子年四十二,魯昭公卒於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1],中若羊[2],問仲尼雲「得狗」。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閬[3],水之怪龍、罔象[4],土之怪墳羊[5]。」

【注釋】

[1]穿井:掘井。 缶:一種肚大口小的容器。

[2]中若羊:裡面有像羊一樣的東西。

[3]夔: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動物,龍形,一足。 罔閬(liǎng):同「罔兩」,古代傳說中的山林精怪。

[4]罔象:古代傳說中的水中精怪。

[5]墳羊:古代傳說中的土中精怪。

【譯文】

孔子四十二歲時,魯昭公死在乾侯,魯定公繼位。定公繼位的第五年夏天,季平子死了,季桓子繼位為上卿。季桓子掘井時掘得一個腹大口小的容器,裡面個像一羊的東西,對孔子偽稱「得到一隻狗」。孔子說:「據我所知,應當是羊。我聽說,山林中的精怪是 『夔』、『罔閬』,水中的精怪是龍和『罔象』,土中的精怪是『墳羊』。」

吳伐越,墮會稽,得骨節專車[1]。吳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於會稽山[2],防風氏後至[3],禹殺而戮之[4],其節專車,此為大矣。」吳客曰:「誰為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綱紀天下[5],其守為神[6],社稷為公侯[7],皆屬於王者。」客曰:「防風何守?」仲尼曰:「江罔氏之守封、禺之山,為釐姓。在虞、夏、商為汪罔,於周為長翟,今謂之大人。」客曰:「人長几何?」仲尼曰:「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8],數之極也。」於是吳客曰:「善哉聖人[9]!」

【注釋】

[1]墮(huī):通「隳」,毀壞。專:獨佔。

[2]致:召集。

[3]防風氏:傳說中的部落名,此處指其首領。

[4]戮:陳屍示眾。

[5]綱紀:治理,管理,此處有造福的意思。

[6]守:指監守山川祭祀之人。神:指神化了的部落首領。

[7]社稷為公侯:監守社稷祭祀的是公侯。社:土地神。稷:穀神。

[8]十之:是其十倍。

[9]善哉:此處指了不起。

【譯文】

吳國攻打越國,將其國都會稽毀壞,得到一節可佔滿一輛車的骨頭。吳國派使者問孔子:「什麼骨頭最大?」孔子說:「大禹召集群神到會稽山,防風氏遲到了,禹就把他殺死,陳屍示眾,他的骨頭一節就可佔滿一輛車,這算是最大的骨頭了。」吳國的使者又問:「那神又是誰呢?」孔子說:「山川的神靈能造福天下,負責監守山川祭祀的就是神。守土地神和穀神祭祀的就是公侯,他們都隸屬於王者」。吳使又問:「防風氏是監守什麼的?」孔子說:「汪罔氏的君主監守封山和禺山一帶的祭祀,是釐姓。在虞、夏、商三代叫汪罔,在周叫長翟,現在叫做大人。」吳使問:「防風氏的身高有多少?」孔子回答說:「僬僥氏身高三尺,是最矮的了;高的是其十倍,算得上是最高的了。」吳國使者聽了之後說:「了不起呀聖人!」

桓子臣曰仲梁懷[1],與陽虎有隙[2],欲逐懷,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懷益驕,陽虎執懷。桓子怒,陽虎囚桓子,與盟而醳之[3]。陽虎由此益輕季氏。季氏亦僭於公室[4],陪臣執國政[5],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於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6],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

【注釋】

[1]嬖臣:寵幸偏愛之臣。

[2]隙:嫌隙,仇怨。

[3]醳(shì):通「釋」,釋放。

[4]僭(jiàn):非法冒用或佔據上級的名位行事。公室:指國君。

[5]陪臣:諸侯國的大夫對天子自稱陪臣。此處指季氏。

[6]彌:更加。

【譯文】

季桓子有個寵臣叫仲梁懷,與陽虎有嫌隙。陽虎想趕走仲梁懷,公山不狃阻止了他。這年秋天,仲梁懷更加驕橫了,陽虎把他抓了起來。季桓子對此很生氣,陽虎就把季桓子也囚禁了起來,與他訂立了盟約才把他釋放出來。陽虎從此以後更加輕視季氏,季氏行事也凌駕於魯君之上,身為大夫卻執掌國政。這樣魯國自大夫以下都超越職權違背了正道。所以孔子不在魯國做官,退隱在家,整理編訂《詩》、《書》、《禮》、《樂》這些典籍,學生越來越多,有的甚至來自遠方,無不受教於孔子。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於季氏[1],因陽虎為亂,欲廢三桓之適[2],更立庶孽陽虎素所善者[3],遂執季桓子。桓子詐之,得脫。定公九年,陽虎不勝,奔於齊。是時孔子年五十。

【注釋】

[1]不得意於季氏:不得季氏歡心。

[2]適(dí):同「嫡」,宗法制度下的法定繼承人。

[3]庶孽:非正妻所生的兒子。

【譯文】

魯定公八年(公元前502年),公山不狃不得季桓子歡心,就利用陽虎作亂,打算廢掉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三家的嫡子,另立平時陽虎交好的庶子,於是就把季桓子抓了起來。桓子欺騙他,得以脫身。魯定公九年(公元前501年),陽虎失利,逃奔到了齊國。此時孔子五十歲。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1],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2],溫溫無所試[3],莫能己用[4],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5]!」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6]?如用我,其為東周乎[7]!」然亦卒不行。

【注釋】

[1]畔:通「叛」,反叛。

[2]循道:指遵循正道。彌:久。

[3]溫溫(yùn):同「蘊蘊」,鬱郁不得志的樣子。

[4]己用:賓語前置,即「用已」,任用自己。

[5]儻:或許。庶幾:差不多。

[6]徒:白費,空。

[7]其:將要。東周:在東方復興周道。

【譯文】

公山不狃憑藉費城反叛季氏,派人來召孔子幫忙。孔子遵循正道已經很久了,但鬱郁不得志,無處可以一逞本領,沒人能任用自己,就說:「當初周文王、周武王在豐、鎬這樣的小地方建立了王業,現在費城雖然小,或許也差不多吧!」想要前往,子路不高興,阻止孔子。孔子說:「他們請我去,難道會讓我白白跑一趟嗎?如果任用我,我將在東方復興周道!」不過最終也沒有去。

其後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1],一年,四方皆則之[2]。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3]。

【注釋】

[1]宰:長官。

[2]則:效法。

[3]大司寇:執掌刑獄的官名。

【譯文】

後來魯定公任命孔子做中都長官,一年後,各地都效法他。孔子由中都長官升為司空,又由司空升為大司寇。

定公十年春,及齊平[1]。夏,齊大夫黎鉏言於景公曰:「魯用孔丘,勢危齊。」乃使使告魯為好會[2],會於夾谷。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3]。孔子攝相事[4],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5]。請具左右司馬[6]。」定公曰:「諾。」具左右司馬會齊侯夾谷,為壇位[7],土階三等[8],以會遇之禮相見[9],揖讓而登。獻酬之禮畢,齊有司趨而進曰[10]:「請奏四方之樂[11]。」景公曰:「諾。」於是旍旄羽祓矛戟劍撥鼓噪而至[12]。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13],不盡一等[14],舉袂而言曰[15]:「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於此!請命有司!」有司卻之,不去,則左右視晏子與景公。景公心怍[16],麾而去之[17]。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倡侏儒為戲而前。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營惑諸侯者罪當誅[18]!請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異處[19]。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告群臣曰:「魯以君子之道輔君,而子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於魯君,為之奈何?」有司進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20],小人有過則謝以文[21]。若悼之[22],則謝以質。」於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

【注釋】

[1]及:與。平:和好。

[2]好會:友好的會盟。

[3]且:將要。好往:不加防範地前往。

[4]攝:代理。 相:此處指主持盟會的司儀。

[5]具:配備。

[6]司馬:掌管軍事的官名。

[7]壇:用於祭祀、盟會的高台。 位:席位。

[8]三等:台階的三級。

[9]會遇之禮:諸侯相會時的一種簡略禮節。

[10]獻酬:敬酒勸酒。有司:主管官員。

[11]四方之樂:指邊地少數民族的樂舞。

[12]旍(jīng):同「旌」,彩旗。旄(máo):飾有旄牛尾的旗子。祓(fú):通「帗」,五色帛製成的舞具。撥(fá):通「瞂」,大盾。鼓噪:擊鼓喧嘩。

[13]歷階而登:按照古代禮法,登台階時每上一級,要有一個雙足並立的動作,然後才能登下一級台階。如果一隻腳踏上第一級,另一隻腳直接踏上第二級,就叫做「歷階」。此處是說孔子因緊急而不拘細禮了。

[14]不盡一等:還有一級台階沒有上。

[15]袂(mèi):衣袖。

[16]怍:慚愧

[17])麾:揮手。

[18]營惑:迷惑。

[19]手足異處:此處指腰斬之刑。

[20]質:實在的東西。

[21]文:掩飾。

[22]悼:悲傷。

【譯文】

魯定公十年(公元前500年)春,魯國與齊國和好。這年夏天,齊國大夫黎鉏對景公說:「魯國任用了孔丘,勢必會危及齊國」。齊景公就派使者告訴魯國,說要與魯定公在夾谷舉行友好會盟。魯定公將要毫無戒備地乘車前往。孔子代理會盟的司儀,對定公說:「我聽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時的諸侯出了自己的國境,一定要配備官員隨從。請您配備左、右司馬。」定公說:「好的。」就配備了左、右司馬。定公在夾谷與齊侯相會。在那裡修築了盟壇,備好席位,設置了三級登壇的台階,以諸侯相會的簡略禮節相見,揖讓登壇。敬酒勸酒的儀式行過之後,齊國的主管官員小步快步上前請示說:「請開始表演四邊各族的舞樂」。齊景公說:「好的。」於是齊國的樂隊頭戴羽冠,手持旌旗、五色帛、矛、戟、劍、盾,擊鼓喧嘩。孔子見狀小步跑來,一步一階快步登台,還差一級台階時,揚起衣袖說:「我們兩國國君友好會盟,為什麼在這裡表演夷狄的樂舞,請命令主管官員履行他們的職責!」主管官員令樂隊退下,他們沒動,看晏嬰與齊景公的眼色。齊景公很慚愧,揮手叫樂隊退了下去。過了一會兒,齊國的主管官員又跑來說:「請表演宮中的樂舞」。景公說:「好的。」倡優和侏儒就登台表演。孔子看了又快步跑來。一步一階往台上走,最後一階還沒有登上就說:「匹夫之人敢迷惑諸侯,論罪當殺!請命令主管官員執行!」於是主管官員依法將他們腰斬。齊景公頗為恐懼,深深觸動,知道自己在道義上不如魯國,回國之後大為恐慌,對大臣們說:「魯國是用君子之道輔佐國君,而你們卻以夷狄之道教我,使我得罪了魯國國君,這該怎辦呢?」主管官員上前回答說:「君子有了過錯,就用實在的東西謝罪;小人有了過錯,就就用花言巧語謝罪。您如果為自己的過失悲傷,就用實在的東西道歉吧。」於是齊景公就退還了侵奪魯國鄆、汶陽、龜陰的土地,以此向魯國道歉。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於定公曰:「臣無藏甲[1],大夫毋百雉之城[2]。」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3]。於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魯。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4],登武子之台[5]。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孔子命中句須、樂頎下伐之[6],費人北[7]。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墮成,齊人必至於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鄣[8],無成是無孟氏也。我將弗墮。」十二月,公圍成,弗克。

【注釋】

[1]甲:兵甲,此處指武器。

[2]雉:古代城牆長三丈高一丈為一雉。

[3]宰:總管。墮(huī):通「隳」,毀壞。三都:指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三人的采邑:孫氏之費,叔孫氏之郈,孟孫氏之成。宮:住宅。秦漢以後才以「宮」特指帝王住處。

[4]三子:指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

[5]武子:季武子。

[6]中句須、樂頎:二人為魯國大夫。

[7]北:敗逃。

[8]鄣:同「障」。

【譯文】

魯定公十三年(公元前497年)夏,孔子對魯定公說:「臣下不能收藏武器,大夫的封邑不能築高一丈長三百丈的城牆。」派仲由作季氏的總管,打算拆毀季孫、孟孫、叔孫三家采邑的城牆。這時,叔孫氏首先把郈邑的城牆拆了。季孫氏也準備拆費邑的城牆,公山不狃和叔孫輒率領費邑的人襲擊魯國。魯定公和季孫、孟孫、叔孫三人就躲進了季孫的住宅,登上了季武子的高台。費邑人進攻他們,沒能攻克,但有人已經攻入高台近側。孔子命令申句須、樂頎下台攻打他們,費邑人敗逃,魯國人追擊,在姑蔑把他們徹底擊潰。公山不狃、叔孫輒兩人逃到了齊國,費邑的城牆終於被拆毀了。接著準備拆成城,孟孫氏的家臣公斂處父對孟孫說:「拆除了成邑的城牆,齊國人必將進逼北門。況且成城又是孟氏的保障,沒有成城就沒有孟氏。我將不拆毀」。十二月,魯定公率兵包圍了成城,沒有攻克。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1],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2],粥羔豚者弗飾賈[3];男女行者別於塗[4];塗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5]。

【注釋】

[1]攝相事:攝:代理。相,處理政務的最高行政官。當時魯國無相這樣的職位,此系史遷據秦漢官名來追述。

[2]與聞:參與。

[3]粥:通「鬻(yù)」,賣。賈(jià):同「價」。

[4]塗:同「途」,道路。

[5]皆予之以歸:《孔子家語》中作「皆如歸焉」。

【譯文】

魯定公十四年(公元前496年),孔子五十六歲,由大司寇代理國相職務,臉上有喜色。他的弟子說:「聽說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說:「有這樣的話,但不是還有一句『樂在身居高位而禮賢下士』的話嗎?」於是就把擾亂國政的大夫少正卯殺了。孔子參與國政三個月,販賣豬、羊的商人就不敢哄抬物價了;男女分開走路;路不拾遺;各地的旅客來到魯國的城邑,用不著向主管官員們請求,都能賓至如歸。

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並矣。盍致地焉[1]?」 黎鉏曰:「請先嘗沮之[2];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3]!」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4],文馬三十駟[5],遺魯君[6]。陳女樂文馬於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7],往觀終日,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8],如致膰乎大夫[9],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10]。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11],可以死敗。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12]!」師已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嘆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注釋】

[1]盍:何不。致:獻。

[2]沮:阻撓。

[3]庸:難道。

[4]文衣:指裝飾華美的衣服。 《康樂》:舞曲名。

[5]文馬:身披彩飾的馬。 駟:四匹馬。古時一車駕四匹馬,故以此為計算馬匹的單位。

[6]遺:贈送。

[7]周道:繞道。

[8]郊:冬至日在南郊祭天。這本為天子祭禮,因魯為周公封地,周成王特賜魯國也可舉行郊祀。

[9]致:送。膰(fán):祭祀用的烤肉。按當時禮制,祭祀之後應將烤肉分送大臣,以此表示對大臣的尊重。

[10]膰俎:盛於俎中的祭肉。俎:古代盛放食物的容器。

[11]謁:稟告,告請。

[12]維:助詞,無義。卒歲:消磨歲月。

【譯文】

齊人聽說後很害怕,商量道:「孔子在魯國執政必會使魯國稱霸,一旦魯國稱霸,我們離它最近,只怕會被首先吞併。何不先獻一些土地給魯國?」黎鉏說:「讓我們先試著阻止孔子執政,如果阻止不了再獻土地,難道還會晚了不成!」於是就在齊國挑選了八十個美貌女子,都穿上裝飾華美的衣服,教會她們樂舞《康樂》,又有身披彩飾的馬一百二十匹,一起贈給魯君。先把女樂和馬安置在魯國都城南面的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前往,觀看再三,打算接受下來,就告訴魯君繞道到到南門,整天觀看齊國的美女和文馬,連國家政事也懶得去管了。子路就對孔子說:「夫子,我們可以離開這裡了。」孔子說:「魯國現在就要在南郊祭天,如果能按照禮法把祭肉分給大夫們,我還可以留下不走」。然而季桓子最終還是接受了齊國女樂,多日不理政事;祭天后又沒把烤肉分給大夫們。孔子於是離開了魯國,在屯地住宿。師己為他送行,說道:「夫子您沒有過錯。」孔子說:「讓我唱首歌吧」,於是唱道:「那些婦人的口,可以令我們出走;那些婦女的請告,可以令人亡身壞事。悠閑自在啊,我只有如此消磨歲月!」師己返回後,桓子問他:「孔子說了什麼?」師己如實相告。桓子長嘆道:「夫子是因為那些女樂而怪罪我們啊!」

孔子遂適衛,主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1]。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對曰:「奉六萬[2]。」衛人亦致粟六萬。居頃之,或譖孔子於衛靈公[3],靈公使公孫余假一出一入[4]。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衛。

【注釋】

[1]主:客居。

[2]奉:通「俸」,俸祿。六萬:計量單位不詳,《史記正義》稱為六萬小斗,計二千石,系猜測之詞。

[3]譖(zèn):進讒言,中傷。

[4]一出一入:指出入頻繁,以此表明對孔子的不信任。

【譯文】

孔子就到了衛國,客居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中。衛靈公問孔子:「你在魯國得到的俸祿是多少?」孔子回答說:「俸祿有六萬。」衛國就也給了他粟六萬。不久,有人向衛靈公中傷孔子,衛靈公就派公孫余假在孔子那裡頻繁出入,以此表明對孔子的不信任。孔子害怕在這裡獲罪,住了十個月,就離開了衛國。

將適陳,過匡,顏刻為仆[1],以策指之曰[2]:「昔吾入此,由彼缺也[3]。」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4],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5]。顏淵後,子曰:「吾以汝為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6]?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7];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8]!」孔子使從者為寧武子臣於衛[9],然後得去。

【注釋】

[1]顏刻:孔子弟子,可參閱《仲尼弟子列傳》。仆:駕車的人。

[2]策:馬鞭。

[3]缺:缺口,此處指城牆缺口。

[4]暴:施暴。

[5]焉:於此。

[6]文:指周代的禮樂制度與文化典籍。 茲:這裡,指孔子自己。

[7]後死者:在周文王后死的,此處指孔子自己。與:與聞。

[8]其:豈。如予何:把我怎麼樣。

[9]寧武子:衛國卿大夫。此句有誤,寧武子去世時孔子尚未出生。

【譯文】

將要到陳國去,經過匡地,顏刻駕駛馬車,用馬鞭指著匡地說:「以前我是從城牆缺口進入這裡的。」 匡地人聽到了,以為是陽虎來了,而陽虎曾經對匡地人施暴,匡地人於是阻止孔子。孔子模樣很像陽虎,被扣留在匡地五天。顏淵落在後面,孔子說:「我以為你死了哪!」顏淵回答說:「您還在世,我哪敢先死呢。」匡地人圍困孔子越來越急,弟子們都很害怕,孔子說:「文王已經去世,周的禮樂制度與文化典籍不都在這裡嗎?如果上天想丟棄這些東西,就沒必要讓我與聞;如果上天不丟棄這些東西,匡人豈能把我怎麼樣!」

去即過蒲,月余,反乎衛,主蘧伯玉家。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1],必見寡小君[2]。寡小君願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帷中[3]。孔子入門,北面稽首[4]。夫人自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5]。孔子曰:「吾鄉為弗見[6],見之禮答焉。」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7]:「予所不者[8],天厭之!天厭之!」居衛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參乘[9],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丑之,去衛,過曹。是歲,魯定公卒。

【注釋】

[1]不辱:謙詞,不以為辱。

[2]寡小君:對國君夫人的謙稱,此處指南子。

[3]絺(chī)帷:細葛布帳子。

[4]稽首:叩頭觸地,表恭敬的禮節。

[5]璆(qiú):此處指美玉相碰撞發出的聲音。

[6]鄉(xiàng):同「向」,向來,一向。

[7]矢(shì):通「誓」,發誓。

[8]所:如果。 不(fǒu):通「否」,不是這樣。

[9]參乘:居車右陪乘。

【譯文】

孔子離開匡地之後就到了蒲地,過了一個多月,又回到衛國,客居於蘧伯玉家。衛靈公有個叫南子的夫人,派人對孔子說:「各國君子,凡願意與我們國君建立兄弟之交的,必定會見見我們南子夫人,我們南子夫人也願見見您」。孔子推辭謝絕,不得已才去見她。南子夫人坐在細葛布做的帳子中等待。孔子進門後,面朝北行稽首之禮。南子夫人在帳子中拜了兩拜,玉佩發出了撞擊聲。事後孔子說:「我本不願見她,不得已見了,只好禮答她。」子路不高興。孔子發誓說:「如果不是這樣,上天一定厭棄我!上天一定厭棄我!」在衛國住了一個多月,靈公與夫人南子同坐一輛車子,宦官雍渠在車右陪乘,出宮後,讓孔子乘坐第二輛車,招搖過市。孔子說:「我沒有見過喜好道德像喜好美色一樣的人啊。」於是對衛靈公的所作所為非常厭惡,就離開衛國去曹國。此年,魯定公死了。

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1]。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顙似堯[2],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3],累累若喪家之狗[4]。」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5]。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注釋】

[1]郭:外城。

[2]顙:額頭。

[3]要(yāo):同「腰」。

[4]累累:疲憊狼狽的樣子。

[5]末:不重要。

【譯文】

孔子離開曹國來到宋國,與弟子們在大樹下演習禮儀。宋國的司馬桓魋想殺孔子,就把樹砍掉了。孔子離開了宋國。弟子們說:「可以快點走了。」孔子說:「上天既然把德賦予了我,桓魋豈能把我怎麼樣!」孔子到了鄭國,與弟子們失散了,孔子一個人站在外城的東門。有鄭國人對子貢說:「東門有個人,額頭像唐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鄭子產,可是從腰部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乏困狼狽如喪家之狗。」子貢如實地告訴了孔子。孔子高興地說:「相貌嘛,很不重要,但說我像喪家之狗,對極了!對極了!」

孔子遂至陳,主於司城貞子家。歲余,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於吳。吳敗越王句踐會稽。有隼集於陳廷而死[2],楛矢貫之[3],石砮[4],矢長尺有咫[5]。陳湣公使使問仲尼。仲尼曰:「 隼來遠矣,此肅慎之矢也[6]。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蠻[7],使名以方賄來貢[8],使無忘職業[9]。於是肅慎貢楛矢石砮,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10],以肅慎矢分大姬[11],配胡公而封諸陳。分同姓以珍玉,展親[12];分異姓以遠方職[13],使無忘服[14]。故分陳以肅慎矢。」試求之故府[15],果得之。

【注釋】

[1]句(goū):同「勾」。

[2]隼(sǔn):一種猛禽。集:棲息。

[3]楛(hù):樹名。 貫:穿。

[4]石砮(nǔ):石制的箭頭。

[5]咫:長度單位,按周制一咫為八寸。

[6]肅慎:古部族名。

[7]九夷百蠻:泛指各少數民族。

[8]方賄:地方物產。

[9]職:貢品。業:事。

[10]昭:表彰。 令德:美德。

[11]大姬:周武王長女。

[12]展:重視。

[13]異姓:指姬姓以外的諸侯。

[14]服:職責。

[15]故府:收藏貨物的舊倉庫。

【譯文】

孔子到了陳國,客居於司城貞子家裡。一年有餘,吳王夫差攻打陳國,奪取了三個城邑才退兵。趙鞅攻打朝歌。楚國包圍了蔡國,蔡國遷移到吳地。吳國在會稽打敗了越王勾踐。有一天,有一隻隼棲息於陳國宮中而死,有楛木做的箭穿在身上,箭頭是石制的,箭長一尺八寸。陳湣公派使者向孔子請教,孔子說:「這隻隼是從很遠的地方飛來的,箭是肅慎部族的。從前周武王伐紂滅商,與各少數民族開通道路,讓各少數民族牢記著要貢奉地方物產,肅慎部族呈獻的就是楛木做的箭和石制的箭頭,長一尺八寸。周武王為了表彰其美德,就把肅慎部族的箭分給長女,後來長女嫁給了封在陳國的胡公。周王室將珍寶玉器分給同姓諸侯,以表示對親族的重視;把遠方的貢品分給異姓諸侯,使他們不要忘記自己的職責。所以把肅慎部族的箭分給陳國。」陳湣公讓人到收藏貨物的舊倉庫中試著找一找,果然找到了這種箭。

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強,更伐陳,及吳侵陳,陳常被寇[]1。孔子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2],進取不忘其初。」於是孔子去陳。過蒲,會公叔氏以蒲畔[3],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孔子。其為人長賢,有勇力,謂曰:「吾昔從夫子遇難於匡,今又遇難於此,命也已。吾與夫子再罹難[4],寧斗而死。」斗甚疾[5]。蒲人懼,謂孔子曰:「苟毋適衛,吾出子。」與之盟,出孔子東門。孔子遂適衛。子貢曰:「盟可負邪[6]?」孔子曰:「要盟也[7],神不聽。」。

【注釋】

[1]被寇:遭受侵犯。

[2]黨:鄉黨,家鄉。小子:此處指孔子弟子。狂簡:志向遠大而行為粗疏簡單。

[3]會:恰逢.

[4]罹:遭遇。

[5]疾:竭力。

[6]負:違背。

[7]要盟:要挾之下訂立的盟約。 要:要挾。

【譯文】

孔子在陳國居住了三年,正好遇上晉、楚爭霸,兩國輪番攻打陳國,後來吳國也攻打陳國,陳國常常遭受侵犯。孔子說:「回去吧,回去吧!我家鄉的那些弟子,志向遠大而行為粗疏簡單,他們很有進取心,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於是孔子就離開了陳國。路過蒲地,恰逢公叔氏據蒲叛衛,蒲人阻止孔子。孔子弟子中有個叫公良孺的,帶了自家五輛車跟隨孔子。此人身材高大,賢能且有勇力,對孔子說:「我從前跟隨老師在匡地遭難,如今又在這裡遭難,這是命中注定的吧!我和老師一再遭難,我寧可搏鬥而死。」公良孺跟蒲人斗得很激烈,蒲人害怕了,對孔子說:「如果你不到衛國,我們就放你走。」孔子與他們訂立了盟約,這才放孔子從東門出去。孔子隨即來到衛國。子貢說:「盟約可以違背嗎?」孔子說:「要挾之下訂立的盟約,神不會認可。」

衛靈公聞孔子來,喜,郊迎。問曰:「蒲可伐乎?」對曰:「可。」靈公曰:「吾大夫以為不可。今蒲,衛之所以待晉、楚也[1],以衛伐之,無乃不可乎[2]?」孔子曰:「男子有死之志[3], 婦人有保西河之志[4]。吾所伐者不過四五人[5]。」靈公曰:「善。」然不伐蒲。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嘆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6],三年有成[7]。」孔子行。

【注釋】

[1]待:防禦。

[2]無乃:大概,恐怕。

[3]有死之志:有決死之志。公叔氏叛亂後,想將蒲地改屬他國,蒲人堅決反對。

[4]西河乃衛地,所謂「保西河之志」即雲願意為衛國效忠。

[5]四五人:與公叔氏一起反叛的首惡。

[6]期月:一整年。

[7]成:成功,成效。

【譯文】

衛靈公聽說孔子來了,很高興,親自到郊外迎接。靈公問孔子說:「蒲地可以討伐嗎?」孔子回答說:「可以。」靈公說:「我的大夫們卻認為不可以,因為,現在的蒲地是衛國用來防禦晉楚的,我們衛國卻去攻打,恐怕不可以吧?」孔子說:「蒲地的男女皆有效忠衛國的決死之志。我所說要討伐的,只是四、五個叛亂的首惡罷了。」衛靈公說:「好。」但是沒有出兵討伐蒲地。衛靈公年紀老了,懶得處理政務,也不任用孔子。孔子長嘆道說:「如果有人任用我,一年時間就差不多了,三年就會大有成效。」孔子只好離開。

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聞諸夫子:『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1]』。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2];不曰白乎,涅而不淄[3]。我豈匏瓜也哉[4],焉能系而不食?」孔子擊磬[5]。有荷蕢而過門者[6],曰:「有心哉,擊磬乎!硜硜乎[7],莫己知也夫而已矣[8]!」

【注釋】

[1]不入:不加入。

[2]磷:薄。

[3]涅:古代的一種黑色染料。此處作動詞用,染。 淄:黑色。

[4]匏[páo]瓜:葫蘆的一種。 比喻中看不中用。

[5]磬:一種石或玉制的打擊樂器。

[6]荷:扛、擔。 蕢(kuì):草編的筐。

[7]硜(kēng)硜:象聲詞,敲擊石頭的聲音。

[8]莫己知:賓語前置,即「莫知己」,沒人知道自己。

【譯文】

佛肸做中牟的長官。晉國的趙簡子攻打范氏、中行氏,討伐中牟。佛肸反叛,並派人召請孔子。孔子打算去。子路說:「我聽夫子說過:『親身做壞事的人,君子不加入其行列』。現在佛肸據中牟反叛,您卻要前往,這是為什麼呢?」孔子說:「我是說過這話。但我不是也說過嗎,真正堅硬的東西,是磨不薄的;真正潔白的東西,是染不黑的。我難道是中看不中用的匏瓜嗎?怎麼可以老是掛著卻不給人吃呢?」有一次孔子正敲著磬,有個背著草筐的人路過門口,說道:「有心事啊,這個擊磬人,把磬敲得硜硜的,既然沒人知道自己,那就算了吧!」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1],十日不進[2]。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已習其曲矣,未得數也[3]。」有間[4],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5]。」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為人也[6]。」有間,有所穆然深思焉[7],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8],眼如望羊[9],如王四國,非文王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10],曰:「師蓋雲《文王操》也。」

【注釋】

[1]鼓:演奏。

[2]進:指繼續學習另外的曲子。

[3]數:技術、方法。

[4]有間:過了一段時間。

[5]志:此處指樂曲所表達的志趣。

[6]為人:樂曲所表現出的人格。

[7]穆然:沉靜深思的樣子。

[8]幾(qí):通「頎」,長。

[9]望羊:又作「望洋」、「望洋」,連綿詞,遠望的樣子。

[10]辟(bì):同「避」。避席:離開坐著的席子,表示尊敬。

【譯文】

孔子向師襄子學奏琴,連學十天,不繼續學習新曲。師襄子說:「可以多學些曲子了。」孔子說:「我已經熟悉樂曲了,但還沒能掌握奏琴的技法。」 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你已熟悉技法了,可以學些新曲子了。」孔子說:「我還沒有領會樂曲所表達的志趣。」又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你已領會樂曲所表達的志趣,可以學些新曲子了。」孔子說:「我還沒有體會出曲子中表現出怎樣的人格。」又過了些時候,孔子沉靜深思,心曠神怡,目光高遠,說:「我體會出樂曲表現出怎樣的人格了,他膚色深黑,身材頎長,高瞻遠矚,好像一個統治四方諸侯的王者,除了周文王誰又能夠如此呢!」師襄子恭敬地離開坐著的席子給孔子拜了兩拜,說:「我老師好象說過,這是《文王操》呀」。

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1]!丘之不濟此[2],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及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3],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4],覆巢毀卵則鳳皇不翔[5]。何則?君子諱傷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乃還息乎陬鄉[6],作為《陬操》以哀之。而反乎衛,入主蘧伯玉家。

【注釋】

[1]洋洋:水勢盛大的樣子。

[2]濟:渡過。

[3]刳(kū)胎:剖腹取胎。 夭(ǎo):幼小的動植物。

[4]調和陰陽:古代傳說中,蛟龍除能興雲致雨外還能調和陰陽二氣。

[5]鳳皇:即「鳳凰」。

[6]息:休息。

【譯文】

孔子既然在衛國得不到重用,打算西行去見趙簡子。到了黃河邊,聽到竇鳴犢、舜華被殺的消息,就面對著黃河感嘆道:「壯美啊黃河水,水勢多麼盛大,我卻不能渡過黃河,這也是命運吧!」子貢小步快走,上前問道:「敢問老師,這是什麼意思?」孔子說:「竇鳴犢、舜華兩個人,都是晉國的賢大夫。當趙簡子還未得志的時候,靠這兩個人才得以從政;等到他得志了,卻殺了他們來執政。我聽說過,剖腹取胎殺害幼小生物,麒麟就不會來到郊野;排乾池塘水來捕魚,蛟龍就不會來調合陰陽之氣;傾覆鳥巢毀壞鳥卵,鳳凰就不會飛來。為什麼呢?因為君子忌諱傷害他的同類。鳥獸對於不義的行為尚且知道避開,何況我孔丘呢!」於是便在陬鄉休息,創作了琴曲《陬操》來哀悼竇鳴犢、舜華。隨後又返回衛國,客居於蘧伯玉家。

他日,靈公問兵陳[1]。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2],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雁[3],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復如陳。夏,衛靈公卒,立孫輒,是為衛出公。六月,趙鞅內太子蒯聵於戚[4]。陽虎使太子絻[5],八人衰絰[6],偽自衛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遷於州來。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齊助衛圍戚,以衛太子蒯聵在故也。夏,魯桓、釐廟燔[7],南宮敬叔救火。孔子在陳,聞之,曰:「災必於桓、釐廟乎?」已而果然。

【注釋】

[1]陳(zhèn),同「陣」

[2]俎豆之事:指祭祀之事。

[3]蜚:通「飛」。

[4]內(nà):同「納」,接納。蒯聵:靈公太子,當時流亡在外。

[5]絻(wèn):古代的一種孝服,以白布裹頭。

[6]衰(cuī):同「縗」,古代用粗麻布製成的孝服。

[7]桓:魯桓公。釐:魯僖公。釐(xī),同「僖」。燔:燒,烤。

【譯文】

又有一天,衛靈公向孔子問起軍隊列陣作戰之事。孔子回答說:「祭祀的事我倒曾經聽說過,軍旅之事我未曾學過。」第二天,衛靈公與孔子談話的時候,看到飛雁,就只顧仰望,注意力不在孔子身上。孔子就離開衛國,再到陳國。這年夏天,衛靈公死了,他的孫子輒被立為國君,這就是衛出公。六月,趙鞅在戚地接納了流亡在外的衛靈公太子蒯聵。陽虎讓太子蒯聵穿上孝服,又讓八個人披麻帶孝,裝扮成是從衛國來迎接太子奔喪的樣子,哭著進入戚地,就在那裡住了下來。冬天,蔡國遷都到州來。這一年是魯哀公三年,孔子六十歲。齊國幫助衛國包圍了戚地,因為衛太子蒯聵在那裡。還是這一年夏天,魯桓公、釐公的廟著火了,南宮敬叔去救火。孔子在陳國聽到了這個消息,就說:「火災一定在桓公、釐公之廟堂吧?」不久證實,果然是這樣。

秋,季桓子病[1],輦而見魯城[2],喟然嘆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於孔子,故不興也。」顧謂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後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康子曰:「則誰召而可?」曰:「必召冉求。」於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歸乎歸乎!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3],吾不知所以裁之[4]。」子贛知孔子思歸[5],送冉求,因誡曰:「即用,以孔子為招」雲。

【注釋】

[1]病:病重。

[2]輦:人力推挽之車。這裡用作動詞。

[3]斐然成章:富有文採的樣子。

[4]裁:剪裁。這裡有調教的意思。

[5]子贛:即子貢。

【譯文】

這年秋天,季桓子病重,乘著輦車望見魯城,感嘆道:「從前這個國家幾乎要興盛了,因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沒能興盛。」回頭又對他的嗣子季康子說:「我如果死了,你一定會在魯國為相,為相之後,一定要召回孔子。」過了幾天,季桓子死了,季康子繼承了他的職位。喪了桓子之後,想要召回孔子。公之魚說:「從前我們的國君魯定公任用孔子卻有始無終,最後被諸侯恥笑。現在你又任用他,如果也不能善終,會再次被諸侯恥笑。」季康子說:「那麼召誰好呢?」公之魚說:「一定要召冉求。」於是就派人召請冉求。冉求準備動身前往,孔子說:「這次魯國召冉求回去,不會小用,定會重用他。」這一天,孔子說:「回去吧,回去吧!我家鄉的那些弟子志向高遠而行事粗率簡單,富有文采,我真不知如何調教他們。」子貢知道孔子思念魯國想要回去,送冉求的時候告誡他「如果被重用了,要把孔子召回」之類的話。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陳遷於蔡。蔡昭公將如吳,吳召之也。前昭公欺臣遷州來,後將往,大夫懼復遷,公孫翩射殺昭公。楚侵蔡。秋,齊景公卒。明年,孔子自蔡如葉。葉公問政,孔子曰:「政在來遠附邇。」他日,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孔子聞之,曰:「由,爾何不對曰『其為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1]。」去葉,反於蔡。長沮、桀溺耦而耕[2],孔子以為隱者,使子路問津焉[3]。長沮曰:「彼執輿者為誰[4]?」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謂子路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與?」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5],而誰以易之[6]?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7]』」耰而不輟[8]。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10]。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注釋】

[1]云爾:而已,罷了。

[2]耦:兩人各執一耜,並肩勞作。

[3]津:渡口。

[4]執輿:手持馬韁繩。

[5]悠悠:混亂的樣子。

[6]誰以:與誰。 易:改變。

[7]辟(bì):通「避」。避人之士:指不與惡人合作的士。避世之士:指不與整個社會合作的士。

[8]耰(yōu):用於碎土、平地的農具,此處用作動詞。

[9]憮然:失望的樣子。

[10]鳥獸不可與同群:意謂不可隱居山林與鳥獸為伍。

【譯文】

冉求離開之後,第二年,孔子從陳國遷居蔡國。蔡昭公打算到吳國去,因為吳國召他前往。從前昭公曾欺騙他的臣子,遷都州來,這次又要到吳國,大夫們怕他又要遷都,公孫翩射死了蔡昭公。楚國侵犯蔡國。這年秋天,齊景公死了。第二年,孔子從蔡國前往葉地。葉公問孔子為政之道,孔子說:「為政之道在於使遠方之人到來,使近處之人歸附」。一天,葉公向子路問孔子的情況,子路沒有回答。孔子聽說後對子路說:「仲由,你為什麼不對他說:『他這個人呀,學道不知疲倦,教導人非常耐心,發憤學習時忘記了吃飯,整天樂呵呵的,忘記世上還有憂愁,以致於連衰老將要到來都不知道』呢?」孔子離開葉地返回蔡國。路遇長沮、桀溺二人並肩耕作,孔子以為他們是隱士,就派子路前去打聽渡口在什麼地方。長沮說:「那個手執馬韁強的人是誰?」子路回答說:「是孔丘。」長沮又問:「是魯國的孔丘嗎?」子路說:「是的。」長沮說:「那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兒了。」桀溺問子路:「你是誰?」子路說:「我是仲由。」桀溺說:「你是孔丘的弟子嗎?」子路說:「是的。」桀溺說:「天下各處如此混亂,而同誰能改變這種現狀呢?況且你與其跟從避人之士,還不如跟從避世之士。」地邊說一邊用耰碎土、平地,沒有停下來。子路把這些話告訴了孔子,孔子失望地說:「我們不能隱居山林與鳥獸為伍,要是天下有道,我根本用不著千方百計地改變當今的局面了」。

他日,子路行,遇荷蓧丈人[1],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2],五穀不分[3],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4]。子路以告,孔子曰:「隱者也。」復往,則亡[5]。

【注釋】

[1]荷:扛。蓧(diào):以竹編成的除草農具。 丈人:老人。

[2]四體:四肢。

[3]五穀:泛指各種農作物。 分:分辨。

[4]植:插。 芸:同「耘」,除草。

[5]亡:外出,不在。

【譯文】

又有一天,子路走路時遇到一位肩扛除草農具的老人。子路問他:「您見到我們夫子了嗎?」老人說:「你們這些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誰是夫子我怎麼會知道?」說完把就把拐杖插在田裡去除草了。子路把這些告訴了孔子,孔子說:「這是位隱士。」叫子路再去,老人已經不在那裡了。

孔子遷於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於城父[1]。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剌譏皆中諸侯之疾[2]。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3]。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4]。」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5]。不得行,絕糧。從者病[6],莫能興[7]。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8]?」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9]。」

【注釋】

[1]軍:軍隊駐紮。

[2]剌:指責。 譏:諷剌。 疾:弊病。

[3]設行:措施行動。

[4]用事:主事,當權。

[5]徒役:服勞役之人。

[6]病:疲憊。

[7]興:站起。

[8]固:固守。窮:困厄。

[9]濫:越軌。

【譯文】

孔子遷居到蔡國三年,吳國攻打陳國。楚國來救陳國,軍隊駐紮在城父。聽說孔子住在陳蔡兩國邊境,便派人去聘請孔子。孔子將要前往拜見行禮,陳國、蔡國的大夫們商議道:「孔子是賢能之人,他所指責諷刺的都能切中諸侯的弊病。如今長久地停留在陳國和蔡國之間,各位大夫們的所做所為都不合仲尼之意。如今,大國楚國前來聘請孔子,如果孔子在楚國被重用,那麼我們陳蔡兩國當權的大夫們就危險了。」於是都派了一些服勞役的人把孔子圍困在野外。孔子和他的弟子們不能成行,並斷了糧。跟從的弟子疲憊不堪了,站都站不起來。孔子卻還在不停講學,朗誦詩歌,唱歌彈琴。子路很生氣地來見孔子,說:「難道君子也有困厄的時候嗎?」孔子說:「君子能夠困守困厄,不會動搖,人小遇到困厄就會做越軌之事。

子貢色作[1]。孔子曰:「賜,爾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2]?」曰:「然。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3]。」

【注釋】

[1]色作:變了臉色。

[2]識:記。

[3]一以貫之:有統一的原則貫穿全部學說。

【譯文】

子貢的臉色變了。孔子說:「賜啊,你認為我是博學強記的人嗎?」子貢回答說:「是啊。難道不是嗎?」孔子說:「不是的。我有統一的原則貫穿全部學說。」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1]。』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2]?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3],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4]?」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 [5],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6]。君子能修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 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7],不容何病[8]?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9];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於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得免。

【注釋】

[1]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此兩句詩見《詩經·小雅·何草不黃》。兕(sì):犀牛。 率:奔跑。

[2]意者:想來。

[3]譬使:假使。

[4]蓋(hé):通「盍」,何不。少:稍微。貶:降低。

[5]稼:耕種。穡(sè):收穫。

[6]順:迎合。

[7]推而行之:推廣實行。

[8]病:怨恨。

[9]丑:恥辱。

【譯文】

孔子知道弟子們心中不高興。便叫來子路問道:「《詩經》上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奔跑在曠野』,難道是我們的『道』有什麼不對嗎?我們為什麼會落到這般地步呢?」子路說:「想來是我們還不夠仁德吧?所以人家不信任我們;想來是我們的智謀還不夠吧?所以人家不願意實行我們的主張。」孔子說:「有這樣的話嗎?仲由啊,假使仁德之人必定能使人信任,哪裡還會有伯夷、叔齊餓死呢?假使有智謀的人就能行得通,哪裡還會有王子比干被剖心呢?」子路退出,子貢進來見孔子。孔子對子貢說:「賜啊,《詩經》上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奔跑在曠野』,難道是我們的『道』有什麼不對嗎?我們為什麼會落到這般地步呢?」子貢說:「夫子的『道』大到極點了,所以整個天下都不能容納夫子。夫子何不稍微降低一些您的『道』呢?」孔子說:「賜啊,好的農夫雖然善於耕種,卻不一定有好收成;好的工匠雖然能有精巧的手藝,卻未必能合人們的意。君子能修習自己的『道』,將之統一、整理,但不一定為世人所接受。現在你不去修習自己的『道』,反而想降低它來迎合世俗以求容。賜啊,你的志向太不遠大了。」子貢出去之後,顏回進來見孔子。孔子說:「回啊,《詩經》上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奔跑在曠野』,難道是我們的『道』有什麼不對嗎?我們為什麼會落到這般地步呢?」顏回說:「夫子的『道』大到極點了,所以整個天下都不能容納夫子。雖然這樣,夫子推行自己的道,不為天下所容又有什麼關係呢?不為天下所容才更能顯出君子本色!一個人不能修習自己的『道』,是自己的恥辱。已經很好地修習了『道』卻不能為人所用,那是執掌國政之人的恥辱了。不為天下所容又有什麼好怨恨的呢?不為天下所容才更能顯出君子本色!」孔子聽了,欣然說:「真是這樣啊,姓顏的小夥子!假使你有很多錢財,我願意給你做個管家。」於是派子貢到楚國去。楚昭王調動軍隊來迎接孔子,這才避免了這場災禍。

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1]。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2]?」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3]?」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4]?」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5]。今孔丘述三、五之法[6],明周、召之業[7],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8]!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9],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於城父。

【注釋】

[1]書社:古代二十五家為一社來祭祀土地神,社是居民單位。書社是指登記社人姓名於冊,此處是指有戶籍登記的地方。

[2]使使諸侯:出使諸侯國的使臣。

[3]率:通「帥。」

[4]官尹:官府中各部門的主管官員。

[5]周初分封諸侯,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其中,子、男封地均為五十里。

[6]述:繼承。三、五之法:三皇五帝的治國方法。

[7]周:指周公旦。其事迹詳見《魯周公世家》。召: 指召公奭。其事迹詳見 《燕召公世家》。

[8]堂堂:廣大。

[9]土壤:此處指封地。

【譯文】

楚昭王打算把有戶籍登記的方圓七百里的土地封給孔子。楚國令尹子西說:「大王出使各諸侯國的使臣,有像子貢這樣的嗎?」昭王說:「沒有。」子西又問:「大王的輔佐大臣,有像顏回這樣的嗎?」昭王說:「沒有。」子西又問:「大王的將帥,有像子路這樣的嗎?」昭王回答說:「沒有。」子西又問:「大王官府各部門的主管官員,有像宰予這樣的嗎?」昭王回答說:「沒有。」子西說:「況且我們楚國的祖先受周天子分封時,封號是子爵,封地方圓五十里。現在孔丘繼承三皇五帝的治國方法,彰明周公旦、召公奭輔佐周天子的功業,大王如果任用了他,那麼楚國還能世世代代保有方圓幾千里那麼廣大的土地嗎?從前,文王的封地在豐邑,武王的封地在鎬京,封地不過方圓百里,最終卻能一統天下。現在如果讓孔丘擁有方圓七百里的封地,再加上那些賢能弟子的輔佐,恐怕不是楚國之福啊。」昭王於是打消了原來的想法。這年秋天,楚昭王死在城父。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1]!往者不可諫兮[2],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3],今之從政者殆而[4]!」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去,弗得與之言。於是孔子自楚反乎衛。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

【注釋】

[1]何德之衰:即「德何衰」。德:五行學說中四季的旺氣,此處「何德之衰」指時運不旺。

[2]諫:挽回。

[3]已而:算了吧!

[4]殆:危險。

【譯文】

楚國的狂人接輿唱著歌經過孔子的車子,說:「鳳凰呀,鳳凰,你的時運何其不旺!過去的不能再挽回,未來的還可以趕得上,算了吧,算了吧!現在從政的人很危險啊!」孔子下了車,想和他談談,但他卻快步離開了,沒能跟他說上話。於是孔子從楚國返回了衛國。這一年是魯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孔子六十三歲,。

其明年,吳與魯會繒,征百牢[1]。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往,然後得已。孔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2]。」是時,衛君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以為讓[3]。而孔子弟子多仕於衛,衛欲得孔子為政,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4]?」孔子曰:「必也正名乎[5]!」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6]!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昌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7],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矣[8]。夫君子為之必可名[9],言之必可行。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10]。」

【注釋】

[1]百牢:「牢」指祭祀用的牲畜,牛羊豬各一為一牢。按周代的禮制,公九牢,侯伯七牢,子、男五牢。吳征百牢是違禮之舉

[2]魯、衛之政,兄弟也:二國政局相似,如兄弟一般。

[3]讓:責備。

[4]奚先:先做什麼。

[5]正名:指辨正名分。

[6]野:魯莽。

[7]中:適當。

[8]錯:通「措」。

[9]可:符合。

[10]苟:苟且,隨便。

【譯文】

第二年,吳國和魯國在繒地會盟,吳國要求魯國供應百牢。吳國的太宰嚭召見季康子。季康子派子貢前往交涉,這事才算平息下來。孔子說:「魯國、衛國的政局相似,如同兄弟一般。」此時,衛出公輒的父親蒯聵沒有被立為君,在外流亡,諸侯對此多次指責。而孔子的弟子多在衛國做官,衛出公輒想請孔子管理政務。子路問孔子說:「衛國等著您管理政務,您打算先做什麼呢?」孔子回答道:「我首先一定要正名分!」子路說:「有這樣的事嗎,夫子您也太迂了!何必要正名分呢?」孔子說:「仲由可真夠魯莽的啊!名分不正,說話就不順當;說話不順當,事情就辦不成;事情辦不成,禮樂就不能興盛;禮樂不興盛,刑罰就不適當;刑罰不適當,老百姓就手足無措。所以君子要做就做符合名分的,要就說切實可行的。君子對於他所說的話,要毫不苟且隨便才行。」

其明年,冉有為季氏將師,與齊戰於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軍旅,學之乎?性之乎[1]?」冉有曰:「學之於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2],質諸鬼神而無憾[3]。求之至於此道,雖累千社[4],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對曰:「欲召之,則毋以小人固之[5],則可矣。」而衛孔文子將攻太叔,問策於仲尼。仲尼辭不知,退而命載而行,曰:「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文子固止。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6],以幣迎孔子[7],孔子歸魯。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

【注釋】

[1]性:天性,天生的。

[2]播:播揚。

[3]質:對質。

[4]累:累計得到。社:指賞賜的封地,二十五家為一社。

[5]固:通「錮」,束縛。

[6]逐:當為「使」。

[7]幣:絲織品。古人常用來作為禮物。

【譯文】

第二年(公元前484年),冉有為季氏率軍與齊國戰於郎地,打敗了齊軍。季康子對冉求說:「您的軍旅才能,是學來的呢?還是天生的?」冉有說:「從孔子那裡學來的。」季康子又問:「孔子是個什麼樣人呢?」冉有回答說:「任用他要符合名分,他的學說無論是播揚於百姓中,還是對質於鬼神前,都是沒有缺憾的。我因軍旅才能有功而累計封到二萬五千戶人家,孔子對此卻會不以為然。。」康子說:「我想召他回來,可以嗎?」冉有說:「您想召他回來,不要讓小人束縛他,就可以了。」當時,衛國的孔文子想要攻打太叔,向孔子詢問方策。孔子推辭說不知道,回去後便吩咐備車離開衛國,說:「鳥能選擇樹木,樹木怎能選擇鳥呢?」孔文子堅決阻止他。季康子派來公華、公賓、公林禮迎接孔子,孔子就回到了魯國。孔子離開魯國共經十四年才回到魯國。

魯哀公問政,對曰:「政在選臣。」秀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1],則枉者直。」康子患盜,孔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2]。」然魯終不能用孔,孔子亦不求仕。

【注釋】

[1]錯:通「措」,置。諸:之於。枉:邪曲。

[2]賞之不竊:給獎賞也不會去盜竊。

【譯文】

魯哀公向孔子詢問為政之道,孔子回答說:「為政最重要的是選擇臣子。」季康子也向孔子詢問為政之道,孔子說:「將正直之人置於邪曲之人上,這樣邪曲的人也會變得正直。」季康子擔心盜竊,孔子說:「如果你自己不想盜竊的話,就是給獎賞,人們也不會去偷竊。」然而魯國最終也不能任用孔子,孔子也不要求出仕。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1],《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2],序《書》傳[3],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4]。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5]。足,則吾能征之矣。」觀殷、夏所損益[6],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 [7]。周監二代,鬱郁乎文哉[8]。吾從周[9]。」故《書》傳、《禮記》自孔氏。

【注釋】

[1]微:衰微。廢:廢棄。

[2]追跡:探索。

[3]序:編訂。《書》傳:《尚書》之傳。傳,對經書的解說。

[4]杞:夏之後裔在西周初年的封國。不足:指文獻不足。征:證明。

[5]宋:商之後裔在西周初年的封國。

[6]損:減少。 益:增加。

[7]一文一質:指不同的朝代文質是交替的。文:以禮樂制度治國。質:以質樸的方式治國。

[8]監:通「鑒」,借鑒。鬱郁:興盛。

[9]從:遵從。

【譯文】

孔子之時,周王室衰微,禮樂廢棄,《詩》、《書》殘缺。孔子探索夏、商、周三代的禮制,編訂了《書》傳,上起唐堯、虞舜,下至秦穆公之時,整理編排好事件的次序。孔子說:「夏禮我能講,夏的後裔在周所封之杞國卻沒有足夠的文獻加以證明。商代的禮制我也能講,商的後裔在周所封之宋國也沒有足夠的文獻加以證明。如果杞、宋二國有足夠的文獻,我就能證明了。」孔子考察了商代對夏代禮制的增減之後說:「即使再過百世也可推知,不同朝代是文質交替的。周代的禮樂制度是在借鑒了夏、商二代的基礎上制定的,是多麼興盛啊,我遵從周代的制度。」《書》傳、《禮記》都是孔子整理編訂的。

孔子語魯大師[1]:「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2],縱之純如[3],皦如[4],繹如也[5],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6],《雅》、《頌》各得其所。」

【注釋】

[1]大師:樂官。大(tài),同「太」。

[2]翕(xì)如:統一協調的樣子。

[3]縱:放開,展開。 純如:和諧的樣子。

[4]皦(jiǎo皎)如:清晰、分明。

[5]繹如:連續不斷的樣子。

[6]樂正:即「正樂」,整理審訂那些混亂的樂曲。

【譯文】

孔子對魯國的樂官太師說:「音樂可以通曉:剛開始的時候要統一協調,展開後要音律和諧,樂音清晰,連續不斷,直到整首樂曲結束。」又說:「我從衛國返回魯國之後,開始整理審訂那些混亂的樂曲,使《詩經》中的《雅》、《頌》都恢復了原來的樣式。」

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1],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2],故曰:「《關睢》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4],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5]。禮樂自此可得而述[6],以備王道,成六藝[7]。

【注釋】

[1]重:重複。

[2]衽席:床席,此處指男女情事。

[3]亂:樂曲的末章。

[4]弦歌:以弦樂伴奏歌唱。

[5]《韶》:舜樂名。 《武》:周樂名。

[6]述:繼承。

[7]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種儒家經書的總稱。

【譯文】

古代的《詩》有三千多篇,到孔子時,刪掉重複之處,選取出可用於禮義者,上有歌頌商始祖契、周始祖后稷的作品,中有表現商、周兩代興盛局面的作品,下有諷刺周幽王、周厲王過失的作品,開篇則是表達男女情事的作品,所以說:「《關睢》是《國風》之始,《鹿鳴》是《小雅》之始;《文王》是《大雅》之始,《清廟》是《頌》之始」。三百零五篇詩孔子皆以弦樂伴奏歌唱,以求合於《韶》、《武》、《雅》、《頌》這些樂曲的音調。先王的禮樂才得以繼承,王道方才完備,並完成了六藝的整理編訂。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1]。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3]。」

【注釋】

[1]韋:將竹木簡(古代書籍寫於其上)串起來的熟牛皮。 三絕:多次斷開。

[2]彬彬:此處指融會貫通。

【譯文】

孔子晚年喜歡《易》,編訂了《彖》、《系》、《象》、《說卦》、《文言》等。孔子讀《易》非常勤奮,串竹木書簡的牛皮被他弄斷了多次。孔子說:「如果能多活幾年,我對《周易》就能夠融會貫通了。」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孔子以四教:文[1],行[2],忠,信。絕四[3]:毋意[4],毋必[5],毋固,毋我[6]。所慎:齊[7],戰,疾。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不憤不啟[8]。舉一隅不以三隅反[9]。則弗復也。

【注釋】

[1]文:文獻。

[2]行:實踐。

[3]絕:杜絕。

[4]意:主觀臆測。

[5]必:武斷。

[6]我:此處指自以為是。

[7]齊(zái):同「齋」,齋戒。

[8]憤:欲求知而不得、鬱結煩悶的心理狀態。

[9]隅:角落。反:類推。

【譯文】

孔子用《詩》、《書》、《禮》、《樂》來教育,他的弟子大約有三千人,其中精通六藝的有七十二人。至於像顏濁鄒那樣受教於孔子卻沒有正式入籍的弟子就更多了。孔子主要從四個方面教育弟子:文、行、忠、信。杜絕四個方面:不主觀、不武斷、不固執、不自以為是。特別謹慎對待的有:齋戒、戰爭、疾病。孔子很少談到利、運、仁。不到弟子欲求知而不得、鬱結煩悶之時不去啟發開導。弟子如果不能舉一反三,他就不再重複。

其於鄉黨[1],恂恂似不能言者[2]。其於宗廟朝廷,辯辯言[3],唯謹爾。朝,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4];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5]。入公門,鞠躬如也[6];趨進,翼如也[7]。君召使儐,色勃如也[8]。君命召,不俟駕行矣[9]。

【注釋】

[1]鄉黨:鄉里。

[2])恂(xún)恂:恭謹的樣子。

[3]辯辯:能言善辯的樣子。

[4]誾(yín)誾如:敢於直言的樣子。

[5]侃侃:快樂的樣子。

[6]公門:國君的宮門。 鞠躬如也:恭敬的樣子。

[7]趨:小步快走。 翼如也:謹慎的樣子。

[8]儐(bìn):迎接賓客。

[9]勃如也:莊重的樣子。 (11)變:指改變臉色表示同情。

【譯文】

孔子在自己的鄉里,態度恭謹,似乎不善言談。他在宗廟和朝廷中,卻能言善辯,又小心謹慎。上朝時,與上大夫交談,敢於直言;與下大夫交談,津津樂道。孔子進入國君的公門,非常恭敬,進門小步快走,十分謹慎。迎接賓客時,臉色莊重;國君召見時,不等車駕備好就起行。

魚餒[1],肉敗,割不正[2],不食。席不正,不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3],雖童子必變。「三人行,必得我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4],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使人歌,善,則使復之,然後和之。子不語:怪,力,亂,神[5]。

【注釋】

[1]餒:腐爛。《論語》作「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2]割不正:不按規矩切割。

[3]齊(zaī)衰(cuī):用粗麻布做成的喪服。衰,通「縗」。瞽者:盲人。

[4]徙:遷,改變。此處指徙於義,即追隨義。

[5]力:暴力。亂:叛亂。神:鬼神。

【譯文】

魚肉腐爛,切割不合規矩,孔子不吃。席位不正,不就座。在有喪事的人旁邊吃飯,從不吃飽。同一天中,哭泣過就不再唱歌。看見服喪之人、盲人,即使是小孩子,也必定改變臉色以示同情。孔子說:「三個人同行,其中有可做我老師的。」又說:「不去修德講學,聽到道義卻不能追隨,有錯誤又不能改正,這些是我所憂慮的。」孔子請人唱歌,如果唱得好,就請人再唱一遍,然後自己隨聲附和。孔子不談論怪異、暴力、叛亂、鬼神之事。

子貢曰:「夫子文章[1],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2],鑽之彌堅[3]。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4],博我以文[5],約我以禮[6],欲罷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爾[7]。雖欲從之,蔑由也已[8]。」

【注釋】

[1]文章:文獻知識。

[2]彌:更加。

[3]鑽:鑽研。堅:難以鑽研透徹。

[4]循循:循序漸進。

[5]博我以文:以文獻典籍使我豐富。

[6]約:約束,規範。

[7]卓爾:超群,不凡。

[8]蔑:無。

【譯文】

子貢說:「夫子的文獻知識,還可以獲悉。夫子對於天道與性命的談論,我們就不懂了。」顏淵感嘆地說:「我越是仰慕,越感到夫子的崇高,越是鑽研,越覺得夫子的學說難以鑽研透徹。明明看見它在在前面,忽然間又在後面了。老師善於循序漸進地誘導人,以文獻典籍使我豐富,以禮儀使我規範,我想停止學習都不可能。我已經竭盡了自己的才力,似乎也有所建樹,但夫子仍是那麼的超然不群,我們無法趕上他。」

達巷黨人曰[1]:「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2]。」子聞之曰:「我何執[3]?執御乎[4]?執射乎?我執御矣。」牢曰[5]:「子云:『不試[6],故藝[7]』。」

【注釋】

[1]達巷黨:名叫達巷的地方。黨,古代居民組織單位,周制以五百家為一黨。

[2]無所成名:沒有得以成名的專長。

[3]執:專守。

[4]御:駕車。

[5]牢:孔子弟子的名字。

[6]試:任用。

[7]藝:技藝。

【譯文】

達巷這個地方的人說:「偉大啊孔子,他博學多才卻沒有得以成名的專長。」孔子聽了這話之後說:「我要怎樣的專長呢?是駕車還是射箭?我看還是駕車吧。」牢說:「夫子曾說:『我沒有為世所用,所以才學會了許多技藝』。」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1],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2],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3]!」喟然嘆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4],下學而上達[5],知我者其天乎!」

【注釋】

[1]車子:駕車的人,

[2]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古代傳說聖人之治時會有龍馬背負圖畫從黃河浮出,會有靈龜背負文字從雒水中浮出。

[3]吾道窮矣:麟在古代被視為祥瑞之獸,今亂世而麟出,非時,故孔子哀嘆自己的學說主張不可能實現了。

[4]尤:怪罪。

[5]下學而上達: 下學人事,上達天命。

【譯文】

魯哀公於十四年(公元前481年)春,在大野狩獵。給叔孫氏駕車的鉏商獵得一隻怪獸,以為是不祥之兆。孔子看了之後說:「這是麒麟啊。」於是便將它取走了。孔子說:「黃河上不見神龍負河圖出現,洛水上不見神龜負洛書出現,我也快完啦!」顏淵死了,孔子說:「這是老天要我死啊!」等到他西行狩獵見到麒麟,說:「我的學說主張不可能實現了!」感嘆道:「沒有人能懂得我了!」子貢說:「為什麼說沒有人懂得您?」孔子回答說:「我不抱怨天,也不怪罪人,下學人事,上達天命,能懂得我的,只有上天吧!」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謂「虞中、夷逸隱居放言[1],行中清[2],廢中權[3]。」「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注釋】

[1]放言:不言世務。放,置,擱於一邊。

[2]中:符合。清:清正。

[3]廢:此處指隱居。權:權變。

【譯文】

孔子說:「不降低自己的志向,不使自身受到侮辱,只有伯夷、叔齊這兩個人吧!」又說:「柳下惠、少連降低了自己的志向,使自身受到了侮辱」。又說「虞仲、夷逸隱居,不言世務,行為合於清正之道,隱居合於權變之道」。又說:「我就跟他們不同了,沒有可以,也沒有不可以」。

子曰:「弗乎弗乎[1],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2]。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3]。據魯[4],親周[5],故殷[6],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7]。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8];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9]:推此類以繩當世[10]。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注釋】

[1]弗乎:不可。

[2]病:恥辱。 沒世:指死亡。 稱:稱揚。

[3]十二公:魯國的十二個國君:隱公、桓公、庄公、閔公、僖公、文公、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哀公。

[4]據魯:以魯國為中心記述。

[5]親周:以周王室為正統。

[6]故殷:借鑒殷朝舊制。

[7]約:簡約。指:同「旨」,意旨,內涵。

[8]貶之曰「子」:吳、楚兩國受封時皆子爵,但兩國都曾自封為王,與周天子分庭抗禮,《春秋》則仍稱他們為「子」,以示對他們的貶斥。

[9]踐土之會:魯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晉文公召集周天子與諸侯在踐土會盟,確立了霸主地位。狩:帝王之巡行視察。

[10]繩:以……為標準。

【譯文】

孔子說:「不可啊,不可!君子以死後名不稱揚為恥。我的學說是不能實行了,那麼我要用什麼使自己稱揚於後世呢?」於是就在歷史記載的基礎上作了《春秋》,上起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下至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共有魯國的十二個國君。以魯國為中心記述,以周王室為正統,借鑒殷朝舊制,貫穿夏、商、周三代的道統,文辭簡約而內涵博大。所以吳、楚等自稱為王的諸侯國,在《春秋》中以子爵的稱呼來加以貶斥;踐土會盟中,實際上是晉文公召周襄王與會的,《春秋》中卻避諱說「天王狩於河陽」。《春秋》就是用此類原則作為評價當時各種事件的標準,其中所寓的褒貶大義,後來的王者能夠推廣開來。《春秋》的義法通行則亂臣賊子都害怕。

孔子在位聽訟[1],文辭有可與人共者[2],弗獨有也。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3],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4]。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注釋】

[1]聽訟:審理案件。

[2]可與人共:可以與人共同商量。

[3]筆則筆:應該寫的一定寫上。削則削:應該刪的一定刪去。

[4]贊:助。

【譯文】

孔子在司寇職位上審理案件時,文辭上有與別人共同商量的時候,不獨自決斷。到了寫《春秋》時就不同了,應該寫的一定寫上,應該刪的一定刪去,就連子夏等學問好的弟子都不能幫上一句話。弟子們學習《春秋》,孔子說:「後人將因為《春秋》而了解我,後人也將因為《春秋》而怪罪我。」

明歲,子路死於衛。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1],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2]!樑柱摧乎!哲人萎乎[3]!」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4]。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奠兩柱之間[5],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

注釋】

[1]逍遙:自在悠閑的樣子。

[2]太:同「泰」。

[3哲人:才識出眾的人,這裡指孔子自己。 萎:枯槁。這裡指人的死亡。

[4]宗予:尊奉我的學說。

[5]坐奠:坐著受人祭奠。

【譯文】

第二年,子路死在衛國。孔子病重,子貢請求探望他。孔子正拄著拐杖在門外自在悠閑,說:「賜,你怎麼來得這麼遲啊?」孔子於是就嘆息,唱道:「泰山要倒了!樑柱要斷了,哲人要死了!」還流下了眼淚,對子貢說:「天下無道已經很久了,沒有人能尊奉我的學說。夏人死了停棺於東邊的台階,周人死了停棺一西邊的台階,殷人死了停棺於堂屋的兩柱之間。昨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坐於兩柱之間受人祭奠,看來我原本是殷人啊。」七天後孔子就去世了。

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哀公誄之曰[1]:「旻天不弔[2],不慭遺一老[3],俾屏餘一人以在位[4],煢煢余在疚[5]。嗚呼哀哉!尼父[6],毋自律[7]!」子貢曰:「君其不沒於魯乎[8]!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9]。失志為昏,失所為愆。』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稱『餘一人』[10],非名也。」

【注釋】

[1]誄:用於致哀的一種文體。

[2]旻(mǐn)天:上天。吊(shū):通「淑」,善。

[3]慭(yìn):願。遺:留下。

[4]俾(bǐ):使。屏(bǐn):通「摒」,摒棄,扔下。

[5]煢(qióng)煢:狐獨無依的樣子。疚:憂慮。

[6]尼父:對孔子的尊稱。

[7]毋自律:沒有人管束我了。毋,通「無」。律,法,這裡用作動詞,管束之義。

[8]君其不沒於魯乎:您恐怕不會在魯國善終吧。

[9]愆(qiān):過失。

[10]一人:即寡人,天子之自稱,魯哀公自稱「餘一人」不合名分。

【譯文】

孔子享年七十三歲,死於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四月的己丑日。魯哀公為他寫了一篇誄文說:「上天不仁,不肯留下這位老人,使他扔下我,讓我一人在位。我孤獨無依,憂心忡忡傷。真令人悲哀啊!尼父!從此無人可以管束我了!」子貢說:「您恐怕不會在魯國善終了吧?老師曾說:『禮法喪失就會昏亂,名分喪失就會產生過失。喪失意志就會昏亂,失去名分會出現過錯。』夫子活著的時候不能任用,死了卻寫誄文,是不合法禮的。自稱『餘一人』,這又不合名分。」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1]。三年心喪畢[2],相訣而去[3],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唯子贛廬於冢上,凡六年,然後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餘室[4],因命曰孔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5]。孔子冢大一頃。故所居堂弟子內[6],後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於漢二百餘年不絕。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7]。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8]。

【注釋】

[1]服:服喪。

[2]心喪:不穿喪服,在心中悼念。這是弟子對老師的服喪方式。

[3]訣:告別。

[4]室:家。

[5]歲時:一年四季。講禮:講習禮儀。鄉飲:即鄉飲酒禮,古代地方上為選拔人才而舉行的宴飲典禮。

[6]內:內室。

[7]太牢:牛羊豬俱備的祭祀。

[8]謁:祭拜。

【譯文】

孔子死後葬在魯國都城北面的泗水之濱,弟子們為他服喪三年。三年心喪完畢,大家道別離去,又都相對而哭,各自盡哀;還有人又留了下來。只有子貢在墓旁築房住下,總共守了六年的墓才離去。弟子與其他魯國人前往墓旁居住的有一百多家,於是就把這裡稱為「孔里」。魯國世代相傳,一年四季都到孔子墓前祭拜,而儒者也在這時來這裡講習禮儀,舉行鄉飲大射等禮。孔子的墓地有一頃大。孔子的堂屋故居以及弟子們的內室後來改成了廟,收藏孔子生前穿過的衣服,戴過的帽子,使用過的琴、車、書籍等,直到漢代,二百多年間沒有斷絕。高皇帝劉邦經過魯地,用牛羊豬三牲俱全的太牢祭祀孔子。諸侯卿相到任,常是先去拜謁孔子墓,然後才去處理政務。

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於宋。子思作《中庸》。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嘗為魏相。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於陳下[1]。鮒弟子襄,年五十七。嘗為孝惠皇帝博士,遷為長沙守。長九尺六寸。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國。安國為今皇帝博士,至臨淮太守,蚤卒。安國生卬,卬生歡。

【注釋】

[1]陳:陳縣城下。

[2]遷:陞官。

【譯文】

孔子生了鯉,字伯魚。伯魚享年五十歲,死於孔子之前。伯魚生了伋,字子思,享年六十二歲。曾經於宋國受困。子思作了《中庸》。子思生了白,字子上,享年四十七歲。子上生了求,字子家,享年四十五歲。子家生了箕,字子京,享年四十六歲。子京生了穿,字子高,享年五十一歲。子高生了慎,享年五十七歲,曾經做過魏國的相。子慎生了鮒,享年五十七歲,做過陳勝的博士,死於陳縣城下。鮒的弟弟叫子襄,享年五十七歲。曾經做過孝惠皇帝的博士,後升任長沙太守。身高九尺六寸。子襄生了忠,享年五十七歲。忠生了武,武生了延年和安國。安國做了當今孝武皇帝的博士,官至臨淮太守,早死。安國生了卬,卬生了歡。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1]。」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2],余祗回留之不能去雲[3]。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4],可謂至聖矣!

【注釋】

[1]仰:敬仰。止:語助詞。 景行(háng):大道。以上兩句詩,見於《詩經·小雅·車轄》。

[2]以時:按時。

[3]祗回:流連不舍。

[4]折中:取正。即以……為評判標準。

【譯文】

太史公說:《詩經》中有這樣的話:「如高山一樣令人敬仰,像大道一般讓人遵循。」雖然我不能到達這種境地,心裡卻是這樣嚮往的。我讀孔子之書,可以設想他的為人。到了魯地,參觀了孔子的廟堂、車輛、衣服、禮器,看到了學子們按時到孔子故居中演習禮儀的情景。我留連忘返,不願離去。天下從君王到賢人也夠多的了,生前榮耀,可是死後就全完了。孔子雖說是一介平民,其學說卻已經傳了十幾代,學者都尊奉他為宗師。上起天子王侯,全國講習六經的人都以孔子的學說作為評判標準,孔子可以說是至高無上的聖人了。

【評述】

讀了司馬遷的這篇《孔子世家》,過去對孔子的一些先入為主的看法會發生改變。

比如說,原來孔子不是一個文弱書生,竟然是一個身高「九尺六寸」(摺合現代計量單位也超過了一米九)的大漢。

如果說這還是「形狀,末也」,我們不妨再深入到孔子的內在:

原來孔子不是一個因「師道尊嚴」而高高在上的講學者,他與弟子的許多對話平等而幽默,精闢且循循善誘,如春風化雨,親切自然。我們還能看到孔子放下「夫子」的架子同學生大開玩笑,甚至還急巴巴地同學生賭咒發誓。

原來孔子雖然輕視農業勞動,他自己卻有很強的實際操作能力:管理倉庫能夠做到「料量平」,管理畜牧能夠做到「畜蕃息」,因為家境貧困還「多能鄙事」。

原來孔子不是一個慈祥和善、溫情脈脈的老好人,他一執政便誅了少正卯,對魯國的權貴也下手頗辣,脾氣也很大,看統治者不順眼就拂袖而去。

原來孔子不是那麼莊重嚴肅,就如同《論語》開篇就「不亦樂乎」一樣,在《孔子世家》中我們我們能看到孔子的多次「欣然」,看到他的「樂以忘憂」。他使命感責任感很強卻又活得有滋有味,他的人生厚重卻不沉重,他的風度恭謹卻又瀟洒。

原來孔子不講軍事不是因為不懂軍事。原來孔子「罕言利」不是不重視財用。原來孔子的「泛愛眾」包含著對人類苦難的深切同情。原來孔子雖然渴求「有為」卻又決不貶道以求容、曲學以阿世……一句話,此篇為我們提供孔子的音容笑貌,性情學問,風神儀態,真是呼之欲出了。

然而,聖人也是人,孔子也少不了時代的局限,他的學說也決非毫無瑕疵。

例如夾谷之會,孔子看起來是義正嚴辭,從實際效果來看也維護了魯國的尊嚴與利益。可是,看到他對少數民族的蔑視以及將俳優們「手足異處」,總是覺得有些偏狹乃至血腥,總不能完全信服杜維明先生「儒學是一種人道主義」的論斷。

再例如孔子的禮樂主張與教化方式,晏子說得好:「行之難者在內而儒者務其外」(《晏子春秋》卷八),禮樂以及六藝經傳畢竟只是外在的東西,而且這些外在的東西還不像體制、政策、法令、規章那樣具有強制性、技術性力量,僅靠它們就能達到「仁政」、「德治」以及「正心」、「誠意」的美好願望實在讓人懷疑,更何況這些外在的東西還有「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之弊呢?

還有,孔子把血緣親情視為「仁政」、「德治」的基礎,所謂:「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論語·泰伯》「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 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中庸》)……本篇中也記述了齊景公問政時,孔子回答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與《論語》記載是一致的。在孔子所處的時代,重視血緣親情本無可厚非,可是,孔子常常將血緣親情置於至高無上的地位,這就會出現劉清平先生所說的「深度悖論」(參閱劉清平《《美德還是腐敗?——析《孟子》中有關舜的兩個案例》(載《哲學研究》2002年第2期)》)。

例如,晏子曾批評孔子「久喪道哀費日」,《論語》中也載,當宰予對「三年之喪」的漫長喪期提出質疑時,孔子對他的批評是相當嚴厲的:「予之不仁也!」想想看,若正是「治國平天下」的節骨眼上,三年的時間不知會誤多少事!而孔子卻堅持這麼長的喪期,無非還是因為,當血緣親情的「私德」與國家天下的「公德」發生衝突時,孔子仍然是把血緣親情置於國家天下之上。再如葉公問政時談到有人告發了自己盜人財物的父親,稱讚這是一個正直的人。孔子則說他心目中的正直與此不同:「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這不還是因為將血緣親情置於至高無上的地位而對徇私包庇的「不德」視若不見嗎。還有什麼「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如果其父無德不仁,難道也要「三年無改」?這豈不又把血緣親情置於其反覆強調的「仁」、「德」之上?

當然,血緣親情是倫理道德的出發點,連親情尚無之人,又怎麼可能真正具有高尚的情操與偉大的德行?然而,血緣親情畢竟只是人社會屬性的一部分,過於強調這一部分畢竟是以偏概全。梁啟超先生曾慨嘆中國人有「私德」而無「公德」,孔孟儒學的這一傾向是否要負一定的責任呢?「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對於作為「至聖先師」、「萬代師表」的孔子,這句名言仍然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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