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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喬木:狗蛋

狗 蛋

狗 蛋

喬 木

小村名副其實,真的不大,滿打滿算也就十九戶人家,七十多口人。

村裡只有一戶祁姓,其他人家都姓馬;下面講述的故事,就發生在祁家。

祁家雖然是村裡的孤門獨戶,但戶主祁狗蛋卻一度是村裡響亮亮的「人頭」:做過三十多年的「村官」,什麼組長、村長、隊長、村主任都干過。

這麼說吧,祁狗蛋從五十年代的小村互助組組長干起,一路春風得意,干到八十年代時的改革開放。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群馬駝著狗蛋走」,或者叫「狗蛋騎(祁)在馬頭上」。

要說這狗蛋兒是棵「獨苗」,其實極不準確。他爹娘一共生了五男二女七個孩子,他是個頭生孩兒,兄妹中最大的哥哥。

狗蛋出生不到倆月,就趕上抗戰時蔣介石派人扒開花園口,泡天黃水順著賈魯河、渦河一路東南,淹了河南、安徽、江蘇三省四十多個縣市,八九十萬人死於非命。由於家徒四壁,鍋底朝天,野菜根兒都沒得吃,狗蛋後來的弟弟妹妹都一個接一個地在飢餓中「走」了。

狗蛋清楚地記得,他小時候長得又黑又瘦,三根筋連著一個頭,皮包骨頭不長個兒,兩三歲時還沒有取名字,爹娘喚他都是喊「孩兒」。

能夠混上「狗蛋」這個名字,多虧了冬天的地鍋灶膛。

那時候,他家窮得沒衣服沒被褥。冬天,爹娘擔心他受凍,出門時就揭去鐵鍋片子,把他放在還有餘溫的灶膛里,弄幾把軟草圍著給他取暖。他著急了就扒拉草,一把一把的灶膛灰把他染成了個黑孩子。

當地人有個俗語叫做「黑狗蛋」,就是形容人長相特別黑的意思。於是他因黑得名,落下了「黑狗蛋兒」的乳名。長大成人後為了叫著方便,人們就省去了「黑、兒」倆頭的字,只喊他「狗蛋」了。

常言道「人窮命也苦」,沒等到一代偉人在天安門城樓上莊嚴宣告「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狗蛋的爹娘就先後撒手人寰。那一年,往虛了算狗蛋剛好十二歲。

爹娘給他撇下的財產是村子西北角「官坑」邊上的那個茅草庵。

這「官坑」可有來歷:老輩兒人說是五代十國時期後周大將趙匡胤在這裡練兵打仗、斬殺囚犯的「萬人坑」,以前誰家死了人,要是沒地方埋葬,總是說「拉坑裡埋了」。坑裡常年草不盈尺,水不過膝,夏天生長蟲(蛇),冬天藏野兔,是個人人嫌棄的「官坑」。

對於祁家人,「官坑」卻很重要:狗蛋的爹娘就埋在那裡,而且是「軟埋」。

爹娘「走」時,家裡半條蘆席也沒有,是狗蛋在村裡挨門磕頭,求人用一抱蘆葦裹著爹娘下的葬。在狗蛋眼裡,那「官坑」就是他家的老墳地。

為了活命,十二歲的狗蛋要麼沿村討飯,要麼給村裡馬姓財主或別的人家干雜活,好好歹歹能有個粗糠稀水填肚子,慢慢地熬日子。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終於熬到了風風火火的土改年代,狗蛋跟別的窮人一樣「熬」出了頭:分了馬財主一間破車屋,二畝薄沙地。最讓他感到榮耀的是做了小區政府的「動力」,說白了就是給「官家」跑腿、送信、打雜的小工。

這「動力」可是個肥缺,一般人是傍不上邊的,它使狗蛋從此結束了挨門乞討的「辛酸而光榮」歷史。其實,那是外來的小區政府領導看中了他人根紅苗正、家無牽無掛,還有熟悉方圓數村人文環境(討飯)的資歷。

真是人走時運馬走膘,很快長大了的狗蛋好運接踵而至。成立互助組時領導提拔他這個「動力」晉陞為組長;成立小公社時他晉陞當了村長;吃大食堂時他又改當隊長。

年輕輕的狗蛋成了小村的「皇帝老子」,每天指東劃西,說一不二,就是過去那個跺跺腳村裡各家牆頭都掉土渣的馬財主,也陪著笑臉親自登門給他保媒說媳婦。其實,馬財主保媒是有用意的,他是想讓兒子去村副業隊學做木工活,用他的話說是「學會木工技術以後吃飯牢靠」。

要說娶媳婦,狗蛋是做夢都在想,可就是沒有熱心人說合。這次馬財主主動給他保媒,狗蛋自然大喜過望,至於派馬財主兒子學習木工技術的事,他當然一口應允。

媳婦有什麼條件,狗蛋是既不挑三揀四,也不顧及政治上有沒有影響,只求進家有個說話的,睡覺有個暖腳的,下雨知道往屋裡跑就行。儘管那婆娘是個二婚,還帶著一個兩歲的女兒影子,他也一口答應了。

據說,因為是馬財主給他保的媒,狗蛋的政治前途受到很大影響:工作雖然積極能幹,卻一度被黨組織拒之門外。

媳婦娶進家,一人變成仨,當時大食堂時興「蒸的饃,火柴盒,大人倆,小孩曱,三生子四歲攤不著」,打的飯本來就吃不飽,現在添丁加口就更緊張了,女兒影子怎麼能夠長大可是個難事。

別人過不去的坎兒,狗蛋未必過不去,他可是小村獨一無二的隊長啊!

從食堂領回家的飯,他讓給媳婦吃,等大夥都出工走了,他就抱著女兒影子去食堂「要飯」吃。一來二去成了習慣,食堂炊事員就知趣地提前給他們父女留下了好吃的飯。

就這樣一年不到,媳婦吃得又白又胖,肚子挺得又大又圓,影子也遠比別人家的孩子富態。轉眼媳婦生了個白胖兒子,樂得狗蛋咧著嘴逢人就誇:「好樹結好果,好墒出好苗,俺如今嘿嘿,一男一女倆孩兒啦!」

娶媳婦是個好事兒,生孩子是個喜事兒,沒啥吃不算是難事兒,有了病卻是個頭痛的事兒。

狗蛋沒想到媳婦走滿月時,卻給兒子傳染了天花病!高燒不退,閉眼嗜睡,臉、手和腿部到處都是淡紅色的塊狀疙瘩(疹子)。這可嚇壞了狗蛋媳婦,趕緊回來讓狗蛋求醫生給兒子看病。

當時的天花病被人傳為「瘟疫」,很多小孩子死於此病。狗蛋千方百計找到一個老中醫,硬是住人家家裡看醫生,決心啥時治好啥時走。

好在老中醫有妙手回春的醫術。看著看著紅疹化膿,半個月開始結痂,然後發展成疥癬,慢慢結疤剝落,留下個坑連坑、坑套坑的棒軸子臉,好歹保住了兒子的命。

有人背地裡戳狗蛋的脊梁骨說:「看還顯擺個啥?影子是人家的,兒子是自己的,『好墒』卻出了個賴樣兒!」

狗蛋聽說後大度地付之一笑:「人家的咋啦?影子是俺的影子,誰還牛群里認羊羔不成?賴樣兒咋啦?賴樣兒就賴樣兒,樣兒賴好養活!」於是順坡下驢,這個兒子就取名叫做「賴樣兒」了。

小村散食堂那年,隊里囤底兒朝天,地里草牙挖乾淨,桑葉、榆皮、樗揪揪都吃得光光的,很多人發愁沒地方去討飯。村裡人一年多沒有添孩兒,倒是狗蛋媳婦有能耐,生了個不胖不瘦的兒子。有人放出話兒說:「食堂散了,官食兒沒了,看狗蛋咋養活這個兒子?」

狗蛋聽說後又大度地付之一笑:「食堂散了咋啦?家裡分了自留地;沒了官食兒有私食兒,這兒子俺就權當買了個小豬娃耷拉著養!」又是順坡下驢,兒子就取名叫做「耷拉」了。

後來小村掃盲時,給兒子取名字的事被馬財主誇了很多遍:「沒文化不可怕,狗蛋的影子能長大;賴樣兒耷拉倆兒子,叫著順嘴兒省心啊!」

後來······後來,一晃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狗蛋仍然是小村唯一的「村官」:體制上不興叫「隊長」了,有人喊「村長」,有人喊「主任」,準確點兒說該叫「村民小組長」。反正叫什麼都行,狗蛋不計較名號,無論叫什麼管轄的都是小村那幾十號人。

在狗蛋心裡,做「村官」有做「村官」的好處。一個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孤伶孩子,那年月不是當「動力」,後來怎麼能當上組長,再當上村長、隊長?不是當隊長能娶得上媳婦?能養活一家三口?能在「困難時期」生倆寶貝兒子?就連女兒影子遠嫁到雲南,倆兒子能蓋上青牆、紅頂、大亮窗、透風脊的磚瓦房,也都靠的是他當「村官」的積德和福報。

要說影子,這閨女有福分。上大學時結識了個雲南娃,畢了業就跟隨那娃去了雲南。臨走時狗蛋含淚拉著影子的手說:「閨女呀,不管別人咋說,你就是爹的影子,嫁得再遠不要忘記回來給你娘和我說說話。」

影子點頭答應了。來信說是在一家旅遊公司上班,每月能掙一萬好幾,吃不愁,穿不出,有房有車有票子,捎話要接狗蛋和老娘去雲南走走世路,看看風景,享享清福呢!只是她娘沒攤上享福的命,剛給小兒子耷拉蓋好房子,就撇下狗蛋上了奈何橋。

大兒子運氣好。狗蛋當小村隊長的時候,公社一位駐村幹部常年在他家吃飯。那年月幹部下鄉吃飯時興給錢給糧票,狗蛋從未收過那人的錢和糧票。後來那位公社幹部晉陞到縣土產公司管事,大兒子賴樣兒就跟著人家干合同工,再轉為正式工。

麻臉點兒多。改革開放後大兒子賴樣兒回村辦個草紙廠,掙了錢在縣城買了一套房,還託人送禮弄了個副鄉長。嘿,別看「樣兒」賴「官兒」也不大,走路挺著肚子,邁著方步,臉上的麻點兒也一閃一閃放光明,真有那麼個「官樣兒」,在鄉下可風光了!

就數小兒子耷拉讓人操心。這孩子上小學愛跟人家斗架,隔三差五地有人找上門告他的狀;上初中結夥逃學跟人打牌弄賭;輸了錢就偷家裡東西賣,家裡養的雞養的羊,哪樣他都偷賣過。更出格的是他還趁月黑上路搶奪摩托車、攔人家大姑娘,「嚴打」時被派出所抓住送勞改隊三年。回來後眼紅大哥賴樣兒會掙錢,組織小村姓馬的村民,告他哥的草紙廠污染,硬生生訛詐他哥十幾萬,弄得親弟兄倆反目為仇,生分得見了面有一句沒一句的。

如今改革了,開放了,村裡年輕人都進城打工了。種莊稼這事管不管都稀鬆,只要捨得上化肥就能多打糧食,想想生產隊時成天盯著人家幹活,真是可笑。現在好了,女兒嫁了,老伴走了,兩個媳婦娶來了,兩個兒子分家了,狗蛋不僅當「村官」沒事做,當家長也沒事做了。

沒事做就找點事做,反正閑著不舒坦。看人家「下海」經商辦企業掙了大錢,狗蛋真是也有些心動眼饞。他穿過百家衣,吃過百家飯,做過幾十年「村官」,能吃能喝能說,認識的熟人也多,趁著手腳還靈活,就是搗賣個雞蛋也能把錢包鼓起來。

「對,就搗賣雞蛋!」這生意是小本買賣,扎不了大本,賠不了大錢,就是碰爛幾個也能吃到肚裡長膘水。

夢終歸是夢,圓夢是需要條件的。腦袋拿定了主意,兜里卻沒錢支持,什麼好夢都難圓。

狗蛋冥思苦想,不覺暗暗苦笑自己:看這麼多年「村官」當的,快要成窮光蛋了。上面說「兜里沒有錢,不是好黨員」,那年月因為娶媳婦養孩子沾了村裡不少光,進步卻受了影響,沒能夠入上黨,現在沒錢也不是「好村官」啊!

他心裡譴責自己整天跑東跑西,這不放心,那不入眼,著得看看,那得管管,好像村裡沒有他,地球都不轉圈兒了。其實不是那樣子,偉人逝世了,中國的天不還是沒塌?可是搗賣雞蛋眼下這錢······

有道是錢出急家門。

狗蛋想到了大兒子賴樣兒,這孩子辦過草紙廠,當了副鄉長,腰裡肯定有錢。但賴樣兒在縣城買了房買了車娶了媳婦,當爹的沒幫上他多少忙,就心裡頭有愧,怎麼能去再給他添麻煩呀?

他也想到了二兒子耷拉。這孩子打小不聽教,不正干,整天弄一幫子狗戀蛋的朋友玩,結果把自己「玩」進去了。雖說出來二年娶了媳婦,但還是栓不住他的心,狐朋狗友你來我走,不知道整天都日鬼個啥,反正他是腰窩子癟塌,指望他出錢,怕是門都沒有。

門兒還是有的!山不轉水轉,活人能叫尿憋死?兒子靠不上就求女兒,老爹沒錢影子有。她雖然遠嫁到雲南,卻是在旅遊單位上班,每月收入一萬多呢!給她找個三百二百的,還不是小菜一碟?她還能駁了老爹的面子?對,就求她了!

結果,狗蛋趁去鄉里開會的機會,給遠在雲南的影子打了一個長途電話,搞定了三百元的本錢。

他本來張口要二百元,是影子大方,慷慨地多孝順他一百元。散會後順便買了一對竹籃子,用過去挑水桶的鉤擔挑著,走東村,串西村,逢單趕南集,逢雙趕北集,逢禮拜天進縣城,竹籃里裝著速食麵,雨天雪天不誤事,啥時餓了啥時吃,別看買賣雞蛋生意小,挺好玩兒的。

剛開始狗蛋拉不下臉皮,見熟人磨不開面子。他就用一頂破草帽遮住臉,或者熟人來了背背頭。時間一長,嘿,什麼臉皮不臉皮?一不哄,二不騙,不偷人,不養漢,一個雞蛋的買賣,規規矩矩掙二分錢,當「村官」為人民服務,買賣雞蛋為人民幣服務,沒啥不好意思的?想開了,就「膽子大一點,步子快一點」,反正上面說了:「不管黑貓白貓,能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你別說,狗蛋買賣雞蛋還真是塊材料。三年下來,順風順水,當初的小籃買賣,如今鳥槍換炮,改成加重自行車帶後駝框了,裝錢的棉兜兜換成皮革挎包了,不光肚子鼓起來,錢包鼓起來,連倆兒子的眼睛也都鼓起來了。這不,剛過了二月二,大兒子專門從城裡回家說:「爹呀,這幾年生意不錯吧?」

「是啊,掙了幾個壓腰的小錢。」

「有四位數了吧?」

「四位數?一千還是九千?」

「聽爹這口氣,不止九千了?」

「嘿嘿,看你那個賴樣兒,就會小瞧爹!鄉里已上報我當萬元戶了!」狗蛋心想,你小子真是「鄉官」小看「村官」,拿豆包不當乾糧,別說四位數,老爹可是石磙對碾盤,實(石)打實(石)的萬元戶,兜里三個五位數都不止了。

「祝賀老爹發財!你大媳婦臨產了,雙胞胎,醫生建議剖腹產,要去省城做手術,支援兒子幾個唄?」

「那好,要多少?」

「三萬差不多夠了,爹你隨意吧?」

「三萬?我的兒,你要老爹的命吧?我就只有一萬六千元錢!」狗蛋不是捨不得,那些錢都是他一個子一個子從牙縫裡摳出來的啊!

「看爹說的,我還能用完?給一萬五得了,這不都是為你孫子好嗎?」

「為孫子好」,狗蛋不心疼,一萬五不打折扣,全數給了大兒子。不成想二兒子知道了這件事,連夜回家找狗蛋。

「爹呀,如今兒子聽你的話,賭博那事洗手了,這幾天跟朋友合計,想合夥做點生意。」

「好哇,有道是光棍收心餓死狗,浪子回頭金不換,你這才叫有長進,有出息啊!」

「爹你知道,兒子玩賭點兒背,手裡空啊,需要你輸點血救助救助呀!」

「看你說的,你只要往好處混,爹不幫你還幫誰?說吧,需要多少?」

「三萬差不多夠了,爹你隨意吧?」

「乖乖,也學你哥要我的命呀?爹就只有一萬六了!」狗蛋慶幸棋高一著,留了一手,錢沒全給大兒子。

「看爹說的,我還能用完?給一萬五得了,爹這是為兒子好啊!」

「為兒子好」,狗蛋不心疼,一萬五不含糊,全數給了二兒子耷拉。這倆件事下來,狗蛋錢包癟了,「搗蛋」三年,兩手空空。

入夜,睡床上的狗蛋仔細想啊想:這事好啊!掙錢就是花的,給孫子花,該!給兒子花,該!不給他們花還給誰花?自己沒個做伴的,一月三十口人進門,老頭子吃飽,全家人不餓,當老人的就盼著兒孫們都能過好,只可惜老伴走得太早了!

一想起老伴,狗蛋就覺得傷心。你說一輩子什麼苦都吃了,什麼罪都受了,這世道剛剛抬頭變好,你咋就忍心走這麼早吶?叫我上不去下不來,連個說悄悄話的也沒有,再苦再累都得一個人擔著?能打能跳的怎麼著都好,就擔心深更半夜有個頭痛腦熱,孤獨獨一個人苦支撐,沒有誰來燒杯水喝?過日子比樹葉子還稠,總不能處處都指望兒子孫子吧?

沒有人燒水喝?狗蛋還真想起一個能「燒水喝」的女人!

那是春節前的一天上午,冰雪蓋地,走起路來嗤嗤拉拉的響。路上,十里八村趕年集的人不顧天寒地凍,可勁兒往縣城奔。狗蛋騎車帶著兩馱簍子雞蛋,一路上非常小心地騎,生怕路滑摔倒爛了兩簍子雞蛋。

那天農貿市場熱鬧得水泄不通,賣年貨的攤挨攤,買年貨的人擠人,腳下的冰雪都給暖化了。

狗蛋累得渾身冒汗,大口喘氣,東瞄瞄,西瞅瞅,正發愁找不到攤位,車子馱簍沒地方放。還好,一位站在人力三輪車旁賣山藥的大嫂招呼他:「看你這老頭怪難的,我這山藥快賣完了,你就靠在我這裡賣吧?」

「謝謝你了大嫂!」他抬頭看去,那大嫂背部穹起,駝得厲害,說話時頭都埋在三輪車把上。

「謝個啥?大冷天做小買賣,誰沒有個難處啊!」

遇上好心人了!

雖然與人家不認識,狗蛋卻覺得心裡熱乎乎的。他把車子推過去,停好,揭去蓋草,露出雞蛋,開始叫賣。其實不用扯嗓子喊,買雞蛋的看見了自然就會來的。

「吃飯了嗎?」駝背大嫂問。

「還沒呢,鄉下人趕早進城,天天都這樣。」

「我先給你看著,你去對過早點店裡喝口熱湯吧!」

「謝謝大嫂,還是先招呼生意吧!」

「你要不嫌棄,我這還有倆素包子,自個帶來的,你吃了墊墊吧。」駝背大嫂說著,就去取包子。

「不用不用,謝謝大嫂!」說話間,圍上來幾個買雞蛋、買山藥的客人,他們都各自招呼生意,誰也顧不上吃不吃包子的事了。

一陣子忙活,那駝背大嫂賣完了山藥,看看狗蛋還在忙著賣雞蛋,隨口打了一聲招呼,就登上三輪車艱難地走了。

約莫一頓飯工夫,狗蛋的雞蛋就簍底朝天,只剩下十幾個小個頭和碰有裂紋的,不賣了,留下回家炒吃吧。剛收拾好車子、簍子,就來個賣蘿蔔的青年人,他趕緊前客讓後客,推車給那人騰空攤位。

擠出農貿市場,在城郊結合處的老橋口,狗蛋給對面來的幾輛貨車讓道,身後過來一個騎摩托車的小夥子,一個勁地鳴喇叭,他不知道往哪裡躲閃才好。

小夥子一腳踹在馱簍上,狗蛋一個趔趄,連忙偏身下車,摩托車「噌」地擦身開過去,他卻滑倒在雪地上,崴住了左腳,站立不起了。

「你怎麼在這裡?雞蛋賣完了媽嗎?」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

來人是賣山藥的駝背大嫂。

狗蛋連忙搭訕,說明了緣由。

「傷得厲害嗎?起來看看,要不要我給你找醫生。」大嫂說。

狗蛋試著站起來,左腳踝子骨痛得像刀割一樣。駝背大嫂很費勁地幫他扶起車子,要他忍痛走向老橋口旁邊的那兩間小屋裡,自己推著三輪車跟在後面。

「這是你家嗎?」坐下後,狗蛋問。

「租的,我家在城裡。」大嫂熱情地找出一張傷濕止痛膏給狗蛋貼上,邊給他聊天邊張羅著做飯,「我給你做飯,餓壞了吧?」

談話中他得知大嫂是離家出走來這裡的。她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丈夫病故,兒子本來不幹正經事,嫌棄她是後媽,又有嚴重駝背的殘疾,擔心日後受其拖累,就把她趕出了家門。她來這裡二年多了,靠賣時鮮蔬菜和水果生活,兒子媳婦不曾看過她一次,也算是無家可歸的人了。

那天,駝背大嫂給狗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攤位給他,幫他扶車,送止痛貼,噓寒問暖,做飯給他吃,還告訴他說年紀大了,別鄉下城裡兩頭跑,操心遭累也不多掙錢,城裡人多機會多,生意比鄉下好做。

「大嫂你真是個好人!」狗蛋由衷地說。臨走時他把馱簍里剩下的雞蛋,全部給了大嫂表示謝意,推讓再三,人家大嫂還不要呢。

當時只是巧遇,他並沒把大嫂的話放心上。現在想想,進城吧,每天掙個三十五十的,比做這個破「村官」強多了;幾十年了,沒討飯,也沒發財,跑不動了,讓給年輕人折騰吧;能找個像駝背大嫂那樣的熱心人,租間房子好好做幾年生意,掙幾個養老錢得了!

第二天,狗蛋真的來到老橋口,在駝背大嫂附近租了房,然後不顧鄉村領導的挽留,硬是辭去了村主任職務,帶上鍋碗瓢勺、被褥和餘下的積蓄,悄無聲息地離開小村,正兒八經做起了縣城裡的「商人」,專心致志地買賣他的雞蛋。

住在老橋口,距離好心的駝背大嫂近了,自然你來我往說話也多起來。

大嫂告訴他,做生意不能一根筋,買賣雞蛋也有旺季淡季,想多掙錢就得多動腦筋。比如,春天雞子產蛋多,價格低,買主還愛挑三揀四的,忙活了一天掙不了多少錢,你把那些個頭小的雞蛋,用糠皮石灰水一骨碌,做成松花蛋,趕六月口天熱時賣,小雞蛋就能多賺錢!

「可是,大嫂,我不會做松花蛋呀!」狗蛋說的是實話,他除了會當「村官」,會做農活,會吃松花蛋以外,別的什麼也做不來。

「你真是個笨狗蛋!大嫂會啊,我教你!」

「你教?大嫂,你這技術怎麼轉讓?」狗蛋知道,這年頭學技術是要付費的,價格高得令人生畏。

「你個小狗蛋,小瞧大嫂不是?心就裝肚子里吧,大嫂不收你的轉讓費!」

「大嫂你真好!」狗蛋再次被駝背大嫂感動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記著你的恩德,賺了錢咱倆分!」

「哈哈哈哈,分啥子分呀?我壓根也沒跟你狗蛋合啊!」

原來,駝背大嫂不僅熱心腸,腦筋好,還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一個「合」字,倒說的狗蛋心裡甜蜜蜜、臉上卻熱乎辣的。

就這樣,駝背大嫂手把手地教幾次,「笨狗蛋」就學會了做松花蛋,一個春天連做帶賣了多掙了幾千元!

掙錢不忘感恩,狗蛋絕不食言。就在第一批松花蛋就要上市的前一天晚上,狗蛋特意整了一籃子送給駝背大嫂,想讓她分享一下傳授技術的幸福。

「能陪大嫂說句話就好,還拿什麼禮呀?」駝背大嫂正在做飯,瞥了狗蛋一眼說。

「大嫂,這是你的技術,你不品嘗鑒定,我哪敢上市賣啊?」

「哦,是松花蛋呀?快拿來我看看有沒有松花!」大嫂說著,把拍好的黃瓜收拾到盤子里說,「正好今晚上咱倆來個黃瓜松花蛋!」

狗蛋放下籃子,拿了幾個松花蛋遞給大嫂。

大嫂拿起松花蛋,「啪啪啪」輕鬆地摔在地上,隨手嫻熟地捏出蛋來,用清水沖洗乾淨,再拿出一個放在眼前,慢慢地旋轉著看,滿意的微笑蕩漾在臉上。

她一根指頭點著松花蛋說:「狗蛋你看,這蛋黃金燦燦的,蛋清晶瑩透亮,柔軟如瓊脂一樣,幾簇松花在裡面綻放,像不像一幅畫?」

大嫂背駝個子低,狗蛋連忙蹲下來,把頭湊到大嫂舉起的松花蛋前,一隻胳膊自然地搭在大嫂的背上,瞪大眼睛仔細看蛋里的松花。

只見那蛋清里一簇簇銀色的松花,就像是能工巧匠雕上去的,晶瑩剔透,有的像深遂的夜空繁星,有的像海洋中可愛的珊瑚,冰清玉潔,好不漂亮。

「大嫂的手藝,真好!」狗蛋兩眼放光,欣喜非常,翹起大拇指讚不絕口,臉頰下意識地伸到了大嫂的懷裡。

「看你,餓了?」大嫂向後退了一步說,「吃奶孩子似的,你朝前嗊個啥!」

「嘿嘿,是餓了大嫂,我饞得要流哈啦子啦!」大嫂的胸懷溫熱了狗蛋的臉,女人的味道挑起了他幾年來不曾有的衝動。但理智還是讓他明白了剛才動作的莽撞,機靈地給自己打了個圓弧。

「餓了就吃,你端菜吧!」大嫂說著就拿菜刀切開松花蛋,均勻地擺放到盤子里,潑上老醋、麻油、辣醬等佐料,讓狗蛋把松花蛋與黃瓜菜一起端到飯桌上,又抄起勺子盛了兩碗米粥,拿了幾個包子。

松花蛋貌美味也美。狗蛋不客氣地輕輕咬了一口黃褐色的蛋清,一股清涼之感在口中慢慢布及全身,頓覺清爽,舒服的快感。再咬一口,松花蛋的凝汁緩緩從舌尖滑過,那種特有的清香縈繞唇邊,慢慢浸潤著身子,整個腹腔都充盈了松花蛋的美味……

「真美啊大嫂!」松花蛋的美味讓狗蛋心花怒放,食慾大開。

「呵呵,美的是松花蛋,不是大嫂!」大嫂細眯雙眼看著狗蛋野性的吃相,樂呵呵地說,「改天買瓶紅酒,大嫂給你做松花蛋米粥,或者松花蛋豆腐湯,你品嘗品嘗,那可是酒席桌上的一道絕美佳肴啊,你應該吃過的。」

「吃過,不止一次吃過,但哪一次都沒有今晚的好吃,讓人嘴讒!」狗蛋回味著,讚美著,此前他怎麼也想不到駝背大嫂還是個美食手藝的行家裡手。

「好吃也不能多吃,這東西吃多了涼胃,不好消化,對身體不好。」

「這個我知道,」狗蛋兩眼熱辣辣地看著駝背大嫂說,「大嫂,以後啊,狗蛋就來你這裡解饞了!」

「來吧,天天來吧,大嫂就愁沒有個陪伴的呢,呵呵呵!」大嫂說完自個兒笑了,臉上像極了盛開的一朵玫瑰花。

五月的一天傍晚,天色陰晦,狗蛋特別累,也特別高興。原來是他那天生意特別好:賣了兩馱簍雞蛋,還賣了兩馱簍松花蛋,上午兩趟,下午兩趟,累得他渾身筋骨都快要散架了。

狗蛋拖著一身疲憊回行在老橋口的路上,按捺不住的歡喜促使他買了一袋紅谷小米和二斤老豆腐,思謀著回去品嘗駝背大嫂的精美手藝。

駝背大嫂這天賣的是鮮桃和甜杏,收攤較早,一個人在住處坐著吃桃子。

「大嫂,我來了!」狗蛋的聲音奪門而入。

「喊啥子呀,你不是天天來嗎?」大嫂沒有起身,爽快地反問著,當她看到狗蛋手裡拎的東西時,反而有點嗔怒了,「你怎麼回回都拿禮物啊?」

「先前是感恩,今天是想······」

「想什麼?」

「想品嘗你的松花蛋米粥手藝,呵呵!」

「你呀,掙幾個錢都是辛苦換來的,咱們是鄰居,破費個啥呀?」

「今天不比往日,身子累,心情好,想跟大嫂分享一下快樂!」

「真是當官的嘴,戲子的腿,大嫂就愛聽你說話!累了吧?車上有鮮桃、甜杏,愛吃啥自己拿,我去做湯。」

狗蛋把豆腐、小米遞給大嫂,自己抓起幾個甜杏,洗吧洗吧就吃起來。

他邊吃邊把今天集市的情況說給駝背大嫂,大嫂沒樂,自己倒樂呵得前歪後仰的,搖晃得小椅子咯吱咯吱地響。

「我說狗蛋,你就不累呀?」大嫂說道,「生意好就要為自己身體多想想,錢要緊?命要緊?看你那破車子爛馱簍的,換輛電三輪不是省些力氣嗎?」

「換,明天就換;有了電三輪,休閑時我可以拉著你去逛風景!」

「逛啥子風景?年紀大了,不趁能打能跳時留點積蓄,幾個錢浪蕩光了,看日後有你作的難!」

「大嫂說得是,我咋就沒有往這兒想呢?」

說話間飯做好了,屋子裡彌散著松花蛋米粥和豆腐湯的香味。

「好香,聞聞就解饞!」狗蛋扔下杏核,抽動幾下鼻翼,起身端碗。

「你先吃吧,我出去一下,馬上就來。」駝背大嫂擦擦手,邊說邊往門外的廁所走去。

這時,一輛轎車停在大橋口,車上走下來的一個中年人,發現了駝背大嫂,問道:「老人家,這裡有位姓祁的老漢嗎?」

「有。」大嫂朝屋裡喊,「狗蛋,有人找你!」

「好的,來了!」狗蛋聽聲音知道是大兒子賴樣兒,心裡納悶,「這孩子,怎麼找到這裡了?」

狗蛋說著走出屋,招呼大嫂:「大嫂,是兒子來了,你先吃吧,我領他到住處看看。」

賴樣兒聞到了粥香,扭轉頭往屋子裡看了看,就跟著老爹走了。

「你怎麼住這兒了?讓我好找!」來到住處,賴樣兒說,話語里好像充滿了埋怨的味道。

「有事啊,想起找爹來了?」狗蛋問。

「是這樣,你媳婦的娘家妹子要在城裡買房,錢不寬綽,托他老爸找我借,我也是手頭拮据,來求你支持支持。」

「看你個賴樣兒,」一聽要錢,狗蛋立馬氣就不打一處來,說道,「你們給我生的雙胞胎孫子呢?又來騙我是吧?」

「上次是我給爹說了假話,這次是真的,爹不為兒子還不為媳婦著想?不為媳婦還不為你親家呀?那可是你兒子媳婦萬刀都割不斷的親戚啊!」

「爹沒錢,現在做生意難,做小生意更難,我一天賣不了半簍子雞蛋,都是利能賺幾個錢?你打別的門子吧!」說實話,狗蛋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像這樣違心地說話,真的還是第一次。

「沒錢你做什麼生意?跑城裡來打野雞啊?」賴樣兒說話時,抬手指著駝背大嫂的小屋。

「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個兒子!」狗蛋一下子火竄腦門,暴怒了,他怎麼也想不到兒子會這麼給他說話,「你還是鄉長哩,就你這賴樣兒,你禍害鄉里吧!」

「滾就滾,你打野雞有錢,支持兒子沒錢,今後讓鬼來叫你個爹吧!」賴樣兒說完,惡狠狠地看一眼駝背大嫂,上了轎車,「吱」一聲鑽進了夜幕中。

不用說,那晚的松花蛋米粥和豆腐湯,狗蛋與駝背大嫂都沒有吃出風味兒。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狗蛋沒安生幾天,二兒子耷拉也趁著月黑騎著摩托車找上了門。

「你離家也打聲招呼啊,害得我滿大街找爹,不是人家風言風語說你在老橋口租房住,我還找不著你呢!」耷拉的話語里也是充滿了怨氣。

「找爹有啥事?說吧。」

「你是不是給我們招了個後媽?」

「沒有的事,你胡咧咧個啥!」

「沒有就好,想給爹要幾個錢用。」

「又要錢?生意咋樣了?」

「賠了。」

「賠成啥樣了?」

「哥幾個吵鬧一頓,廝打一場,掰開了。」

「還要錢做什麼?」

「你辭職後,小村主任的位子一直空著,我想托道上的人去鄉里打點打點,干幾年,混幾個錢花。」

「也不撒泡尿照照,看你是不是那塊料?你以為羊屎蛋插根雞毛就能飛上天?送幾個錢就能當好村主任嗎?做夢吧你!」

「做啥夢?村官都是喝出來的、玩出來的、打出來的,這三條你說我哪一樣比別人差?」

「別斜巴著眼睛看村官,當村官心態要正,爹這幾十年那都是給人搞服務,服務!你懂嗎?」

「別提你那傻兒巴嘰的幾十年,什麼心態正?現在搞服務就是撈錢,撈錢!你懂嗎?」

「我怎麼生養你這麼個賴種,腦子裡裝那麼多邪惡、邪念!該找誰要找誰要去,我沒錢!」狗蛋橫下一條心,不能拿錢讓耷拉去胡亂糟蹋。

「我先用了以後再還你,行了吧?爹!」

「今晚上你就把死蛤蟆說得尿淌,我也沒錢給你!」

「真沒錢?」

「沒錢!」

「好,有這樣的父子情義,你就在這裡蹲著打野雞吧,死也不別進小村了!」極度氣憤的耷拉咬著牙說完,偏腿騎上摩托車,走了。

那一夜,狗蛋失眠了,淚水浸濕了枕頭。

轉眼到了八月中秋,月上梢頭,夜風習習,鄉村裡、縣城市萬家燈火,親人團圓,不時有閃亮的禮花飛上天空,歡笑著炸響。

狗蛋沒有回村,兒子們沒有看他,女兒影子打電話說現在是旅遊旺季,正忙,春節前才能回來看他。此時,他孤伶仃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房頂的天花板,眼角掛著淚花,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時,駝背大嫂走來了。

「傻狗蛋,一個人發啥子癔症呀?走,到我那圓月去!」

「圓月?孤男寡女的也圓月?」他心裡一陣發熱,擦擦眼角,沒再多想,隨口答應一聲,抬腳就跟在大嫂身後。

狗蛋兩個兒子要錢的事,駝背大嫂心知肚明,什麼「野雞」不「野雞」的傷心話,她也沒怎麼往心裡去。反正人在做,天在看,白天不做虧心事,夜裡不怕鬼敲門。嘴長在別人身上,憑空辱沒人,只要不怕長疔瘡,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一年一度的中秋節,還是得好好地過。

這天晚上,她特意整了四菜一湯:白斬雞、炸黃魚、涼拌木耳、三七核桃仁,還有松花蛋豆腐湯,都是狗蛋愛吃的。

進屋後,狗蛋看見菜肴已在飯桌上放好,中間那個盤子里還擺著一個切開的雙麻五仁月餅,撲鼻的醇香使狗蛋味蕾興奮,胃口大開,喜樂上了眉梢頭。

駝背大嫂掩上門,走近衣櫃找出一瓶珍藏的紅酒,遞給狗蛋說:「坐呀,打開!」說完又拿出兩隻杯子,坐下等狗蛋斟酒。

狗蛋費勁地開了紅酒,斟上,笑眯眯看著對面坐的駝背大嫂,激動地說:「大嫂,沒想到你這麼細心,酒菜備齊,單等我圓月呢!」

「狗蛋啊,大嫂琢磨透了,這人呀,生下來活下去才叫生活;一輩子誰沒個磕磕絆絆的?都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該吃吃該喝喝,遇事別往心裡擱,珍惜今天,活好當下,才叫人生不後悔,瀟洒走一回,你說是不是?。」

「大嫂高人啊!」狗蛋敬佩地豎起大拇指,「大嫂這境界,我估摸大學教授也不過如此!」

「啥子高人不高人?都是殘疾害了我,大嫂才活得不如人,這輩子沒生養只男半女,老了還是一個人!」說著,大嫂端起杯子給狗蛋碰,「喝酒吧,別愣了!」

狗蛋一飲而盡,說:「大嫂,好酒啊,狗蛋也好久沒這樣痛快地喝酒了!」

「好酒你就多喝點,大嫂今晚陪你!」

三杯酒下肚,狗蛋拎起筷子,夾上一塊白斬雞放嘴裡,「嗯,真香!」

大嫂看著狗蛋快活的吃相,喜得兩眼眯成了一條縫,問道:「狗蛋,你老婆走了,想她嗎?」

狗蛋愣了一下,很快搖搖頭說:「有大嫂在,不想!」

「呵呵,是嗎? 大嫂可沒給你什麼呀!」

「我懂,大嫂殘疾,狗蛋不需要!」

「你懂個屁呀?野百合還有春天吶!」

狗蛋再愣了一下,看著大嫂,又搖搖頭說:「大嫂,俺怕。」

「怕啥呀?怕大嫂沒見過你那小狗屌?」

狗蛋又愣了一下,不解地看著大嫂,搖搖頭憨笑。

「你傻笑個啥?今晚喝醉,大嫂把你想要的都給你!」

狗蛋愣得瞠目結舌,兩隻眼盯著大嫂說:「大嫂,就你這身體······嘿嘿,真不知道那時你跟大哥是怎麼著的?」說完,一隻手捂住嘴,邊搖頭邊微笑。

「真是傻狗蛋,活人還能叫尿憋死?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你大哥他······我們後位呀,呵呵呵!」

「嘭嘭嘭!」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使兩人都愣住了。

大嫂頷首示意狗蛋開門,狗蛋起身問道:「誰呀?」

房門剛剛閃開了個逢,一隻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抓住了狗蛋的衣領,「誰?你大爺!」

燈光下,來人五大三粗,一臉橫肉,怒目圓瞪,霸氣上揚,一副凶煞惡神的模樣。

「你怎麼來了?」大嫂平靜地說,「鬆開他,有話慢慢說。」

「我怎麼不能來?攪和你們的好事了?」

「說什麼呀?我們不是在吃飯嗎?」大嫂依然那樣平靜地說話。

「是啊,你們吃飯,吃了飯你就把他想要的都給他了,還『後位』呢?我呸,老不要臉!」

「你這孩子,彷彿我們見不得人似的,究竟有啥子事你說吧!」大嫂依然不慍不怒,平靜地說話。

「啥事?你就裝糊塗吧!城裡好好的家你不住,跑到這兒找野漢子,你把臉裝褲襠里,讓我這臉往哪兒擱?叫我還怎麼在城裡混人啊?」

「你還有理了?是你們嫌棄我沒有能耐,擔心拖累了你們,把我趕得有家難回,無家可歸;我在這兒租房做點小生意,就圖保個活命,你們誰來看過我嗎?招你了還是惹你了?」大嫂平靜地據理辯駁。

「少給我浪里個浪,老子沒工夫給你磨牙,說吧,今兒這事咋了結?」

「了啥子結?一沒偷二沒搶,惹不起我們還躲不起?」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吧,不偷東西你偷人,躲過了初一多不過十五,拿三萬元咱拉倒,敢少一個子兒,我叫你們一對野鴛鴦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陽!」那人說著,從腰裡「嗖」地拔出一把匕首,反手扎到飯桌上,震得盤子、杯子晃啷啷地響。

「你殺了我吧,我一個老婆子死了乾淨,省得連累了你們!」說話間,駝背大嫂探身去抓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這場面可嚇壞了狗蛋。滿臉蠟黃的他算是聽明白了,來人是駝背大嫂丈夫與前妻的兒子,今天是特意找茬要錢來了。

有道是好鞋不踏臭屎,光棍不吃眼前虧,為了息事寧人,為了大嫂的聲譽,也為了自己眼下的安全,狗蛋根本不想那麼多,急忙從貼身口袋裡掏出存摺,完全不顧那是他七八個月辛苦掙的血汗錢,顫抖著手遞過去,說:「大兄弟,這存摺有三萬五千元,你······你都拿去用吧!」

「算你是個明白人,今晚先饒了你們,這事咱們沒完!」那人一把奪過存摺,順手搶回飯桌上的匕首,拉開門,一腳踏碎月光,揚長而去。

「你傻啊狗蛋,明擺著他就是來敲竹杠的!」駝背大嫂一臉不平,憤怒填膺,說話時手指頭連連點叨著狗蛋。

「好了大嫂,錢是人掙的,財去人安樂,氣壞了身子要緊,那錢權當咱們喂狗了。」

「你別想餵飽這條惡狗,吃饞了嘴兒他會常來的,明天你報警吧!」

「惡狗警也怕,咱不跟狗一般見識,」狗蛋說著,端起了酒杯,「來,大嫂,我們繼續把酒圓月!」

狗蛋晚上貪杯,第二天早晨還沒有起床,忽然聽見有人喊「救命」,他一骨碌爬起來,拉開門衝到老橋口路上出事的地方。

原來,是駝背大嫂出了車禍。

她躺在水泥路旁的血泊中,軋扁了的人力三輪車壓在左腿上,滿地都是散落的蘋果、梨子,幾位趕路的人惋惜地圍著觀看,肇事車輛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狗蛋慌忙上前挪開車子,左手托著駝背大嫂的頭,連聲呼喚:「大嫂,大嫂!」

大嫂有氣無力的睜開眼,看看狗蛋,嘴角抽搐一下,輕輕晃動著頭,昏了過去。

「各位兄弟大哥,求你們先看著大嫂,我馬上開車送她去醫院!」狗蛋懇求著圍觀的人,慢慢放下駝背大嫂,站起身跑回住處,開來他的電動三輪車。

大夥幫忙把駝背大嫂托進三輪車,狗蛋謝過眾人,急忙開車去了醫院。

在隨後的三四個小時里,狗蛋先後緊張地挂號、等候、陪護,請求醫生和護士察看、清洗、會診,再推著大嫂驗血、胸透、拍片,最後終於等到了一紙會診結論和治療方案:左臂重度創傷,左腿粉碎性骨折,先交一萬元押金,住院觀察治療。

駝背大嫂仍在昏迷中,雖然有時醒過來,也只能稍稍搖頭表示什麼,卻不能說一句話。醫生反覆安排讓她進觀察室觀察治療,保持安靜,不能打擾。

等候在觀察室門外的狗蛋很著急。治病就是救命,駝背大嫂孤苦伶仃,這事他必須管,也必須管到底。關鍵是他手裡沒有錢,幾個月的積蓄被人一杠子敲走了,大嫂可能有錢,但她昏迷不醒,不能說話,錢再多也不足以救命。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呀!

俗話說錢出急家門。狗蛋這會兒急的,誰只要給錢,叫喊爺爺都行。可是,「爺爺」在哪裡?

肇始車輛逃匿,央求交警去查找吧,恐怕至少得仨月倆月沒有眉目,大嫂能等得到拿回賠付的錢嗎?要求民政部門救濟吧,那是國家的錢,管得嚴謹,條條多,門檻多,況且杯水車薪,遠水不解近渴;求醫院吧,醫院是按規矩接診,只認錢不認人,瓜清水白,交錢看病,沒錢走人;他兩個兒子都是「啃爹族」,並且妒忌老爹與大嫂的關係,指望他們是盲人摸著碑樓子,根本有門兒難進;那指望誰?指望誰?指望誰呢?

「有了!」等狗蛋把能想到的關係想個遍,確確實實絕望得山窮水盡時,突然兩眼放光,禁不住兩手一拍大腿,終於大喜過望,脫口說道,「影子,我狗蛋還有個女兒影子,雖然她不是親生的閨女,但狗蛋畢竟還是養她的爹!」

就如白駒過隙,影子的答案很快被狗蛋自己否定了。

跟閨女找錢給別人看病,這事讓狗蛋怎麼開口?影子如果問你不是找過錢做生意嗎?做生意掙的錢呢?你跟病人是什麼關係?夫妻不是夫妻,兄妹不是兄妹,人家有兒子有媳婦,你八竿子打不著的,咸(閑)吃蘿蔔操什麼淡(蛋)心?

不操心哪兒成啊?駝背大嫂是好人,是狗蛋的恩人。七八個月來,我們好歹相依為命,同在老橋口租房住,吃飯不分你我,說話少有忌諱,她對我的好一輩子也忘不下。如今她被車撞了,撞人的司機沒良心跑走了,我狗蛋還能不長良心跑走嗎?管它是不是夫妻,管它是不是兄妹,救人要緊,救命要緊,狗蛋我橫下了這顆心!

捫心自問的狗蛋最終下定了決心:求影子出錢,是一線希望,決不能放棄,以後掙了錢可以再還她,沒什麼不好開口的,實話實說得了!

想到這裡,狗蛋馬上走進醫院的電話亭,接通女兒影子的電話,簡單明了的說清了情況,請求女兒支持他。

「爹呀,世界上最難得的是善良,你是世界上最善良的爹!不管她是誰,只要能救活她的命,女兒就支持你!」聽筒里,電波傳送著女兒影子熾熱的話,「說話呀爹,你需要多少錢?」

「一萬,醫院要求先交一萬。」聽了女兒影子的話,狗蛋老淚縱橫,滴到手背上依然發燙,他有些泣不成聲地說,「閨女啊,這錢······算爹借你的,爹掙了······再還你,爹一定還你!」

「別說了爹,我馬上給你匯兩萬,用完了你再說,你可要好好陪護病人呀!」

三個月過去了,當影子匯來的兩萬元錢幾乎花光時,醫生通知駝背大嫂病癒出院。

在病房陪護了三個月的狗蛋,雖然瘦得臉上還有兩張皮,倆眼塌陷到眶骨里,還是高興得摟著大嫂頭,把嘴唇貼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大嫂,咱們回家吧?」

回家?哪裡是家?城裡早就沒家了!

大嫂知道,這三個月,狗蛋天天陪著她養傷看病,老橋口租的房退了,電動三輪車賣了,所有能換錢的東西都賣光賣凈給她看病了;兒子媳婦沒有伸頭來看她一眼,指望不上啊!狗蛋雖然有家,她怎麼能去呀?有啥子理由去啊?

大嫂的眼圈潮濕,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她心裡想:我這叫病癒嗎?左腿的鋼板還在肉里呢?駝背不說,如今腿又殘了,走路得依靠雙拐,我還能做什麼?還有,我無兒無女,孤寡至此,活著無家可歸,死了無地可埋,還能再去哪裡流浪啊?

大嫂兩眼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嗽嗽」地從臉頰上落下來,她緊繃著嘴唇,一句話也沒有說。

「你怎麼了大嫂?今天可是我們的喜日子啊!」

喜日子應當高興才是,無論內心怎麼努力,大嫂還是高興不起來。

「大嫂,」狗蛋說,「你不要多想,就聽狗蛋我的話,從今往後,只要有我狗蛋吃的住的,就有大嫂你吃的住的;你要是受委屈,我狗蛋就不是人!」

大嫂沉重地睜開眼看看狗蛋,問:「狗蛋啊,農曆今天是幾兒呀?」

「十一月十六,你八月十六傷的,住院三個整月,這日子我記得清!」狗蛋如數家珍,掰著手指告訴大嫂。

「是啊,再有月把就過年了,大冷天的,我們去哪裡呀?」

「看你,去我家呀,小村啊!」

「小村你有家嗎?我怎麼能再連累你和你的家人呀?」

是啊,小村也沒有狗蛋的家了:大兒子全家在縣城,老家是鐵將軍把門,恐怕鎖都要生鏽了,因為給他娘家妹子借錢買房的事,氣得現在連爹都不認了,他家是不能住。二兒子因為要錢送禮買村官沒有得逞,雖說後來當上了村官,可仍然對老爹耿耿於懷,不依不饒,他家也住不得啊!

去哪裡?去哪裡?去哪裡呢?總不能去雲南女兒家吧?

活人不叫尿憋死!沉吟半晌的狗蛋還是想到了一個地方:在小村後面「官坑」的爹娘墳墓旁,大兒子的草紙廠被環保部門拆除時,有一個帶洞的麥草垛,旁邊圍上一個草棚,讓大嫂湊合著先住洞里,我住草棚,等過了春節天氣暖和時,再想辦法蓋兩間房子住。

當狗蛋跟大嫂說完他的想法時,大嫂忍俊不住,「吞」地破涕為笑,說:「狗蛋真傻,你就不能跟大嫂住一個洞里呀?呵呵呵呵!」

看著大嫂開心的笑靨,狗蛋反而紅著臉,沒趣似地低下頭,摳起了大拇指。

事已至此,駝背大嫂只好順從了狗蛋。

狗蛋辦完出院手續,帶上衣服、被褥、米面、鋁鍋什麼的,還買一大兜包子帶上,租了一輛三輪車,在車上把大嫂安頓好,這才讓師傅開車,走上通往鄉下小村的砂石公路。

天氣陰晦,北風嗖嗖,乾冷的路人用袖口使勁地裝著兩隻手走路。

三輪車一路顛簸,來到距離小村還有一千多米的路口,由於道路坎坷,車主師傅不肯往前走,狗蛋只好與駝背大嫂下車步行。

大嫂拄著雙拐行走非常吃力,走一步挪動不了多少,狗蛋就執意背起大嫂向前走。

近年來因為乾旱缺水,小村的「官坑」長著稀疏疏的荒草,春夏秋季,這裡是村民放羊的牧場,眼下是冬季,「官坑」只有草根、瓦礫、村人扔棄的垃圾和高低不平的坑底。

「官坑」荒廢多年,周邊環境已不堪入目。一條小路通過這裡,幾堵斷壁殘垣,標示著草紙廠當年的輝煌不再,旁邊不遠處就是狗蛋爹娘及媳婦的兩座墳墓。一個二三十平方米的水泥池子,是當初草紙廠軟化處理麥秸時挖掘的,半池子黑乎乎的污水,上面漂浮著幾個垃圾袋,散發著刺鼻的腥臭味兒。

一個略呈長方形的的麥草垛矗立在水池旁不遠的地方,垛頂幾片明顯塌陷的地方,呈現黑褐色;草垛向陽一面的中間,有一個洞口,蜘蛛網遮掩了上半個洞口。

當狗蛋背著駝背大嫂走近洞口時,一條瘦骨嶙峋的灰色母狗跑出洞口,發瘋一樣「汪汪汪」地狂叫,著實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洞內傳來一陣小狗娃哼唧哼唧地抗議聲,彷彿二人入侵了它們的領地似的。

狗蛋忙放下大嫂,驅趕那條嚎叫的大灰狗,可是不頂用,大灰狗前爪登地,兩眼通紅,頸毛四炸,毅然「汪汪汪」守護著洞口狂叫,就是不肯走開。

「別驅趕它了狗蛋,這也許是條流浪狗,是我們驚擾了它,你扔幾個包子喂它吧。」大嫂說。

狗蛋拿出兩個包子,扔到洞口外,大灰狗「嗚嗚」叫著,跑上前嗅嗅,張嘴啃住一個,銜起來,放下;再啃另一個,銜起,放下,瞪著眼睛看看狗蛋,看看駝背大嫂,仍然一副驚恐異常的模樣。

狗蛋再拿出一個包子,扔給大灰狗,說:「吃吧,吃吧,我們不傷害你的。」

大灰狗放下嘴裡啃著的包子,銜起狗蛋新扔的包子,翻翻眼迷惘地看看狗蛋,再看看駝背大嫂,慢慢平靜了狂躁的情緒,停止了嚎叫聲。

狗蛋看看大灰狗,再扔一個包子,說:「吃啊,吃啊,吃完了再給你!」

趁著大灰狗大口大口吃包子的空兒,狗蛋弄去草洞口上面的蜘蛛網,彎著腰走進去,洞裡面的麥草上盤成一個大窩窩,四隻毛茸茸小狗正在窩窩裡哼唧哼唧地叫,像是剛出生十幾天的樣子。他小心地把四隻小狗捧到洞口,迴轉身去收拾草洞。

大灰狗忙銜著沒吃完的包子,跑過來親昵地看護著它的小狗崽。

駝背大嫂見大灰狗瘦得可憐,也拿出一個包子輕輕扔給它,友好的說:「吃吧,大灰,好好吃吧,以後這個草洞就是我們大家的,你不是流浪狗,我也不是流浪的女人了。」

大灰狗抬頭看看駝背大嫂,又往洞里看了看,把剩下的包子吃了個精光,伸了伸懶腰,再把身體蜷縮在一起,卧下來,目不轉睛看著駝背大嫂,安靜地給它的小狗崽哺乳。

狗蛋收拾好草洞,把被褥鋪在厚厚地麥草上,彎腰架著駝背大嫂,讓她躺在鬆軟的草鋪上,說:「大嫂啊,這草洞就是家了,你先休息會兒,我去找東西在洞口搭建草棚。」

「你也休息會兒吧,草棚不搭了,我們都住在洞里,睡通鋪更暖和。」

「大嫂,那哪兒成?咱們沒有成家,我咋能跟你睡通鋪啊?」

「嫌棄大嫂不是?都土埋脖頸的人了,還那麼多道道兒,誰規定不成家就不能睡通鋪?」

「沒有沒有,大嫂別誤會,睡通鋪就睡通鋪,我在外頭給你看門!」

「呵呵,這還差不多!」

「大嫂,那我現在也不能休息,得去找幾塊磚頭什麼的,把鍋支上,去村裡弄桶水,燒水給你喝!」

「誒,要忙活你就忙活吧,忙活完天也就黑了,我們好好睡一覺!」

「嗯。」狗蛋答應一聲,出去找磚頭,在洞口簡單地壘了一個「灶」,剛好把鋁鍋放上,再去村裡找水桶提水。

天黑了,冷風仍在吹,本來應該有圓圓的月亮掛在東面的天空,可彷彿有一隻巨大的手,把團團黧黑的陰雲從北方往這裡推,壓得人情緒低落,無精打采。

駝背大嫂吃一個包子,喝了杯白開水,坐在草鋪上,等狗蛋忙活完,說道:「狗蛋,你過來。」

狗蛋彎著腰走進洞里。

「你過來,過來,再靠近點兒!」

「有事呀大嫂,說吧。」狗蛋靠洞口坐在草鋪外頭,看著大嫂說。

大嫂把兩手伸進自己腰裡,邊窸窸窣窣地忙活,邊說:「狗蛋,你還有錢嗎?」

狗蛋搖搖頭,捯飭著他那乾癟的棉襖兜子,愧疚地說:「沒了,大嫂,最多還有二三十元,你要錢做什麼?」

「我就不明白,你把錢給了俺那個賴種,我住院這幾個月,你給閨女找錢,退房賣車湊錢,什麼難都作盡了,怎麼就沒問我要過錢?」

「大嫂,我是大老爺們,無論有什麼難,也要你安心養傷啊!再說,你身體不好,就賣那麼點兒時鮮,也沒有錢啊!」

「大嫂是沒錢,可也要給自己留有後路啊,」駝背大嫂說著,解開了她的棉布條褲腰帶,拿在手上,頷首示意狗蛋,「你過來!」

「你······你要做什麼,大嫂?」狗蛋見狀,頓時緊張起來,連說話也語無倫次了。

「我讓你過來!」

「過來就過來,你······你解腰帶做什麼?」

「做什麼?你說我能做什麼?我讓你過來!」

「大嫂別······別這樣,明天我們去鄉里辦······辦個結婚手續,再······再那樣吧?」狗蛋結巴著說話,就是不肯往前挪動。

「啥子這樣那樣啊,你啰嗦個啥?我要你現在就過來!」

「大嫂,有話好好說,我······我聽著呢!」狗蛋盯著大嫂,沒有挪動的意思。

「嘿嘿,看把你嚇的!」駝背大嫂把棉布條褲腰帶扔給狗蛋,說,「腰帶里逢著兩張存單,共六萬元錢,是我這二年的積攢。」

「大嫂,存單怎麼放這裡呀?」狗蛋拿起棉布條腰帶,輕輕用手一捋,感覺到了兩處有存單的地方,不解地看著大嫂問。

「大嫂沒能耐,貼身放更安心」

「那你給我做什麼?」

「影子對咱倆這麼好,也沒啥回報的,你把錢取出來,給她吧。」

「六萬元,給影子?」

「是啊,給影子。」

「六萬元全給影子?」

「是啊,全給影子。」

「汪汪!汪汪汪!」這時,卧在洞口的大灰狗驚蹶地嚎叫起來。

狗咬生人。誰來了?是賴樣兒。

賴樣兒這個時候來,是想他爹了?

是的,但主要是想爹的錢了!

賴樣兒五月份以幫娘家妹子買房為借口,給爹要錢沒有得手,氣憤憤地跟爹傷了和氣,從此再沒見爹一面。眼看到了年底,他以為老爹在城裡賣了一年雞蛋,手裡一定有不少積蓄,這才想起來找老爹。

他在老橋口聽說幾個月前駝背女人出了車禍,爹陪著她在醫院養傷,就跑到醫院裡找,有人告訴他駝背女人已病癒出院。他想:那女人出院走了,老爹一定回小村了。於是,就馬不停蹄趕來小村,恰巧在這裡斷斷續續聽到老爹與駝背女人的對話,他們要把六萬元積蓄都給姐姐影子!

他聽後,火氣不打一處來:好啊老爹,你簡直是昏了,影子不是你親生女,我是你的親兒子,六萬元沒我的份兒,你分明胳膊肘往外拐!不行,我一定要搶在前頭,討回六萬元,爭取屬於當兒子的權利!

看到來人是大兒子賴樣兒,狗蛋連忙把棉布條腰帶還給駝背大嫂,示意她往腰裡系好,這才喝住大灰狗,愛理不理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我是你的兒子,六萬元該給我!」

「什麼六萬元?哪來的六萬元?」狗蛋明知故問。

「剛才你們的話我聽見了,是你做生意的積蓄!」

「我做生意積蓄的錢憑什麼給你?」

「你的錢憑什麼給影子?她是你親閨女嗎?」

「我啥時候把錢給影子了?」

「少給我說無用的,你就說這六萬元給不給我?」

「別說我沒錢,有錢也不給!」

「真不給?」

「就是不給!」

「不給你們就搬出去,這麥草垛可是我賴樣兒的!」

「你村裡的房子是我蓋的,明天我搬房子里住!」

「你住不成,那房子我賣給別人了!」

「就這樣你還是個副鄉長,撒泡尿照照你那個賴樣兒!」

「樣子好賴跟草垛沒關係,限你們明天搬出去,這草垛我要燒成灰,賣錢花!」賴樣兒惡狠狠地說著,揚長而去。

「燒吧,把老爹燒死,你就有錢花了!」狗蛋起身指著賴樣兒的背影,罵個不休。

父子倆的吵鬧聲驚動了距離這裡最近的人家。

是誰?狗蛋的二兒子耷拉。

上次耷拉給爹要錢不成,生氣回到家裡,要挾媳婦回娘家借了五萬元錢,託人送了禮,當上了小村的主任,琢磨著怎麼利用權力,撈一些外快吃肥自己,哪裡知道國家出台新政策,不再跟農民收糧收款,硬生生切斷了他的財源。

耷拉正一個人在家喝悶酒,盤算著如何去縣城給老爹要錢過春節,餘款償還媳婦娘家的債務,開了春媳婦娘家翻蓋房子還就指望這筆錢呢!他忽然聽到大哥與人吵架,仔細聽來是為六萬元的事。於是,他來了勁兒,忙把剩下的半瓶酒咕嘟嘟都灌進肚子里,起身披衣來到麥草洞旁。

大灰狗照樣又驚蹶地「汪汪汪」嚎叫起來。

狗蛋伸頭一看,是二兒子耷拉,心裡頓時「咯噔」一下:真是人走霉運鹽也生蛆,我這是中了哪門子邪了,前腳剛送走一條餓狗,後腳又跟著來了條惡狼!

「怎麼了爹?回來也不給我說一聲,大哥呢?」

「走了。」

「你打算住這草洞里嗎?大哥的房子空著呢!」

「他房子賣了,草洞也住不成,天明我就搬走。」

「哦,有地方住就好!剛才你給大哥六萬元錢,是吧?」

「誰給他錢了?」

「那你給誰了?」

「給你影子姐了!」

「你行啊,六萬元全給影子了?」

「什麼全給影子了?」狗蛋被耷拉的話繞得頭都大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在影子那裡存著哪。」

「啊?你把錢存影子那裡了?」

「你這麼疼她,是你皮出的嗎?粘得到一塊嗎?」

「她就是我親閨女!咋的了?」

「不是不是,是你爹剛才氣糊塗了,他的錢給我用了。」駝背大嫂見狗蛋說錯了話,擔心被耷拉誤會,急忙接過話茬子解釋說。

聽見洞里有女人接話,耷拉彎腰朝洞里看了看,卻只看到黑洞看不到人,說道:「你是誰?出來說話!」

「我是······」話到嘴邊,駝背大嫂嗚咽了,心裡想:我是誰呢?是過路的行人?不是!是狗蛋的女人?不是!是狗蛋的嫂子?也不是,狗蛋哪來的嫂子?狗蛋可是一直口口聲聲叫我大嫂啊!是,我就是狗蛋的嫂子!

「她是你『二姨』。」駝背大嫂正要開口,沒想到狗蛋卻接上話茬了。

「二姨?稀罕,我怎麼不知道還有個二姨?」

「現在不是知道了?她就是你『二姨』!」

「我倒要看看這個二姨是哪路神仙,憑什麼花老爹六萬元錢!」說話間,耷拉對著洞門大聲喊,「哪裡來的野女人?你給我出來!」

「她身體殘疾,行動不便,要看你明天看。」狗蛋說。

「哦,是老橋口那個賣時鮮的女人吧?我就知道你們倆早混到一塊了,咋作不死你們這老東西!」

「說什麼沒大沒小的混賬話?我可是你爹!」耷拉的話使狗蛋大為惱火,想拿出「爹」的頭銜壓壓他。

「你該是誰爹是誰爹,我耷拉沒你這爹!明天就叫影子把六萬元給我送回來!」耷拉惡狠狠地說著,揚長而去。

夜深了,風停了,天空彤雲密布,人們彷彿進入了隆冬大雪即將來臨的前夜。

狗崽們不管這些,努力蜷縮著毛茸茸的身子,躺在狗媽媽的懷抱中香甜地熟睡著,麥草垛周圍回歸了原有的平靜。

狗蛋沒睡,就坐在草鋪外頭,雙手捂著臉生悶氣:我咋養了這麼兩個啃爹的賴種?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一個比一個見錢眼開,一個比一個孬孫無比!千不該萬不該昨晚氣昏了頭,說錯了話,憑空給影子招惹了麻煩!說不準這兩個賴種一串通,明天就會找影子的茬兒,真是對不起影子啊!

駝背大嫂也沒睡,她坐在草鋪裡頭,蜷曲著身子想心事:這可怎麼辦?狗蛋的兩個孩子都這樣,沒有一個懂孝敬,沒有一個不想著老爹的錢,沒有一個肯憐憫我這孤苦伶仃的殘疾女人,無情無義地連一條狗都不如,明天可怎麼辦啊?

「大嫂,你睡吧,別想太多了。」

「狗蛋,你也睡吧,明天我們再說。」

「我不困,我在想明天我們怎麼辦。」

「我也不困,我也在想明天的事。」

「大嫂,天無絕人之路,我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話是這麼說,就要下大雪了,我們真的無路可走了。」

「大嫂,路就在腳下,怎麼走狗蛋都陪著你。」

「好狗蛋,大嫂謝謝你!」

「大嫂,我有個想法,只怕委屈了你。」

「啥子想法?說來大嫂聽聽。」

「大嫂,我們······結婚吧!」

「結婚?結婚,你終於說出這話了!」

「你同意嗎,大嫂?」

「······」

「說話呀大嫂,你同意嗎?」

「大嫂不同意,大嫂不能連累你!」

「大嫂啊,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狗蛋想好了,我要陪伴你走完今後的路!」

「你傻呀狗蛋,大嫂駝背,腿又傷殘,生意做不得了,生活需要照顧,生理上也不能滿足你,大嫂就是個累贅,你圖什麼呀?」

「大嫂人品好,對狗蛋有恩德,狗蛋不是沒良心的人,跟你結婚,狗蛋不後悔!」

「真不後悔?」

「狗蛋指天發誓:不後悔!」

「好狗蛋,來,親大嫂一口!」

雪花無言,悄悄地飄灑在麥草垛上,垛頂白了,洞口白了,荒廢的草紙廠白了,整個天空與大地白茫茫交合在一起,像是在默默祝賀狗蛋與大嫂今夜的詩情蜜意······

第二天,紛紛揚揚的大雪繼續下著,起「床」後的狗蛋一掃昨天傍晚的晦氣,痴情地回味著後半夜的甜蜜。

幾年來一個人孤寂的落寞,是大嫂雪夜裡給了補償,那種多次調換體位的忍耐,都被他原始的衝動一一替代,噴張的血液快樂並幸福著他和駝背大嫂。

美好總是短暫。

昨夜的時光是滿滿的美好,足以令狗蛋一輩子也忘不了!可是,太短暫了,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他匆匆洗漱完畢,扒開臨時「鍋灶」上的積雪,美美地熬了兩碗米粥,把剩下的包子全部餾熱,拿了兩個,端一碗米粥遞給駝背大嫂,自己也喝了碗米粥,把沒吃的兩個包子,扔給盯著他搖尾巴的大灰狗,再湊到大嫂跟前來了個熱吻,這才整了整帽子,抻了抻衣擺,一頭鑽進漫天飛雪中,去了鄉里,把一遛深深的腳印拋在身後的雪地上。

今天去鄉里,狗蛋要辦兩件事:一是給女兒影子打電話,讓影子回來看看她出資救助的「二姨」;二是到民政所諮詢與大嫂結婚登記的事,還有,沒領證之前他們能不能同居。

狗蛋一向遵紀守法,辦事規規矩矩。雖然當了多年的「村官」,對同居算不算違法這事還真的弄不明白,所以一定要問問清楚,等領了證就排排場場辦一場婚宴,大凡小村的人都請著,好讓全村馬姓人見識見識他祁狗蛋的二次風光!

人逢喜事,天長精神,狗蛋今天事事順心。接通影子的電話,影子開口就說最近回來看他,為春節過後她那裡旅遊高峰錯開時間;民政所的同志告訴他,孤寡老年只要情投意合,沒正式結婚之前社會上允許同居,結婚證可以補辦的。

等辦完了這兩件事,幾位老熟人熱情地拉著狗蛋的手,說是一年沒見,中午無論如何也要到餐館裡喝幾杯,結果都被他一一謝絕了,獨個兒冒著風雪,心急火燎地往小村趕,他知道回村後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辦!

什麼事那麼當緊?解決住房的問題!

大兒子賴樣兒要錢不成,惱火地說要燒麥草垛,這事可不是開玩笑,草垛燒了,草洞就沒了,他和大嫂住哪裡?生意暫時不能做,不能再租房住城裡;兩個兒子比著孬,小村有家沒房住,眼下漫天飛雪,天寒地凍,住哪裡去?

狗蛋自然想好了對策:馬財主的兒子早年學了一手木工技術,這幾年開了個棺材鋪, 去他那裡買兩口好棺材,往爹娘墳墓前一放,他和大嫂每人一口,遮風擋雨避冰雪,再不怕天寒地凍,那是小村的「官坑」,沒有誰再找茬往外趕了。

大活人住到棺材裡,就不怕別人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嘿嘿,不怕,棺材是自己買的,死人能住,活人為什麼不能住?活人以後也會死的,沒啥子丟人現眼的,小村誰家房子里沒挺過死人?說不準還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呢!想到這裡,狗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嘴裡還不時哼幾句過時的小曲兒。

可是,等狗蛋急三火四地趕到了「家」,面前發生的事令他猝不及防,彷彿是五雷擊頂,他兩眼發黑,雙腿癱軟,瞬間暈倒在雪地上。

原來,駝背大嫂死了!

怎麼死的?

事情是這樣子的:狗蛋去鄉里時,大灰狗也跟著他走了,沒有狗媽媽擋風避寒的小狗崽們,又冷又餓,爬出草洞找狗媽,找食物;其中,兩隻小狗崽爬到草紙廠軟化麥秸的水泥池子旁,隨著積雪的坍塌,狗崽掉進了黑乎乎的污水裡,發出「唧唧唧」地求救聲。

駝背大嫂聽見小狗崽痛苦的叫聲,吃力地拄著雙拐走出草洞,循著聲音來到水泥池旁,看到兩隻小狗崽「唧唧」著在水裡打轉轉,急忙把一根拐杖伸向水裡,可是無論怎麼也夠不到小狗崽。

她趴在雪地上,使勁伸長胳膊,努力向前探出高高穹起的駝背,一心一意想救小狗崽出水,沒想到一股大風雪刮來,使她的身體失去平衡,翻落在污水中,與兩隻小狗崽一起,溺水而亡。

發現駝背大嫂的是鄰村一位賣豆腐的熱心人。他每天都要從這裡的小路上經過,當他發現大灰狗看著水泥池「汪汪」亂叫,走近前看到池子里有衣物漂浮,不祥的感覺使他本能地呼喊:「快來人啊,有人落水了!」

狗蛋回來時,風停了,雪止了,荒涼的「官坑」很凄慘。

村裡人已經把駝背大嫂救出污水池,放在草洞里;大灰狗兩眼含淚,默默地守護著草鋪上的駝背大嫂,兩隻活著的小狗崽,分別橫卧在它跟前。

沒有散盡的村人正在聽耷拉述說昨晚的事情,看到狗蛋暈倒,慌忙施救;耷拉則鑽出人群掏出手機,給大姐影子、大哥賴樣兒分別通電話,要他們趕快回村處理後事。

村人們圍著狗蛋,輩分低的呼叫「老主任」,輩分高的呼叫「祁狗蛋」;馬財主的兒子馬木匠也在場,他急忙蹲下身去,或是按摩前胸,或是掐捏人中,好不容易救得狗蛋「哼哼」兩聲,慢慢睜開他那極度疲憊的雙眼。

狗蛋看看忙亂無措的村人,看看閉目安卧的大嫂,好久才開口說話:「是我走得太匆忙,我對不起大嫂,謝謝鄉親們救了她!」

「老主任不要著急,你給大家說說,這個駝背女人是誰呀?」馬財主的兒子問狗蛋。

「實話給大家說了吧,」狗蛋獃滯地看著鄉親們,指了指駝背大嫂,認認真真地說,「不怕你們笑話,她是我的女人,耷拉的『二姨』!」

「既然這樣,我們該怎麼處理她的後事呢?」馬木匠繼續問道。

「你那裡還有現成的棺材吧?我要兩口,如數付錢。」看著大家疑惑的目光,狗蛋繼續說,「一口安放駝背大嫂,一口我自己留用,求你們把棺材送到我爹娘的墳墓前。」

下午,按照狗蛋的囑咐,馬木匠把兩口棺材送到「官坑」的指定位置;在村裡人的幫助下,狗蛋給駝背大嫂穿好了壽衣,掘好了墓坑,靜靜地等待女兒影子和大兒子賴樣兒他們回村後安葬。

第二天上午,大兒子賴樣兒回村了。他沒有看一眼駝背大嫂,也沒有看一眼老爹狗蛋,更不問是誰在草洞里守靈,徑直跑到二弟耷拉家中,劈頭蓋臉地質問老爹那「六萬元」錢的去向。

耷拉正窩著一肚子無名慾火沒地方泄:你賴樣兒從老爹那裡拿沒拿走六萬元錢,我不知道;大姐影子那裡有沒有老爹六萬元錢,我也不知道;老爹和「二姨」住了一夜的破草洞,大夥救人時我給翻了個底兒朝天,根本沒見著六萬元的影兒,就差沒對老爹搜身了,六萬元究竟哪裡去了?我這個繼承人當然要知道,當然要得到!

「我也想著那六萬元呢?是不是昨晚你回縣城,獨個兒吞了?」耷拉反過來質問賴樣兒。

「小耷拉,你必須老實給我交代,昨晚我走後是你把六萬元拿走了?還是今天救人時,你趁忙亂得了手?有大哥在,你想獨吞六萬元,沒門兒!」

「放你的賴狗屁!六萬元你要是沒拿走,就一定在影子姐那裡!」

「這話怎麼講?」

「老爹昨晚說,是他存給影子了,我已經打過電話,就等影子問她吶!」

「老頭子好陰毒,六萬元不給兒子花,全給了一個不是骨血的閨女,氣死我吧!得空我就把草垛燒了,讓他住雪地里去!」

下午,影子沒回村。

第三天,影子依然沒回村。

就在這天晚上,大兒子賴樣兒終於忍不住,放火燒光了麥草垛,出了一口邪氣。

俗話說「入土為安」,冰天雪地的,安葬駝背大嫂的事不能再往後拖了。

經鄉親們跟狗蛋反覆商量,狗蛋才終於同意給駝背大嫂下葬。

這天,全村的人都來了。他們從狗蛋那裡了解了駝背大嫂的前前後後,都帶著沉重的心情為她送行:一個可憐的殘疾人,一個流浪的老女人,不僅對孤寡的狗蛋有愛心,對幫她的影子有愛心,對流浪的狗狗有愛心,還對溺水的狗崽有愛心,人們多麼希望全天下的人,都有一顆像她那樣的愛心!

這一天,狗蛋老淚不止,哭得撕心裂肺。他為駝背大嫂守靈,已經三天三夜雙眼沒打盹、水米沒搭唇了,此時的他已氣得身抖,哭得腦脹,餓得頭昏了。

安葬了駝背大嫂的當天夜裡,狗蛋已是「生死兩茫茫,無處話凄涼」,只好用心中所有的哀傷裹著無盡的遺憾,躺在大嫂墳墓旁的棺材裡,和衣而眠。熟睡中卻美美地做了一個「夢」,「夢」中的他正帶著那條大灰狗,奔向奈何橋,戀戀不捨地追趕著大嫂。

其實,大灰狗沒有做夢,它與兩個小狗崽就守候在狗蛋休息的棺材旁。

天亮後,兒子耷拉來了,他想再給老爹好好談談,索回那六萬元錢,至少弄清錢的下落,無論如何不能讓大姐影子、大哥賴樣兒私吞了。

可是,晚了,他發現棺材裡的老爹已經咽氣了!

昏老頭子,真是死有餘辜,看你把那六萬元帶到土裡怎麼花?

耷拉人財兩空,憤慨滿胸,連大哥賴樣兒也沒有通知一聲,竟在大灰狗祈求的「嗚嗚」聲中,自個兒把老爹埋了!

村裡人說,狗蛋是殉情死的,蹊蹺,輕鬆,也很值!

不知道是誰編了一段順口溜,早在村裡傳唱開了:

「稀奇稀奇真稀奇,

狗蛋娶了耷拉二姨;

快樂日子還沒過,

二人雙雙命歸西;

兩個兒子都瞪眼,

六萬元錢去了哪裡?

女兒影子不回來,

誰能解開這個謎?」

嘿嘿,影子回來就能解開「這個謎」嗎?

這不,耷拉剛剛掩埋了老爹還沒走出墓地,大姐影子就坐著大哥賴樣兒的車回來了!

剛剛下了車的影子,看著新土埋的新墳,悲傷得眼淚像七八根竹竿挄大棗,「啪啪啪」地往下掉。

難怪影子傷心痛哭。老爹著急打電話要她回來看「二姨」,二弟著急打電話要她回來送錢。她馬上請假,先乘飛機,再趕客車,又坐大哥的轎車回來,時間一絲一毫一刻都沒有耽擱,卻還是撲了個空!

「二姨」走了,老爹走了,近在咫尺的親人不能相見,能相見的又都在算計著跟她要錢,她莫名其妙,滿腹疑竇,不相信老爹竟然會這樣離她而去!

影子傷心至極。她哭啊,哭得死去活來,哭得肝腸寸斷,哭得天昏地暗。

淚眼朦朧的大灰狗看著影子傷心地哭,竟揮動兩隻前爪,發瘋似的刨起了墳墓。

影子見狀,一把抓起二弟耷拉的鐵杴,也發瘋似的刨起了墳墓。

二弟耷拉問道:「大姐,你這是幹什麼呀?」

「我要刨開墳墓,看一眼爹爹!」

「瘋子,你簡直就是瘋子,死人有什麼好看的?」大弟弟賴樣兒生氣地說。

「你也沒看爹一眼,你還不如這條狗!」影子狠狠地懟了賴樣兒一句。

墳墓扒開了,棺木措開了,奇蹟出現了:做「夢」的狗蛋竟然活過來了,他正閉著雙眼活生生地坐在棺材裡!

耷拉驚詫,慌忙後退!

賴樣兒驚詫,慌忙後退!

大灰狗飛身一躍,跳到棺材裡,伸出舌頭親吻狗蛋的臉。

影子喜出望外,忙撲上前去,摟著老爹喊道:「爹,爹呀,你睜開眼看看,女兒影子回來了啊!」

狗蛋睜開了眼,看著眼前的一切,有氣無力地笑了,輕輕地說:「影子,好閨女,爹爹想你!」

「爹呀,別嚇我們,剛才你是怎麼了?」影子問。

「爹做了一個夢,夢中跟你『二姨』團聚呢,呵呵!」

半信半疑的賴樣兒走過來,渾身發抖的耷拉也走過來,二人異口同聲地問:「老爹,你沒有死?」

「死?就你們倆賴種想著我死,放心吧,老爹我一時半會死不了!」狗蛋看了看賴樣兒和耷拉,撫摸著大灰狗的頭說,「是不是呀大灰?」

「想不到老頭子跟兒子還玩這一套!」耷拉唇角努力上翹,聳了聳鼻樑,輕蔑地轉向影子,說,「大姐,現在你回來了,快把爹存你那裡的六萬元錢拿出來吧!」

「對,拿出來大家分了,不能一個人獨吞!」賴樣兒忙上前附和著說。

影子一頭霧水,茫然問道:「爹呀,哪裡來的六萬元錢?你啥時存我那裡的?」

狗蛋辛酸不止,老淚縱橫,扯心揪肺地搖了搖頭,痛苦地說:「閨女呀,我要不說存你那裡有六萬元錢,恐怕咱父女倆就見不上這一面了啊!」

接著,狗蛋從影子給他三百元錢賣雞蛋說起,把幾年來前前後後的經歷,原原本本地哭訴了一遍,倆兒子聽後,分別你東我西,先後甩手走人。從此,把贍養老爹的義務扔到了爪哇國。

「爹,那六萬元錢現在哪裡呀?」影子問。

「那是兩張存單,就逢在你『二姨』的棉布腰帶里,穿衣入殮時,是我親手給她繫到了褲腰上。」

「哦,原來是這樣。」

「閨女,那是你『二姨』辛苦掙的錢,就讓她帶走吧!」

「嗯,爹爹真好!」

影子由衷地敬佩面前這個風霜萬年的老爹,在生活最困難時,他努力養大了兒女,養活了全家;在年老體衰需要照顧時,他自己倔強地默默擔當;在遇到真愛遭人誤會時,他不推諉不報怨承受屈辱;在「二姨」落難無家可歸時,他挺身而出奉獻愛心。在道德崩潰、物慾橫流的社會裡,這樣憨厚善良的老人,誰來照顧他的風燭殘年?誰能照顧他的風燭殘年啊?

「爹爹,你就隨我去雲南吧?」影子淚眼模糊,緊緊拉著爹的手說。

「那不是連累你嗎?」「你就是我親爹,閨女贍養爹,還不應該嗎?」

「影子呀,我放不下你娘和你『二姨』啊!」

「爹,咱們常回來給我娘和『二姨』送冥錢,好嗎?」影子說著,竟「噗通」一聲跪下來,哭了,「閨女求你了爹!」

「好!好啊,影子,爹答應你!」狗蛋彎腰把影子扶起來,臉上立馬多雲轉晴天,樂得眉開眼笑,激動地說,「你就是爹的親閨女,親閨女!」

大灰狗搖晃著尾巴,舔舐著狗蛋的手,嘴裡發出嗚嗚聲。

「怎麼了大灰,你也帶上小狗崽,跟我們一起去雲南吧?」影子騰出手,撫摸著一下大灰狗。

大灰狗跳出了棺材,後腿站立在土堆下,前腿搭在最高處,昂頭朝天「汪汪」吠鳴。

空曠的雪野上激起了嗡嗡的回聲,一片浮雲散去的南天,太陽露出微微憨笑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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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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