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探紅樓：華章
在古典小說、話本中，詩詞曲賦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它們不光豐富了作品形式，在內容上也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或提綱挈領，暗示故事梗概；或描繪人物形象，突出介紹器物；或假託角色作品，表達作者觀點；或烘托氣氛，增強感染力量；或起承轉合，推動故事情節。《紅樓夢》中有詩詞上百首，展現了曹雪芹不凡的文學功底。從楹聯、判詞，到燈謎、歌謠，還有眾角色的詩詞作品，不僅與相應的意境、主題貼合，更能體現角色的性格色彩，達到「言為心聲」的標準，這是難度比較大的地方。在賈府這樣的名門望族，公子小姐們錦衣玉食，受人服侍，只要他們願意，就可以接受高質量的私教。特別是女性，除了做女紅之外基本無所事事，寄情於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我們看到大觀園中俱有才情，眾人平時吟詩應和，樂此不疲，甚至起詩社專門作詩。
第三十七回，探春召集眾姊妹提議立個詩社，大家紛紛贊同，因賈芸送寶玉兩盆珍貴的白海棠，便以海棠為題作詩，遂定詩社名為海棠社。在第七十回中，重起詩社，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為社主。大家相繼做了不少詩詞，不再列舉。下面說說整部小說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幾首詩詞。首推《葬花吟》，這是第二十七回中林黛玉在花冢葬花時吟唱的詩，凄楚哀怨，字字血淚，名為吟花，實則寫人。寫了黛玉對待生命的理念、對種種遭遇的反抗與不甘，也進一步刻畫了她多愁善感的性格，暗示出黛玉甚至賈府眾人的悲劇命運。在藝術表現上，通過奇特的想像和淋漓盡致的抒情，產生了強烈的感染力。
《葬花吟》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綉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綉閨，忍踏落花來複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肋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判詞《聰明累》，揭示了王熙鳳的一生，又像是賈府家族命運的讖語。鳳姐潑辣幹練，狠毒果斷，前半生大權獨攬，風光無限，掌管家族事務的同時，又私放高利貸盈利，倚仗賈府權勢干預訴訟牟利。風頭正勁之時，賈府突遭抄家，從此敗落。大觀園內凋敝凄涼，尚存的家底遠不足以彌補虧空，要強的鳳姐氣病交加，生命垂危，託孤劉姥姥之後，凄涼的死去。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在《紅樓夢》開篇第一回中，跛足道人唱的即是《好了歌》，甄士隱頗有宿慧，聽完之後註解一番就出家去了。《好了歌》及甄士隱的《好了歌注》都刻畫了人情冷暖、世事無常，甚至也隱喻了四大家族興衰輪迴的命運。
《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太虛幻境的對聯，在《紅樓夢》中出現了兩次，一次是第一回甄士隱夢中所見，一次是第五回賈寶玉游太虛幻境所見。其實作者已經非常明確的表達了觀點：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把真當做假，假的也便成了真。警幻仙子提醒世人看破虛妄，一切不過是幻像，可是又有幾人能擺脫肉身和慾望呢？
太虛幻境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第三十八回，眾人吃蟹賞桂，都作了詠菊、詠蟹的詩，我個人比較喜歡寶釵的這一首。文筆老到，辛辣的諷刺了腹中空空，卻橫行霸道、胡作非為者的醜態。只可惜美味的螃蟹去背了這個黑鍋。
《螃蟹詠》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其他詩詞再擇出幾首，余不一一贅述。《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作者題絕》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通觀小說中的詩詞曲賦，本身已把豐富的情感濃縮於簡練優美的文字之中，如果我們都把它一一鋪展開來，豈不是緣木求魚，狼則罹之，失去了詩詞本來的味道，更錯過了錯落有致、平仄起伏的韻律之美。不如，靜靜的讀一讀這些詩作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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