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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知交幾零落

八大山人在兩千多年厚重而蒼白的人文歷史中,顯現了靈動和豐盈。以己之力,便書寫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個富有個性的篇章。

靜下心來,不妨多讀一讀這樣難得一見的畫。

看《魚鴨圖》,要多留意那些鴨子,大張白眼。人常說,青眼看人,表示尊重;而白眼看人,有時也表示仇視。

而看這幅《荷花翠鳥圖》,一隻形影相弔的鳥,垂頭閉目,立於蘆葦稈上,你卻能看出它那氣定神閑、旁若無人的樣子。你能讀懂的,其中有蔑視。

趨於晚年,畫家畫了更多這樣的禽鳥圖,這就昭示你,畫家以己之情,賦予了這些鳥兒複雜的情感。

也是啊!笑向老來減。這時你就能夠看得出了,畫家藏在畫中的,是無盡的孤寂、高傲和憤世嫉俗,而區別於他人之處,是一種亡國異鄉的遺民之情。畢竟這樣的家仇國恨,非有此經歷者不能體會。

畫中的意境突兀、醒目,傳遞出孤獨而驕傲、清醒而自負的能量。

也許你會說,這是另一種狂狷。孔子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確實,這是那種常被稱為「狂狷之士」的思想者和藝術家中的一位,身上始終有「異端」的標籤。但他卻比孔子所認同的走得更遠,也更具原創性,而命運的悲苦,精神的純良,卻交織如斯。而就是他,在兩千多年厚重而蒼白的人文歷史中,顯現了靈動和豐盈。以己之力,便書寫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個富有個性的篇章。

此畫家因自稱而人皆稱之八大山人。

或有人問:竹林七賢是七個人,八大山人是幾個人呢?答曰:一個人。

這一個人,名朱耷。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的九世孫。其祖父朱多炡是一位詩人兼畫家,山水畫風多宗法二米。父親朱謀覲,擅長山水花鳥,名噪江右。朱耷從小受到藝術陶冶,年少不虛妄,聰明好學的他八歲時便能作詩,十一歲能畫青山綠水兼能懸腕寫米家小楷。

朱耷19歲時,明朝滅亡。時在崇禎十七年。罹難不久,父亡,內心極度憂鬱、悲憤。23歲時,妻子亡故,便奉母帶弟「出家」,至奉新縣耕香寺,剃髮為僧,改名雪個。24歲時,更號個山和個山驢。28歲時,在耕庵老人處受戒稱宗師,住山講經,隨從學法的一百多人。在這裡,畢竟不同於瓦爾登湖邊,思考和關心的問題,自然也是不同的。其後,一度帶著母親和弟弟住在南昌附近。此時他生活清貧,蓬頭垢面,徜徉於此。雖喜飲酒,但動輒酒醉。醉時,大筆揮毫,一揮十多幅,山僧、貧士、屠夫、孤兒,向其索畫,有求必應,慷慨相贈。

一介書生,能期待怎樣的霹靂手段?

36歲時,想「覓一個自在場頭」,找到南昌城郊十五里處的天寧觀。改建後,更名為「青雲圃」。「青雲」二字取自道家神話「呂純陽駕青雲來降」。嘉慶二十年,狀元戴均元將「圃」改為「譜」。朱耷苦心孤詣經營這所道院二十多年,後世因之認其為青雲譜的開山祖師,並建立了「正開山祖道朗號良月文號八大山人朱真人」功德堂的牌位。

朱耷前後13年的佛教徒生涯,使之有了清初畫壇「四僧」之一的稱謂。現今看來,他那亦僧亦道的生活,雖也是借宗教信仰以避世,主要還在於為了逃避清朝對明朝宗室的政治迫害。53歲時,受臨川縣令胡亦堂延請,隨其僧長饒宇朴等到臨川官舍作客年余。這使他十分苦惱鬱憤,遂佯為瘋癲,撕裂僧服,獨自走回南昌。這點與身世背景相近、同為大畫家的石濤有大區別。一年多後,他又回到青雲譜,並在此度過「花甲華誕」。62歲時,不再做住持。

請注意朱耷二字與八大山人四字的關聯,八比朱少了個牛,大比耷少了個耳,牛耳在古代指有權力的人,把牛耳去掉,權力就消失了,從而成了亡命之徒。恰似一生的境況。

60歲時,始以「八大山人」署名題詩作畫,然而在署款時,常把「八大山人」四字連綴,一望而入心,彷彿「哭之」「笑之」字樣。此所為,無非寄託哭笑不得的痛苦心情。其弟朱道明,字秋月,也是一位畫家,風格與乃兄相近,且宜粗獷豪放。道明書畫署名牛石慧,此三個字草書連寫,像極「生不拜君」四字。這也是委婉表達對清王朝誓不屈服心情的春秋筆法。若把他倆兄弟署名的開頭一字合一,「牛」「八」二字,又合回了祖姓,可謂用心良苦。

花鳥之外,八大山人還善畫山水。

他的畫,筆情恣縱,不構成法,蒼勁圓秀,逸氣橫生,章法不求完整而得完整。一花一鳥,不是盤算多少、大小,而是著眼於布置上的地位與氣勢。他有三者取勝法,即是否用得適時,用得出奇,用得巧妙。若在繪畫布局上發現有不足之處時,會用款書補其意。

他擅用乾擦,極其滋潤明潔。在畫面上,同是「奔放」「滋潤」,皆與人不同。其花鳥畫風,可分為三個時期。50歲以前為僧時,屬早期,多繪蔬果、花卉、松梅一類題材。畫面精細工緻,勁挺有力。其後15年為中期,畫風漸變,喜繪魚、鳥、草蟲、動物,形象略誇張,用筆挺勁刻削,動物和鳥的嘴、眼多呈方形,面作卵形,上大下小,岌岌可危,禽鳥多棲一足,懸一足。65歲以後為晚期,藝術至成熟。筆勢變為朴茂雄偉,造型極為誇張,在構圖、筆墨上也更加簡略。魚、鳥之眼一圈一點,眼珠頂著眼圈,非日常所見之眼,眼珠子都能轉動,卻一幅「白眼向天」的神情。好似畫家就在面前,有人強與之交談,本自應付,話不投機,便從他眼中瞥過一道不屑的精光。這就使這些鳥兒顯得如此倔強,即使落墨不多,也可見其振羽,使人有不可一觸、觸之即飛的感覺。有些禽鳥拳足縮頸,一副既受欺又不屈的情態。深層次里,這是由於他那特殊的身世和所處的時代背景,使其畫作不能像他人那樣直抒胸臆,而是通過晦澀難解的題畫詩和一種怪異的變形來表現。這樣,他筆下的山石就顯得很奇異,渾渾圓圓,上大下小,頭重腳輕,隨意擺放,全不管是否站立穩當。且再看那些樹,老乾枯枝,僅僅幾個杈椰,幾片樹葉,桀驁不是世間物。這些元素構成的風景,山是光禿禿的,樹是東倒西歪的,一派荒涼,果真有此處,豈是安居之所呢?

而這一切,卻無疑是畫家自己人生和內心的寫照,即「憤慨悲歌,憂憤於世,寄情於筆墨」。他在題黃公望山水詩中寫道:「郭家皴法雲頭小,董老麻皮樹上多。想見時人解圖畫,一峰還與宋山河。」表現出了強烈的民族意識。他有一首題畫詩說:「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摩。」僅第一句,夫子自道,便言簡意賅地說出了自己繪畫的藝術特色,以及所寄寓的思想情感,只有沿著他所提示的這條線索,我們才能真正地理解和欣賞這位畫家的偉大藝術作品。

在「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摩」之際,又「想見時人解圖畫」,可以看出,他是很希望人們能夠理解他的畫中之意的。因此,總有細心者,能從他的畫意和字里字間有所發現。他有一個畫押,很長時間裡,人們因其形狀而稱之為龜形畫押。後來才看出,原來是由「三月十九日」幾個字變形組成。這恰好是明末崇禎帝自殺的日子,明朝由此滅亡,以此表達出了對亡國的紀念。

詩書畫印是中國畫特有的,含有四種優秀文化綜合在一起的表現形式。他亦能詩,書法精妙,所以他的畫即使畫面著筆寥寥,有了題詩,意境就充足了,一舉使人感到小而不少,這純是藝術上的巧妙。但八大山人的詩文因其古怪幽澀的格調而充滿了神秘性和諷刺性,向來為人費解。

總的來說,57歲以前,他所有書畫作品上的題畫詩文,總體特徵和傾向是借書畫抒發自己的遺民思想、人品氣節。為免於直白,往往將禪家偈語和歷史典故雜糅其中,致使詩文隱晦曲澀。在其《梅花圖冊》中有《題折枝梅》一首:「三十年來處士家,酒旗風裡一枝抖。斷橋荒蘚無人間,顏色於今似杏花。」這首詩,卻好懂,輕易能讀出其人品和氣節。57歲還俗後,他的詩文風格則呈現出以「無懼為勝」,大膽超越前人和自我的面貌。這一時期有許多真知灼見的詩文湧現,在《書法山水冊》的題識中,就有了「畫法兼之書法」之論,而「書法兼之畫法」的明確提出,則是前無古人的。

八大山人得壽81歲。歿後,葬於新建縣中庄。一說葬於南昌城郊英家山,但後來遷墓時,僅見一些朽木鐵釘,未見骸骨,應是其衣冠冢。牛石慧之墓,則在青雲譜南將軍嶺,後來遷葬時,內有骨灰一罐,今在青雲譜內吐珠山。八大山人墓葬確在何處,已難查考了。那年到南昌,緣此,我頓然打消了拜謁其墓的念頭。卻感身在南昌,已有了與八大山人錯身而過的機緣。

八大山人的畫在當時影響並不大,傳其法者僅牛石慧和萬個等人,但對後世繪畫影響卻是深遠的。他的大寫意不同於徐渭,徐渭奔放而能放,他則嚴整而能放。清代中期的「揚州八怪」,晚期的「海派」,以及現代的齊白石、張大千、潘天壽、李苦禪等巨匠,莫不受其熏陶。齊白石曾心悅誠服地說:「青藤雪個遠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能自稱走狗,可見其虔敬程度已近無以復加。

念幾遍上面幾位大家的名號,我似乎看到了八大山人臉上有了神秘的笑容。誰說知交幾零落?亦不須長亭。

(刊於2018年3月19日《天津日報·滿庭芳》,原題為《知交幾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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