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人的郵件
1
午休的時候，章力照常回家看妻子，她睡著了，擺在床頭柜上的早餐只吃了一半不到，章力看著她消瘦的臉龐，在心裡微微嘆口氣。
在廚房做午飯的時候，章力忍不住又想起醫生的「宣判」：「……她這樣的病情，能熬到現在不容易了，多做點讓她開心的事吧……」
深愛一場，他也想帶她去做點開心的事，陪她去公園裡看看夕陽，或者去海邊看看日出，可她整日昏睡，清醒的時間太少了。
章力心裡有愧疚，深愛的女人突然患上重病即將離世，而在婚禮上當著親友的面宣誓「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開」的他卻選擇獨活下去……
他看不起自己，但也看清了自己。
午飯做好後，他試圖叫醒妻子，但她只是微弱的睜了一下眼睛，就再次睡了過去，他只好把午飯放在她床邊，檢查好一切後就去上班了。
上班的路上，他又開始胡思亂想，結果差點闖了紅燈被車撞到，轎車的主人忍不住拉下車窗對他破口大罵：「你找死啊！」
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想說：「是啊。」
2
妻子的病花光了家裡的積蓄，還在外面欠了不少錢，奈何他從小就不受父母喜歡，妻子又出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雙方的父母別說出錢，就算臨終的看護也找出各種理由推脫。
章力的母親說：「你不要怨我們，我們也是沒辦法，你哥哥的孩子需要人照顧，你不是不知道你嫂子的樣子，你不要怨我們……」
他點點頭，倒不是真的不怨，而是知道怨了也沒有用，怨了他們也不會來幫忙，怨了妻子更不會健康起來。
如今他所能做的就是盡量的陪著妻子，陪她走完這最後的一段路。
回到辦公室時，剛好下午上班的時間到了，同事們哈欠連連的醒來，小聲的抱怨著說睡不夠，他暗暗的羨慕他們，畢竟自己已經失眠很久了。
章力在涉及銀行方面的事業單位工作，年前他原本有機會晉陞，可考慮到照顧妻子需要大量的時間，只好忍痛把機會讓給了同事，好在做了他領導的前同事心裡有感激，每天給他安排的工作量並不多。
他忙完了工作後，悄悄在網上研究起食譜來，沒辦法帶妻子出去欣賞世界，就只能在飲食方面讓她盡興，正找著，突然來了一封郵件。
郵件里只有一句話：你好，能認識一下嗎？
3
一開始章力以為是什麼系統群發的垃圾郵件，沒去理睬。
可郵件的主人不屈不撓，幾乎每天都在給他發郵件，雖然每次只有短短的幾句話，內容很雜，從電視劇到天氣都有，可字裡行間里的那種愜意和樂觀，讓鬱郁的他每次都忍不住仔細閱讀：
春天真的來了，迎春花都開了，黃黃嫩嫩的，這種顏色看的人心裡一暖，小時候喜歡摘下來帶回家，昏暗的屋子都亮堂了很多，而且還有一股很淡的香氣，幸福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
今天在電梯里碰到一個小男孩，他媽媽催促他穿好外套，語氣有點不好，小男孩很耐心的說：「媽媽，我現在有點熱，等會出去前我一定會穿好衣服的。」我們能從孩子身上學到很多……
我初中的時候看過三毛的書，記得她和荷西很甜蜜，可最近再讀，發現她和荷西也有很多不快，甚至有一些內容看的我好生氣，她怎麼能這麼縱容他呢？或許愛情真的是盲目的……
章力漸漸在腦海里勾勒出郵件主人的樣子，她有氣質，知性，懂得欣賞生活中的小美好，雖然偶爾也會鬧些小脾氣，但瑕不掩瑜，是一個值得疼愛的女人。
他好幾次想給她回信，想隨便聊聊，可腦海里總是浮現出妻子昏睡的樣子，一想到她，他就會暗暗罵自己：她還沒走，你就開始花花腸子了？你還是不是人？
章力很自責，但也開始期待每天的郵件。
4
妻子昏睡的情況依舊繼續，她的頭髮越來越白、也越來越少，她的皮膚越來越薄，肌膚下的血管根根分明，章力害怕有一天回到家，她已經消失，擺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張空蕩蕩的床。
他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承受能力很強，還是已經麻木，他每天依舊做很多的菜，然後擺放在她的床前：「老婆，今天給你做了蝦仁炒西蘭花，蝦仁我是一個一個去殼去線的，眼睛都要去花了，以前你經常給我做這個，你還記得嗎？真沒想到這麼難做，真是辛苦你了……」
可她只是無聲無息的躺在那，菜香和她身上久病不愈的氣息混雜在一起，熏得他眼睛發紅、鼻子酸疼。
晚上的時候，他會在她床邊擺好行軍床，躺在床上給她念書，她以前喜歡看小說，尤其是外國的偵探小說。
有一次她問他：「你知道阿加莎嗎？」
他當時正抱著手機看，半天才說：「恩？」
她在他面前晃晃書：「阿加莎，英國女作家，三大推理文學宗師之一，是人類歷史上最暢銷的作家，只有聖經和莎士比亞的小說銷量超過她哦。」
他那時還是盯著手機：「恩，這麼厲害啊……」
章力覺得自己錯過了太多，所以現在要抓緊時間彌補，他從書房找到她買的那些書，把那些還沒拆封的書一本一本的讀給她聽。
有幾次讀到精彩之處，她甚至醒了過來，聲音很輕的問他：「然後呢？」
他不敢看她，不僅因為害怕她馬上會再次睡著，更害怕這問話只是他的臆想，他埋頭讀著下面的故事，一直到她微弱的呼吸聲再次在他耳畔響起。
5
陌生女人的郵件依舊在繼續，他開始好奇這女人是誰，在這樣的時機下出現，不可能只是巧合。
是他朋友偷偷介紹的？章力雖然現在有負債，但單位待遇好，他努力幾年總會清掉債務，他還沒到35，這樣的條件有人會考慮，幾個朋友也確實問過他未來的打算：「你總得為自己考慮。」
或者是他的前任？在和妻子結婚前，章力有過兩任女友，彼此都很適合，但一個因為家事，一個因為距離，最後都分手了，難道是其中一個聽說了他現在的情況，想再續前緣？也不是不可能。
亦或者背後是他父母？雖然他們一直覺得他沒大哥長臉，但說到底血濃於水，他總期待著有一天會發現他們愛他的證據，讓陌生女人慢慢接觸自己、開導自己，會不會就是隱藏的證據？
無論是誰，這些郵件的出現，都確實讓章力有了變化。
他心裡跟隨妻子死去的一部分又活了過來，就像無數個失眠的夜晚，窗外的月光突然照進來，撫在他的枕邊，一種超越他認知的潛在的力量在向他訴說著什麼。
章力依然每天面對著病中的妻子，他悉心照料她、看護她、讀書給她聽，期待她偶爾的清醒，可這樣的日子不再難熬，他開始坦然面對這一切。
有一天，他在路上看到了黃色的迎春花，他湊上前深深的聞了一下，那股清香差點讓他幸福的落淚。
6
兩周後，妻子在睡眠中去世了。
他在做好早餐後才發現，她嘴角帶著點笑容，整個人也變得清晰起來，他在她身邊坐下，靜靜的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哭了。
葬禮很簡單，妻子的父母來了，他們沒哭，只是嘆氣，臨走前還拍拍他的肩膀：「她也算有福，遇到你……」
他的母親也來了：「你哥哥的孩子生病了，你爸在照顧，來不了，他讓我跟你說一聲……以後有空回家看看吧……」
他點點頭，最好的情況也就是這樣了吧。
那天晚上，他帶著妻子的骨灰走回家，家裡一切如舊，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有一種她還躺在卧室里沉睡的錯覺。
他把骨灰放在客廳的桌子上，然後開始打掃衛生。
章力要把妻子生病期間用過的一切東西都清理出來：床墊、藥品、碗筷、輪椅等等，他要把這些全部堆在門口處，然後一趟一趟的上下樓，把這些東西一點一點運出去。
可等他掀開妻子的床墊，卻在下面發現了一個筆記本電腦，他下意識的打開電腦，郵件的頁面出現了，她以陌生女人的口吻寫給他的那些郵件全在那裡。
他看著這些郵件，想著她每天強忍睡意，艱辛的寫下那些溫暖的話，在生命的盡頭，她以自己的方式開導他，讓他繼續走下去，讓他一定要活下去。
章力慢慢躺在妻子的床墊上，對著靜悄悄的屋子發誓：「我會的，我會活下去的。」
完
作者簡介：神奇的尼斯，一個想紅的文字工作者，在《讀者》、《青年文摘》、《最小說》上，都沒有發表過文章，微信公眾號「Cleaner張先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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