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隔壁加班的碼農,說不定是你的造物主(下)
你是否沉迷於過那些小物件?玩具,手辦,模型……人類總是利用模型去理解世界,甚至忘記了模型和真實世界的差異。也許在未來,我們今日的筆記本電腦也成為了模型愛好者的熱衷對象,他們會如何通過這些小方塊來認識我們今天的世界?
那一天,Z收到了外公的神秘遺物,他踏上了發現世界真相的路途。
*全文約40000字,分為上中下三篇。回復關鍵詞「物狂」閱讀全文。
Danny Whispers
Sunshine & Second Chances
Mary Lydia Ryan
00:00/02:09
【 物 狂 | 下 篇】
作者 | 夾縫貉
17
Z被一陣飢餓感折磨著醒來,仰頭見百葉窗縫隙呈深灰,探手撥開窗葉,見外面濃雲密布,一團團像要塌下。展會回來,Z在床上躺去兩天,一動不動,隻眼角隨投進房的陽光從地板這頭掃到那頭。現在肚子里像有兩顆齒輪交錯轉動,Z不得不掙扎坐起。Z登錄論壇瀏覽,那裡倒是老樣子,FOR與其他玩家的注意力還在展會淘到的寶貝上,Z卻失了參與的興緻。
來源:pinterest
在展會遭遇瘋狂又莫名的老人後,一塊深色、粘稠、不幹不脆的異物就梗在Z胸口,排遣不了。
製作筆電模的黑鳥小組還存在……這可能嗎?
剛回房時,Z查資料,老人提到的總裁是在三十年前宣布退休,聯繫筆電模產品線停工,兩者間若隱若現的聯繫令Z動搖。Z有些後悔沒能詳細詢問老人黑鳥的事,當時老人像魔鬼附身般大談宇宙與人類,不免令人厭煩。不過,也正因老人出現,Z突然有個想法。
當所有人——去世的外公,資深玩家FOR,以及痴狂的老人——都無法說清小豬筆電模的源頭與歸宿,還有個地方可以諮詢。
展會當夜,在不再有一絲光亮點綴的黑暗房間里,Z的操作停在發信環節。
郵箱是Z從黑鳥的自動販售機上抄來的。
Z聽見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不知為何,混音師無精打採的語氣像隔著牆傳來,在房間四壁回蕩——
墜落了……
可以選擇的路,無路可選。
Z吐一口氣,點擊發送——
現在,等待。也許那郵箱只用於維修諮詢,也許已沒人打理賬號。Z的信石沉大海,而神秘莫測的前任總裁——誰也說不准他到底做過什麼瘋事——根本不知道某處有個微不足道的人如此渴望見他。
就在Z漫無邊際幻想信的去向時,視網膜上彈出快遞收取提示。
Z撓頭,想著最近可沒購物。
但飛行器送上門的紙盒蓋分明印著他的信息,分毫不差。
簽收後,Z的目光移向寄件人一欄,雙手顫抖了一下——黑鳥技術開發部。沒有聯繫方式。
找尋裁紙刀時Z撞了膝蓋,又在使用時划了手。
紙盒裡有兩樣東西,一個是像條狀巧克力的物體,Z認得那是筆電模電池。另一個東西是張薄薄的中間帶孔的圓盤,大小差不多是拇指與食指環出的空間。
沒有說明文檔。
Z把電池放在掌心掂量。
活的……Z喃喃自語,想到FOR憂傷的眼神,想到FOR說的那些拆解模型的玩家的遭遇,想到不久前自己想方設法讓筆電模有反應,任何反應……
Z跨過地板上再次堆得亂七八糟的雜物,一把撈出小豬筆電模,又從抽屜里翻出鑷子。Z用鑷尖輕撬開筆電模右側光碟驅動器口,將收到的圓盤塞進去再合上。接著,Z把模型電池撬下,換上寄來的電池。
這麼做時,Z感覺自己被耍了。Z背靠床墊盤腿坐地板,思考該怎麼啟動。
Z重複一遍幾天前的操作,筆電模紋絲不動。Z站起來,看著窗外。玻璃上出現連成串的水珠——下雨了。
遠處傳來沉悶雷聲,起初零散,這裡一下,那裡一下。現在連成一片,如巨獸狺狺。
Z又坐下,緊閉雙眼,回憶之前背過的技術說明。屋裡一陣亮藍光芒,之後傳來震耳欲聾的雷鳴。Z睜眼,合上鑷子按下模型左上角那枚小巧的紅色按鈕。
什麼也沒發生。
Z感覺空氣靜止於眉間。
接著,Z的手掌感到輕微振動。模型那卡片大小的顯示屏上突然泛起熒光。
光淡去,屏幕陷入漆黑,Z直勾勾看向那一抹虛無。這時,模型右上角有芝麻大一粒微光閃爍。Z指尖傳來溫熱抖動……
Z體會這種感覺,像什麼,又不像什麼。
最後他想,這是捧著老鼠的感覺。小時候,外公帶他參觀自然博物館時,他摸過活物。實驗用白鼠的毛細密柔軟,尾巴卻光滑冰涼。小東西在掌心瑟瑟發抖,爪子搭在幼年Z的食指節邊。
原來FOR是對的。
手上的這個玩意兒,活過來了,Z忘了呼吸,忘了擦額角冷汗,一個勁盯著掌心方塊,那還魂屍般、發著抖、冒出光的方塊。
Z突然理解了FOR及其他玩家如此厭惡黑鳥的原因。Z也一下領悟了真理不可能取代真相這一殘酷事實。
人類對真理異乎尋常的熱愛,不是展會上嘉賓們說的那樣——真理是通向真相的途徑,而在於,真理是與眾不同的異物。異物之所以可愛,正在於局限。
像人類自身,充滿殘缺。因為殘缺,所以有無儘可能。
模型是對實物不完美的復原。玩家喜愛模型,正在於模型一動不動,像書頁間掉下的老照片,凝固了特定的時光。
但掌心的方塊,顫動著,粉色的豬鼻孔在電光的閃爍下,得意洋洋沖著Z……
這是個介於模型與筆記本電腦的怪物,就像殭屍是介於人與屍體的怪物。
禁忌,被打破了。
Z感到一股潮氣順地板爬上後頸,突然,筆電模屏幕起了變化。
黑色幕布上有白色線條正呈現、扭曲、移動、消失。Z回過神,認出那是字母。
字母像流水,一點點晃過。Z察覺這串字元在循環播放,忙瞪大眼努力辨識。
等Z一字不落認出內容,胸中那團贅物蒸發殆盡。
識別出的信息只有兩個:
時間,地點。
18
午夜的風穿過冷泉港幽暗空曠的泊艇台,Z租借的公共空艇孤零零橫在不遠處路燈下,像被遺棄的寵物。若是其他空港,此時一定還有零星空艇穿梭進出。但冷泉港靜得彷彿酒海墓園,連其他地方那種歪東倒西靠在一起的公用空艇都不見蹤影。
這座城的安全評級足夠高,不然Z絕不願在這種時間獨自出來。
略微刺骨的風擦過Z眼角。為讓凍僵的腦子保持熱量,Z再次回憶離開公寓時做的事:重新整理房間。鋪床搬桌只是走流程,真正的重點是把那價值驚人的小豬筆電模放在恰當的位置——一個需要花些功夫卻不必耗盡精力尋找的地方,例如衣櫃內側,或寫字檯中間抽屜後方。整理好桌面,Z特意登錄論壇,在個人界面留下暗示自己出遠門的信息。
Z想:調查員搜查時,會通過小豬筆電模的放置和論壇信息推測出我可能惹上的麻煩。Z也考慮過保留黑鳥寄來的光碟,但那東西竟被精巧設置了播放次數。Z反覆記認屏幕,最終上當。隨著一聲輕響,光碟機彈出,光碟記錄層似乎被模型內置的裝置損毀了。
此刻,站在凌晨杳無人跡的黑暗裡,Z抱著胳膊思考自己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Z發出的郵件只提到對黑鳥筆電模生產線感興趣,其他並未多說。為什麼黑鳥會發出邀請?也許,貼在那台販售機側面的根本不是黑鳥的郵箱。是別人趁主辦者不在私自印上去的。
Z又想到安全躺在公寓里的小豬筆電模,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其價值?
白霧在Z嘴邊出現,消失。已到約定時間。
Z跺腳驅散小腿邊的霜霧,想著果然是被耍了。
拙劣的玩笑。希望這……只是個玩笑。
然而夜晚的天幕像盛放寶石的絨布,此刻突然被一把狹長的刀刃刺破。那刃尖劃破星辰,悄無聲息降臨身前。來者可說龐然大物,高聳的身軀擋住對面路燈投下的光,一片暗影將Z吞噬。這野獸如此沉寂,像披著薄紗的死神,優雅卻致命。又彷彿遊樂場的氣球擦過鼻頭,感受不到絲毫分量。
借著這架中型空艇側身環繞的淺紫色光路,Z看到標誌性的百合花紋飾,不由心頭一顫。這是極其昂貴的佛羅倫薩級宴客艇。
空艇在Z面前停下,橢圓形艙門向後退縮讓出通道。
Z來回看看,方圓五百米內沒有第二個活物,深藍色天空與地平線交匯於港口彼端微光閃爍的辦公樓群。Z再仰視這艘不常見的交通工具,視線順著那流暢順滑的表面進入通道柔和的光芒。
硬著頭皮上吧。
空艇內地板上浮現動態圖案,明滅的箭頭示意Z順走廊抵達一間廂房。房內有面對面的軟椅,中間橫隔一張橢圓形餐桌。直徑達一人高的舷窗拉著擋板。廂房光線柔和,有令人舒適的樂聲在空氣里流淌。
巴赫e小調協奏曲,品味不算太糟,Z放鬆警惕走進去。
門突然在身後關上,Z回頭,樂聲漸隱,一個讓人聯想到漫長冬日陰冷晦暗的女聲響起。
女聲報出旅途用時,並告知不得離開廂房。Z四下搜索,發現房內還有個側門通向獨立衛生間。看來黑鳥是打定主意對路線保密。Z之前在網上搜過黑鳥工廠和辦公樓地址,反向推理便知此行目的地並非這兩處,更可能是傳聞里的秘密研究室。有網友猜測研究室埋在地下,也有人認為研究室是一所巨大的空間站,還有人覺得那種建築立在月球不無可能。現在Z無從判斷,佛羅倫薩級空艇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上天下海,既然這趟旅途時間不短,那根本搞不清空艇走過的路——它能停在原地半小時再起航,也能保持全速飛到極遠的場所。最要命的是,Z清楚這種空艇奢華之處正在於給乘客重力不變的乘坐體驗。Z站在音樂瀰漫看似溫馨的小包間,無法判斷空艇是否已出發。
Z試圖挪動舷窗擋板和門,果然徒勞。Z又查看網路信號,發現被屏蔽。
被關在一個過分舒適的匣子里,可能處在任何地方——Z想著,驚訝於自己的淡漠,慢慢坐下。
桌底一側櫃門彈開,裡面有甜點和飲品。
Z不餓,倒是有點渴,但他深知解渴之物不在此處。
19
兩小時後,廂門滑開,Z起身時有些眩暈。
空艇外連著通道,Z只能順圓筒往前走。轉彎,前方出現一扇門。
新空間有五排對稱固定的簡易座椅,座椅旁是霧化窗。這房間讓Z想到公司線下會議的地方。Z選窗邊前排一側坐下。門自動合上,地板開始抖動,Z扶住座椅把手。這時,霧氣一下揮發,亮得有些刺眼的白光從窗外射入,Z擋著流淚的眼偷瞥,發現房間在一條隧道里快速移動。原來這是一節老式車廂。
隧道壁呈暗褐色,說不出是金屬還是水泥構成。不久Z便駛到一片開闊大廳,車門開啟。
大廳地板與空艇里一致,也閃爍箭頭。Z沿指示走,跨過自動門。眼前有條水平履帶,Z按示意站上去,由著帶往前方。
Z先前經過的幾個廳室都像舊式車站,零星立著令人懷念的立柱。過分空曠的大廳,有種長笛中音般清冷的質感。一路上沒出現任何工作人員。Z難以集中注意力,總感覺自己正行走於一個幽深的夢,反覆無常,百無聊賴,無法解脫。Z又覺得這感覺不對,因為現實才是漫長到無法逃離,而夢總能在瀕臨危險或接近幸福時結束。
接下來的門楣有非常古老的電子顯示板給出文字,告知門後是企業歷史回顧。
穿過這扇門,履帶速度減緩,Z留意著新長廊兩側的布景。
長廊彼端消失在燈光暗淡的黑影里,兩側牆壁掛有巨幅相片,每幅相框下陳列一件展品。這些黑鳥歷年製造的產品被強化玻璃罩隔絕了塵埃與聲音,彷彿活在自己的星球。履帶兩側不時出現供人走下的緩坡。Z不敢亂動,隻眼珠東張西望,窺探一樁樁塵封的秘密。
走廊左側第一幅照片是黑白的,裡面是個身材中等神情嚴肅的人。與他寬闊臉龐上過於認真的神情形成鮮明對比,他懷中抱著個露齒而笑的人偶。不知是否拍攝問題,人偶笑得猙獰。在這幅照片下方的陳列櫃中,那個人偶——或仿製品——被支架固定立在圓柱形玻璃缸內。人偶的嘴由於年代久遠,已合不攏,微微裂開一條縫,兩絲明顯的豎紋沿他顎部消失在下巴後。人偶的眼一隻湖藍,一隻翠綠,略微望著相反方向。那眼球表面光滑澄澈,一點不像一個多世紀前的產物。當Z向前移去,餘光里瞥見人偶的眼珠直勾勾轉來盯著自己後背。Z警告自己那是幻覺,不敢回頭。
下一幅照片有色彩,體型中等表情死板的男人站在燙著捲髮有些發福的女人身邊。兩人掌心共同托著一個瘦長的女人偶。照片底有一行後來補印的字,內容是「莉莉,我們的靈感源泉」。女偶微張嘴,唇上塗抹的紅色鮮血一樣艷麗。
第三幅照片的色彩又清晰幾分,看得出攝影技術在進步。畫面里站著一個男人,通過和他身後櫥櫃的高度對比,這男人不算矮。他也不太胖,但臉還是和前兩個男人一樣,帶有著特別的拘謹。這男人小心翼翼將一件小巧的物品端在左胸前,像抱著一座屬於自己的獎盃。Z仔細看,發現那仍是人偶,一個穿格子裙、白襯衫和毛絨背心的短髮少女。相比第一幅照片里木質的人偶和第二幅照片里塑料質感明顯的娃娃,這少女的膚色已相當逼近人的肌膚。令人奇怪的反倒是她的身體比例。人偶的腿明顯比手臂修長,脛骨幾乎是尺骨的兩倍。更恐怖的是人偶的臉,閃著詭異光澤的眼球佔了整張臉近一半空間。Z不清楚這是不是上世紀人類對完美伴侶的遐想,又或許這是結合外星人虛構造型的一次嘗試?
接下來的照片里出現第四位男人,這次他的手老老實實放在前面。一個約十五厘米高的男人閑適地坐在他左肩,擺出不可一世的模樣。與前面少女人偶不同,這個男青年穿著真正意義上的衣褲,而不是塑料壓制的服飾。透過微型休閑服,青年人偶肌肉緊緻的身形幾可亂真。但腳踝與手腕處的球狀關節出賣了他。接下來的幾幅照片里是同一個男人,舉著更多不同造型的人偶,這些人偶身份各異,從他們的服飾可以猜出當年人們熱愛的主題——先是超現實戰士,然後是冷兵器復興後的劍客,接著是套在厚重宇航服里的太空騎士,再後來是髮型詭異身著休閑服的電腦駭客。在電腦駭客的臂彎里第一次出現一台微小的筆記本電腦,Z有些振奮。也是在這個男人的照片角落,第一次出現如今黑鳥公司仍在使用的標誌——漆黑圓形空間浮現一條既像月亮,又像鐮刀的銀白弧線,事實上那是一隻巨型鳥喙。
到第五任總裁時,身邊人偶變成等身大小,穿的衣服就是人類服裝。模型不可能單純靠等比例放大就能站穩,尤其全身關節可動的那些。但總裁身邊那瘦高又傲慢的牛仔——帶標誌性寬邊帽,穿古典西部片里那種馬甲與披肩,左輪墜著粗糙的皮帶——站得穩穩噹噹。照片前方玻璃缸里,正是這位牛仔叉腰而立。Z不敢低頭從正面打量他的眼睛。
第六任總裁比前幾任都瘦小,臉不再寬闊,也許他更多繼承了母親一方的特徵。這位總裁面容和藹,身旁站著的不是人偶,而是一位神情柔和卻不失精明的女秘書。在原本是玻璃缸的地方,立著一塊牌,上面一段略顯曲折的故事解釋了為何女人偶沒能保存下來。Z再打量照片,才意識到那位秘書是假人。Z重新思考為何之前看好幾眼都沒辨別出真相——秘書緊貼總裁的右臂皮膚被輕微壓迫,顯出頗具彈性的弧度,而她裸露在外的膝蓋及腳踝皮膚光滑,完全看不出關節構造。另外,最恐怖是她的臉,不同於上世紀初的蠟像人產生的不真實感,秘書面部神情自然得比旁邊的總裁更近人類。她的眼球帶著因閃光燈造成的反光,既不像蠟像那樣死板,又不像玻璃眼珠那樣明亮。她的眼球透出活人的靈魂。
等到第七任總裁時,靜態全息投影技術已被發明,牆壁上的投影是立體的。這位總裁併沒刻意與某個玩偶合照,而是站在黑鳥總部辦公樓前,顯得隨意又霸道。這是本世紀初的某個時間,那時黑鳥如日中天。
接下來的一副全息圖仍然是那位總裁,與前一幅仿若國王的圖不同,這一幅圖有種著了魔的詭異巫術感。總裁手上端著一顆人頭。從面相看那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人。當然,這不是真人。女人脖頸處延伸出粗細各異材質不同的纜線通到總裁身後陰影里閃著微光的某台大型機器。在動態的全息影像里,女人在說著什麼。她的眼睛伴隨嘴角上揚而微微眯起,最後露出一個迷人微笑。她的鼻翼翕動,扯著臉頰的皮膚。如果光盯著她的眼看,很難想像那是個假人。Z打個寒噤,不再關注女人唇間吐出的內容。
按時間順序推測,下一位總裁就是三十年前卸任的第八位。Z正想像他將會與怎樣的玩偶登場,不料廊道突然明亮,前方出現新門。Z還沒反應過來,就已進入另一個房間。
20
起初,Z錯覺進了電子博物館。此刻的廳堂里放滿大小不同的儀器,牆上還掛著許多照片。Z步下履帶穿行於這些或像立櫃或如集裝箱的儀器,在兩個展位間狹窄的通道感受逼仄,又跑回履帶邊環顧展廳寬闊的全景。
牆邊,Z看見一些有趣的老照片。這些照片里記錄的不再是黑鳥歷屆總裁,裡面的人形形色色。一張照片里,淺色頭髮的中年男子端坐在鏡頭前,正單手托腮愁眉苦臉,他的正前方放著一個黑白相間的平板,板上立著黑白色形狀各異的雕塑。另一張時間稍晚的照片里,一位黑髮男子正交叉食指於嘴前,眉頭緊皺。他的面前也有個線段交錯的平板,板上放著黑白兩色圓形積木。第三個人是一位優雅的女士,她的苦惱更像是被潛在的疾病侵襲,這位女士靠在一架龐大的儀器邊,儀器通體黑色,表面光滑,在女士膝頭上方有一排突出的鍵,交錯呈黑白色。再後面是個銀髮老人,老人雙手交叉放在前方,正對著鏡頭外的某人說著什麼,他的臉上與其說是煩悶,不如說是因為接受了既定的命運而變得豁達。老人身後的巨型熒幕上是一篇文章,從隱約可辨的標題Z推測那是小說
Z靜靜漫步在這個回聲遊盪的展廳,一言不發回顧著人類被自造物擊敗的歷史,想到之前展會上關於全能悖論的爭論。Z注意到經過的許多器械都有不同公司的商標,其中大多數Z在背誦材料時見過。這些公司活躍於上世紀至本世紀初期,或關注硬體,或注重軟體,或改進設計,或研究演算法,有些甚至至今都在產品應用領域推陳出新。Z有些在意:黑鳥怎麼會在自己的陳列室放上這些公司的產品?不過只消一秒,Z便意識到一件事,黑鳥,並不單是一家家族式封閉型企業。黑鳥更像一種精神,或者如同「0/1」社區那樣的圈子,早在一百多年前,黑鳥的人就已潛伏在尖端領域的各行各業中,積極推動人類文明的前進。
Z想到FOR對筆電模起源的回答:是一群狂熱者創立了工作室,也是幾個工作室通過一個概念聚集起一群狂熱者。
也許,人類文明進步的驅動力,本質就是一種瘋狂。
Z不敢久留,匆匆跑上履帶,任由這條緩緩流動的黑河將自己帶向遠離現實的地方。
21
接下來的展廳出現在腳底,其龐大而全面的布局一開始令人頭暈目眩。通過自動門後,履帶所在的通道實際成為一座架在半空的橋。橋下三米處是一個直徑接近五十米的坑。
坑底有座小鎮。
如果用特殊的俯拍方式捕捉小鎮細節,再換成普通尺寸的照片拿給人看,一定會有不少人問這是哪個景點。全景模型早在兩個世紀前就有不錯的製作者,甚至一度成為一些電影的拍攝背景。微縮小鎮不是重點,值得注意的是小鎮上生活著的人。
履帶載Z到橋樑正中的圓形平台。Z通過立在欄杆邊的望遠鏡能仔細追蹤腳下世界的每個細節。在急急掃過酒館招牌、街邊垃圾和牆角塗鴉後,Z將鏡頭對準一些行人。Z想,自己現在就像個行為乖戾的跟蹤狂。第一目標是個騎自行車的小孩,Z推測小孩會像古老的角色扮演遊戲里點綴場景的假人那樣,有固定的路徑與動作,然而Z錯了。這小孩——Z甚至不清楚他是用什麼技術做出來的——在鏡頭長久的凝視下沒有出現重複動作,更別提走了相同路徑。在Z調整觀察思路重新注視時,發現小孩的行動有潛在邏輯。這小孩不是在動,而是在生活。
要麼是黑鳥對每個鎮民設計的邏輯鏈足夠龐大,複雜到Z短時間內無法找出破綻,要麼黑鳥就製造了一個開放的平台。這很像展會時嘉賓關於水的比喻。這些假人是滴入杯中的墨,自由擴散後融入已知世界的每個角落。但他們終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被無形的杯壁束縛。而在三米之上的空間凝視他們的人類,就是他們的創世神。
Z思考著:新世紀的模型,已不再是純粹的藝術品。模型的主體更多生成自科技,由精密計算後使用新型材料製造而成。許多工作室將原型師的創造力無限誇大,吹捧自己作品的藝術價值堪比古人的雕塑與建築,不過是騙玩家買單罷了。目光束縛於時代,最終將被時代厭棄。
但黑鳥……這在玩家眼中古舊、臃腫、遲緩的巨人,已生存近三百年,恐怕還會繼續存留於世……Z戀戀不捨離開這房間。
來源:Colin Bigelow
22
自動門後出現一個類似中轉站的地方,履帶到了盡頭。Z邁下履帶,腳底立即出現箭頭提示方向。有那麼一刻,Z琢磨如果故意朝反方向走會怎樣,馬上又打消了這自大的想法。Z作為唯一的生命體,置身這廣闊熱鬧又靜默異常的空間,孤立無援。沿箭頭方向,Z踏上新履帶。
前方又是門,總是門。
這扇門上出現意想不到的電子文字——17製作組成果展示。
黑鳥的筆電模世界。
穿過門,Z沒找到筆電模陳列架,也沒在牆上看見照片。新空間寬廣依舊,卻不如之前展廳亮堂。僅在天花板邊緣布置的微弱照明,讓人想到博物館那些幽靜又略顯陰森的古器物展室。昏暗房間彼端由左至右有一排窗,框邊閃爍綠光,每扇間距約二十五米。履帶止於房間正中,Z像感應到無聲召喚,跌跌撞撞走向左邊第一扇窗。
透過玻璃,Z看見下方是個密閉房間,佔地約一個標準泳池大小。地上,一台塔狀儀器泛著銅黃光,正靜靜運轉。儀器結構複雜,布滿目前幾乎絕跡的齒輪、撥片、履條和卡帶。另外,一些或粗或細的管道從儀器各部位延伸向上,穿過Z前方的天花板。
Z尋找解釋,發現玻璃右下角有一份立體的電子文檔,Z用手指點開正文,看見標題寫著儀器的名字:
蒸汽動力差分機。
後面是原型設計者的名字:巴貝奇。再後面是模型製作名單,裡面大部分是黑鳥員工。編製外的人員所在公司被補充在人名後的括弧里。Z好像隱約聽說過差分機的事,現在卻一團亂麻,什麼也想不起。
為跟上狀況,Z略過文檔下方說明,徑直奔向第二扇窗。
相比前一窗口裡隱隱作響的沉悶裝置,這扇窗里的模型更像一隻桀驁不馴的怪鳥。青藍色電光閃耀在房間正中瘋狂旋轉的兩個巨型暗黑色轉輪邊,轉輪軸心處連接著結構複雜的器械,一些電線像頭髮一般從這個怪物身上蔓延出來,通向房間各角落,穿過牆壁消失在更多隱藏的房間。隔著窗玻璃Z似乎聽見裡面有刺耳嘶吼,連忙點開文檔。
特斯拉-圖靈機。原型設計者是匿名。
Z忙奔向第三扇窗。與前兩扇窗內容不同,新窗口後不是個寬敞房間,而只有如衣櫃大小的空間。窗內上半部嵌入的屏幕顯示一個經電子顯微鏡放大的畫面。顯微鏡臃腫的機身填滿窗內空間其他部分。顯微鏡主體正中隱約可見巴掌大托盤。
Z抬頭望屏幕,畫面里是一座迷宮——不像幾十年前讓實驗動物走的那種,而是類似前面所見的小鎮模樣,在某些分支處布置了特殊結構。迷宮裡,數十個微小暗點正忙碌穿梭。為看得更清,Z鼻頭都快壓癟在玻璃上。
那是一些類似螞蟻的生物,每隻有四條腿和一個正多面體的頭。Z觀察一陣,發現這些小東西的移動並非毫無規律。每一隻似乎走著特定路線去完成特殊任務。看著看著,Z眼角瘙癢。放大的屏幕緊貼在窗另一邊,好像這些密密麻麻來回穿梭的小蟲子能輕易鑽過玻璃,爬到Z臉上,鑽進鼻孔眼角。Z心裡發毛,進而意識到那些小傢伙並非活物,而是長了腿腳的筆記本電腦。之前Z以為是它們顎的部位,正是筆記本電腦開合的頂蓋與底板!小到這種程度的電腦還能擁有獨立行動邏輯,Z額前滲出冷汗。這可是和現在廣泛應用的納米機器人大相徑庭。
Z恍惚踱向下一扇窗,裡面的空間比前面三個窗里的都大,景色也透出華麗的美。
透過窗口,Z俯瞰一塊類似土壤的熟褐色地面,這層土壤上,暗金色河流奔涌不息。河流並非只有一支,而是由房間彼端的起始主幹道分岔出多條,每一條越來越細,最後變得如絲線,消失在房間這邊的土壤邊。終點處,成百上千根纜線對應著每條支流,從土壤中延伸出來,統統連到角落一台機器上。
之所以說河流奔涌,是因為那金色的波紋間有明黃的光順著同一方向滑過,像微風拂過寧靜的水面。有趣的是,每條支流隔一段就有一小片開闊地,彷彿一片湖泊,湖心發出微光。以Z的高度看,湖泊就像結點,分出一些更細的溪流向周邊湖泊匯聚。
Z事前搜到過黑鳥公司製作的自然景觀系列模型,例如紡織蜘蛛,模擬農場,模擬貓狗。不過如此龐大的景觀還是首次見到,讓人心情舒暢。前幾個窗口帶來的壓抑感漸漸消散。心情緩過來,好奇心又驅使Z點開窗角文檔,卻讀到意想不到的內容:
有機人工神經網路學習機。
原型提出者有許多位。
Z抬頭重看那片「流域」,驚覺熟褐色的根本不是土壤,而是一種模擬生物體組織的培養膠體,而奔涌的河流則是經過刻意設計的神經細胞。Z突然有點反胃,趕快離開這個窗口。
第五扇窗里的東西也好不到哪裡。
在Z看來,放在潔白四壁正中的,是一顆衛星那麼大的腦,溝回明顯。腦底同樣連著數百根纜線。腦前方,網線彙集起來插在一台立櫃規模的伺服器上,伺服器前有塊60寸的超薄顯示屏。
屏幕里正上映某部電影,鏡頭搖晃,光影忽明忽暗。不一會兒,場景里出現奇形怪狀的生物。Z看了約五分鐘,沒明白故事脈絡。那似乎是個冒險故事,一支英雄小隊集結,經歷磨難,挑戰惡魔,最終拯救了誰。令Z不舒服的是,裡面角色之間的互動缺乏常識。主角的性格既極端又偏執,其他角色卻視若無睹。
出於好奇,Z點開窗角文檔。
造夢機器。
原型製作人一欄又是一群Z不認識的人。也就是說,屏幕里播放的是眼前這隻腦的夢境。大腦從何而來?是黑鳥製作的嗎?模型能夠做夢?
懷著重重疑慮,Z望向最後一扇窗。Z挪動得很慢,害怕抵達太快。那扇窗就像這段旅程的終點,抵達後遊客會被無底的空虛擊敗。同時,Z又忍不住想快點過去,也許窗後是對一切的解釋。Z猛然想起來這裡是為看筆電模,是與製造了精巧筆電模又突然隱身的前總裁交流。但現在的所見令Z越發混亂。
自從收到黑鳥公司寄來的微型光碟,參與這次不可避免的探訪,Z就像著了魔,被一隻看不見的爪勾去魂魄。在冷泉港吐著白氣等候未知的宿命彷彿已是在十多年前。Z幾乎毫無準備,像從邁出公寓的那一刻起,就有種信念一直暗示Z不需要思考任何東西。如果Z真見到前任總裁,該說些什麼?
最讓Z驚懼的是,黑鳥似乎完全了解自己的想法。Z來到這片廣大又神秘的空間,不知身在何方,只能一個勁吞咽並企圖消化接二連三的超現實產物。這些異物帶著百年前古人腦中的邪魅,又融入當今最聰明的一群人的執念。黑鳥的目的到底為何?
懷著愈發濃烈的恐懼,Z終於站到第六扇窗前。
結局無聊得令人虛脫。
裡面只有一個小房間。
正中一台普通筆記本電腦——或許是模型。
電腦屏幕亮著,淡藍色背景里只有一行黑字:輸入問題。
Z任由指尖去點窗角,卻老是觸偏。幾次嘗試後Z終於打開文檔,毫無平仄讀出內容。
黃芪-施梅爾特林圖靈測試儀。
原型製作人:黃芪,施梅爾特林。
到頭來什麼都不懂。
這次,Z確認自己被耍了。也許這就是黑鳥獨有的炫耀產品的方式?在Z身心俱疲準備返身走回履帶時,抬頭髮現右邊陰影里晃過一個人影——
一個蒼白瘦削的老人……?!
剎那,Z覺得那人眼熟,在某個遙遠記憶里,幾個月前……一秒後Z反應過來,這是在不久前剛見過的體態神情——在影子那些前輩或謹慎、或嚴肅、或驕傲、或放鬆的照片里。
Z本該立即轉身離開。
但有股莫名的情愫在心底爆發,Z沒有遲疑,小跑著追過去。
23
總會有人抵達這裡——奔跑中Z似乎幻聽到一個聲音——總有人回來。
Z跟著那片若隱若現的暗影跑過更多曲折縱橫的迴廊,像在一座不得全貌的迷宮中穿行。對方腳步極輕,似乎擺脫了重力束縛,自在而平穩地飄向前。Z一聲不響緊隨在後,生怕不慎的邁步會驚擾某隻潛伏在走廊暗影深處的野獸。好幾次,Z跟丟了,眼前只留一條空蕩蕩的廊道。Z開始懷疑最早看見的是幻覺。但拐角的微光總能一次次在一款筆挺又模糊的制服後脊投下倒三角影子,倏然一閃,又消失不見。Z的身體變得不聽使喚,只是茫然移動。
這樣斷斷續續跑了約半小時,Z來到一處電梯口。Z彎腰,雙手撐住膝蓋喘氣。等血壓降下來,汗滲出額角。剛才只顧跟隨一個影子,卻完全忘了記住行過的廊道……
Z迷路了。
這時,電梯門打開,發出刺耳聲響。Z會意,快速跑入。
坐升降梯保持平穩一路向下,Z雙手抓緊護欄,在幽暗中感覺這深淵般宏偉死寂的建築結構。悉悉索索的纜繩摩擦聲里,升降梯靜靜經過若干樓層,每層都生出漫無邊際的通道於視野之外,廊道兩旁目之所及是亮著不同電子編號與名牌的房門,每一扇都像通往異世界的入口。升降梯速度緩慢,Z感覺自己一輩子都會被困在這種持續的下降中。就在Z思忖怎樣逃離時,腳底傳來一陣微麻的震感,深空般的死寂里Z聽到自己的心跳。兩秒後,一陣光從背後射來,Z條件反射跳到一側,察覺是升降梯門開了。
新迴廊的光源是地燈,一點點向滯重的空氣里釋放著青幽幽的冷光。Z環顧左右,在微光下摸索到牆上有公用無線耳機。在旅遊地,這種耳機里一般會有提示語音,Z取下帶上,耳機像是死了,沒有生氣。現在只有這一條路,Z提著膽摸索前進。身後傳來升降梯關門的聲音,不過並未移動。Z回頭,發現來時的路成了另一個黑洞。Z想,自己現在被夾在兩片未知之間了。
耳機響起一陣呲呲的雜音,Z立刻把後背貼到牆上。
彷彿信號源正在調音,一些凌亂的人聲陸續傳來,像是不同頻道的節目串到一起。Z在空氣明顯凝重的走廊里,聽到遙遠的某處有男聲、女聲凌亂說著各種語言,還有異樣的音樂在背景里流淌……就在Z的指尖碰到耳機時,聲音合眾為一。
那是個女人,語氣類似Z在空艇里聽到的解說員,不過這聲音含著幾重擾動,聽上去既不像活人,也不是機器生成。
Z稍微整理一下衣服,重新邁步。
耳機里的女人正以一種做彙報的語氣羅列某條產品線,但不知是信號不穩定,還是耳機本身有問題,女人的聲音斷斷續續。
……內部編號為第0版本……期望不高,為爭取時間,推廣時宣稱會發行一個生肖系列……大獲成功……淡出市場,進入第二階段……
Z想這是在介紹小豬筆電模,看來黑鳥的生產線並非在此時崩潰。Z回憶起展會老人瘋狂的眼神,他說黑鳥17組並未解散,難道——
……第1版本……連入網路,晝夜不停……訓練大規模數據……第2版本,有機質介入無機材料……混合產物,生命與物質……邊界趨於……由於……順利無阻,第3版投入特殊崗位……任務專一,目標清晰,風險低……與人類進行最低限度交流……面向更廣泛任務……第4版本……
走廊就像沒有盡頭,光線卻逐漸昏暗。Z徒勞邁步,感覺還留在原地。現在Z又覺得耳機里不是特意製作的提示語音,更像是從什麼資料片里截取的片段。因為在彷彿齒輪運作般精確而刻板的女聲後面,還有各種響動。Z能肯定自己聽到了汽車快速駛過的聲音,一些樂器在演奏曲子,歡呼,碰杯的聲音,電鑽或電鋸運轉的刺耳噪音,嬰兒啼哭……亂七八糟,像是上世紀人類使用沒有加濾波處理的手機在公共場所通信時可能聽到的那樣,毫無意義又必不可少。
……第8版本……輕鬆……圖靈測試的所有變體,正式進入人類日常生活。再後面……採用人類傳授與獲取知識的方式……投放到指定家庭……
Z保持緩慢移動,儘力聽清耳機里每個詞,思路卻散了。起初Z還能基於此刻不知與Z相隔多遠的小豬筆電模來推想女人提到的不同版本的模樣,到後來卻愈發感到蹊蹺。若說第8版筆電模是Z在窗口看見的那個進行圖靈測試的超級計算機,後面的版本又是怎麼回事?黑鳥似乎與一些用戶保持合作關係,是由這些用戶對模型進行測試?
……與人類一同成長,甚至忘記……事實。為保險起見,設置一些保護措施……微不足道的觸發器……產品……收到暗示……可控行為……
Z的指尖碰到一睹冰冷堅硬的牆,走廊到頭了。Z伸直手臂,在黑暗裡來回摸索,終於抓住一根金屬棍。Z朝自己方向拉,隨著一聲讓人發毛的響動,確認開了門。門後光線依舊黯淡,但勝過迴廊,Z側身溜進去。
這裡像個廣闊的溶洞,隱約見一百米外的彼端有另一扇帶電子屏的門。大廳兩壁嵌著無數疑似壁龕卻閃爍淡綠光芒的單元。Z每邁一步,鞋與地板清脆的碰撞便擴大數倍響徹整個空間。為了消音,Z不得不放慢腳步。挪過一段,Z又想這裡更像關門後的商城,兩邊是高及天花板的陳列架,上面排滿各種產品盒子。
耳機內的聲音越發嘈雜,似乎此地信號尤其糟糕。
……不能適應……成為問題源……學習能力高於……還是堅持計劃,於是有員工……
再聽不出所以然,Z扯下耳機,意識到大廳其實瀰漫在一陣低沉而穩定的響動中。
隆隆,隆隆。
響動來自兩邊「貨架」,Z停下腳步,望向一邊。那裡有許多規則的方塊,宛若有呼吸的肉凍,有序地閃光,明,暗,明,暗……
Z躡手躡腳過去,等到湊近看,認出方塊是強化玻璃製成的缸,裡面填充綠色熒光膠凍,中間有團黑影一動不動。Z把臉貼到玻璃缸壁,使勁想看清中間那塊東西。膠凍隨著玻璃鋼底部的某種裝置輕微晃動著旋轉,在Z來得及退後前,固定在正中的黑塊一下晃到眼前——
一張死人臉。
Z不禁輕叫一聲,飛快向後跳,然後意識到中間還隔著堅實的玻璃。他調整呼吸慢慢退後,視線隨後仰的脖頸逐漸擴展,一面牆的陳列物終於完整呈現……
這是一堵「人」牆。
不過Z立即知道,這些是外觀與人類別無二致的玩偶,是耳機里提到的不同「版本」。
這種東西真能被當作普通模型「把玩」嗎?Z陷入窘境,無法找出合適的詞定義眼前成群的異物。Z剛想到一個古老的詞——人造人,張口時卻發不出聲,一股又冷又濕的戾氣升上胸腔,彷彿Z一說出這種把眼前的物體與人類劃清界限的詞,就是直接否定了自身。Z的聲帶顫動著,吐不出毀滅之音。
Z顫抖著雙腿晃到走廊盡頭,那裡的牆壁上甚至有一些孩童模型。
不過,面對所有這些明顯不正常的造物,Z還握有最終武器:他們的新陳代謝。沒錯,這些玩偶無法生長,也就無法衰亡,他們是不朽的,而人類卻無法永恆。
當Z顫抖不已的指尖觸到依然冰冷的把手時,一股強烈到反胃的預感揮之不去。
Z毫無理由相信,大廳彼端的這扇門後,就是真正的終結。
24
這扇門像是自誕生之日就為了等著被人探尋似的,平滑無聲讓出身後的秘密。
眼前房間不大,像一間普通卧室,正中放著一套甲等醫院治療室都會引進的維生箱體裝置。除了Z站立的門,屋裡再無其他出入口,不過照明格外清晰。
這就是黑鳥17組展區的盡頭。
Z走到形如大型膠囊的裝置前,地板上某個觸發器識別出Z,膠囊一側自動演示一組手勢操作,囊壁霧化膜褪去,顯出裡面躺著的裸體。Z忍不住目光沿著那衰老的軀體一直移到臉龐。
這張臉Z是第一次見,卻認得出。
一模一樣的神情,沒錯,這就是引Z前來的魅影——第八任總裁。
膠囊仍在自顧自忙著生成指令,幾行代碼剛從屏幕上方消失,維生裝置立即執行。一組射線垂直移過裸體,於是Z陸續看到老人那跳動的心臟,伸縮的雙肺,蠕動的腸道。第二組光面自下而上平行掃過病人,屏幕上出現細密精緻的血管與神經網路,之後是結締組織,腸系膜,腺體……第三組光不是掃描,而是從膠囊固定的通道放射出來,呈圓錐形,同時屏幕上出現病人身體一些部位的局部放大圖。Z曾陪外公參加過多次維生系統體檢,認得那是任何活人都會顯現出的效果。屏幕畫面逐漸放大,Z瞪著圓框里定格的圖像。那是真皮層,毫無疑問。若Z專攻解剖,甚至可以說出那看似混搭著黏成一團的組織結構,那些成纖維細胞,肥大細胞,組織細胞,以及淋巴細胞。但Z又感覺什麼地方出了錯,有哪裡就是不對。
沒錯,就在剛才,Z回憶起另一張臉,在展會上清晰呈現的臉……如果把那張臉上的髭鬚去掉,再拉緊皮膚間的褶皺,就能與此刻眼前的面孔完美重疊!
忽地,膠囊閃爍起藍色柔光,發出短促提示音。在不明所以的狀況中,Z眼睜睜看著躺在裡面的老人掙扎著從營養液里坐起。
那張嚴肅裡帶點戲謔的臉越過霧化罩直直望向Z。
歡迎回來。
老人並未開口。耳機還在兜里。於是Z猛然轉身——
第八任總裁的鬼魂,正穿著整潔的制服站在門口。
25
人是種奇怪的生物,有時因原地不動而錯過未知的美景,有時又因走得太遠而遺失源頭的記憶。
歸途像漫長而沒有盡頭的電影,遍布錯雜的光影與迷亂的噪音。慘叫,撞擊,飛奔,祈禱……等Z清醒過來,眼前已是黎明的冷泉港。街燈在蒼白的陽光里熄滅,那輛租用的空艇孤零零留在原地,像個迷路的孩子。
Z憑藉本能驅動空艇一路往前,若有調查員因Z行駛軌跡的飄忽而在半途攔截,他也毫不在意。Z不確定現在該直奔公寓倒頭大睡,把一切當作噩夢;還是立刻找FOR促膝而談,講述一段連自己都難以相信的經歷;亦或就這樣獨自徘徊,在尚未完全蘇醒的城市遊盪?
空艇在未及喧囂的街道流暢滑過,行人稀疏,店面冷落。餘光里,舷窗外一個個倒退閃過的人影神情迷茫乏力,Z恍惚著陷入焦慮,心頭彷彿缺了重要之物,留出一塊明顯的空檔,冷冽異常。
Z調轉操縱桿,讓艇頭懸在街角,推開天窗。清晨的空氣夾帶躍躍欲試的各種雜音湧進狹小的駕駛艙,但Z仍不滿足。停放空艇到最近的庫房後,Z快步奔入主幹道。埋頭小跑十來分鐘,Z在輕微的喘息里終於意識到自己需要什麼。
Z需要人,人類,儘可能多的人類。
真是不可思議,Z一直都那麼少言寡語,即使離開外公,獨自生活在廉價公寓,有了養活自己的工作,Z仍儘可能避免和人接觸。在人流中穿行本身就是一種折磨,一場戰爭……但此刻,Z內心的屏障消失殆盡,也許正是這樣的殘缺,讓Z感到倦怠與空虛——Z渴望人類。
人類的噪音,人類的呼吸,人類生活在這沒有理由之地的證明。
Z撒開腿向市中心狂奔——跳蚤市場晝夜不息,那裡總是人聲鼎沸。
這時,Z終於意識到一件事。
Z之前覺得黑鳥前任總裁那麼眼熟,不是因為他長得和畫中的家族成員一模一樣,也並非展會裡這張臉出現在面前,更早的畫面是一幅印滿往來人群身影的大蓬,蓬下是擺著古舊器物的長桌,桌後的老人——
若放在枕邊,清晨睜眼看見他慵懶的模樣,我的心情是否會好一點。冬天,將他塞進領口,我是否能收穫暖意……天平的指針在過去與未來間搖擺,偏向後者的剎那,我決定帶走他……
耳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甜膩粘稠。沒錯,是廣場大屏幕上循環播出的毛絨玩具廣告。桃樂西正懷抱那隻大鼻子豬沖這片空間盡情歡笑。
問題的關鍵一直是,假想的未來若未實現,這次相遇是否會坍縮成黑歷史角落的一點?選擇多少有風險,這也是為何有人不小心掉了坑,另一些人達達的馬蹄只表明過客身份。坑底的人確定自己將要肩負某個未來,變得篤定,不小心會走火入魔。始終沒有類似際遇的人顯得高傲,感覺自己還保留所有可能,獨居時卻掩飾不住微妙落寞。你若走在大街上,一定能憑眼神區分出這兩類人。
Z孑然立於空曠廣場,遠方,有早起鍛煉的老人正偷瞥他。
就在剛才,桃樂西的話像一把鑰匙,直入Z內心。隨一聲脆響,Z腦中湧出連續不斷的線索。
過去——不記得父母的事——外公撫養長大——黑鳥公司早在上世紀就有許多隱藏在各行各業的技術員工——外公是程序員——外公使用過真正意義上的筆記本電腦——黑鳥公司17組的第9版產品——小孩,放在人類家庭成長——外公留下一台黑鳥製造的筆電模——
還有一些時候,你會看到介於純粹、狂熱與游移、沉思之間的目光,像玩世不恭,危險,誘惑,無情,並可掩藏無限的貪婪。那是將人與物等而視之,玩人猶玩物的趣味。可考究的是,古人所指玩物,確是包含了人與物兩者。遇到此種目光,你應裝作毫不知情逃離。
我,到底是什麼?
狩獵與被狩獵,追逐與被追逐,也許原初的概念本就倒置,不是我們在這個時代相遇,而是我們相遇了這個時代。
桃樂西把尾音拖得很長,就像姍姍來遲穿透雲層的光,飄渺無力,不能驅散長夜留下的迷霧。
為填補胸口寒冷的空缺,Z不顧一切沖入跳蚤市場。不出所料,那裡已塞滿各式各樣無所事事的閑人,滿是口臭、叫罵、推搡、擠壓。Z任人流將自己帶著游來晃去。為防止被清晨凜冽的寒氣侵襲,Z立起領口,又裹緊大衣,卻仍在瑟瑟發抖。
真是諷刺,為了避免陷入瘋狂,Z毫無遲疑奔向無序——
然後在一片混亂里,假裝領悟了存在的本質。
來源:pinterest
FIN.
| 關鍵詞 |回復「夾縫貉」,可閱讀作者在本報發表的小說。回復「物狂」,可閱讀本篇小說全文。
| 責編 | 宇鐳;| 校對|宇鐳
| 作者 | 夾縫貉。未來局簽約作者,本體是穿藍短褲的灰毛絨熊,腦子不好,常同病魔戰鬥,討厭「笨蛋不會感冒」的說法。偶爾會用python搭神經網路玩。代表作,《沉迷》等。
※馬斯克送跑車上天,我向太空發射了一列特快
※有誰看完《哆啦A夢》,會不記得大雄偷看靜香洗澡?
TAG:不存在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