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你別怕,往有亮光的地方走啊……
遙遠的媽媽
蒙古天韻
哈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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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婆婆離世的第33天。每當想起80歲的婆婆,腦子裡縈繞的句子竟然是——「蠟炬成灰淚始干」。而我,看到了她最後一滴眼淚滑落。
婆婆是娃爹的繼母,比我早一年進的門兒。其時娃爹哥仨均已成年,又懷念自己的母親,便稱繼母為「王姨」。
婆婆幼年喪母,父親常年在茶馬古道做生意掙錢養家,一年只能在春節回家幾天,只有那幾天,婆婆和妹妹能過上幾天好日子。而父親一走,繼母就沒有了好臉色,姐妹倆常常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由於只有爺爺留下的爛棉鞋穿,婆婆的腳跟常年生著凍瘡。
有一次,婆婆帶著妹妹想去舅舅家避難,走了一天也沒有走到。天黑了,又累又餓的小姐倆就在野地里睡著了。第二天天亮,才發現是墳地。
「到舅舅家被接濟了幾日,又被送了回來。」每當憶起童年,婆婆的眼淚就流啊流啊流不幹。
婆婆好容易長大了,她少小離家的哥哥又做了烈士,她只能又肩起了撫養侄子的重擔,直到在三十多歲才成婚,婚後沒等生下一兒半女,丈夫又一病不起,熬了多年,撒手人寰。
直到四十幾歲,婆婆改嫁到了娃爹家,才開始嘗到生活的好滋味,有吃有喝,有寬敞明亮的大房子住,公公對婆婆也是呵護有加。
婆婆晚年患了尿毒症,每周兩次透析,都是公公親自陪同,娃爹的大哥開車。
誰知,高大硬朗的公公三年前突然心梗離世,婆婆每日夜不成眠,眼淚又繼續流開了。
公公去世後,娃爹用錢牽掛王姨,我用心牽掛王姨,我帶著娃爹的牽掛和囑託,比公公在世時,去看婆婆的次數更多了。
婆婆說,公公生前曾對她說過,有事兒讓她找我——對老爺子的評判我心裡接著。
去年入秋,婆婆透露出想去大召廣場看看的心思。我尋到一個暖洋洋的周日,一大早就在素食店定了餐位。婆婆興奮得像個孩子,早早就收拾整齊,戴上了戒指、耳環、小金錶,趴在陽台上等我。
午餐時,一道道精美的菜品呈上來,患尿毒症忌口的婆婆嘖嘖惋惜,心疼我浪費錢,說這麼精美、這麼貴的菜只能多看少食可惜了,我安慰她說:「沒事兒,咱們坐這兒,看見了,嘗到了,高興了,就值了!」
餐後,就是婆婆期待已久的逛大召。婆婆腿痛走不了路,我打電話請朋友把她家的手推車送來。
曬著暖洋洋的太陽,婆婆笑得很燦爛。誰知,剛剛在老井旁給婆婆拍了兩張照片,公司就打電話過來,要求我兩點半前必須趕到公司。
婆婆看出了我的為難,曾在工作崗位上連年勞模的婆婆,把工作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使勁兒催我快去。
我倆連走帶拖到了路邊,費力攔下一輛計程車,婆婆執意讓我先走,不要繞路送她。車走了好遠,白髮蒼蒼、骨瘦如柴的矮小的婆婆依然站在那裡,深情地望著我……我忍住眼淚,對自己說:「下周日咱們一定再來。」
下周日是嗖嗖的秋風,變天了。
此後,婆婆再也沒力氣去逛逛大召寺了……
今年大年二十八一早,娃爹出門晨練,剛下樓便回來了,急急地說 :「咱們趕緊去附院,王姨在搶救室。」
滿臉淚水的女兒早已經等在了門口。三人一路電話一路狂奔到了醫院。
不等車停穩,女兒便奪門而出,奔向急救室,我倆等不上電梯,氣喘吁吁爬樓趕到急救室,那一剎我腦子一片空白:這裡那麼大,那麼擠,那麼亂,每一張床上都躺著一個強烈求生的生命。
遠遠地,看見女兒拉著奶奶的手。我衝過去蹲在婆婆床前,說不出話——婆婆穿著那雙廉價的白色運動鞋,鼻子、嘴裡都插著塑料管子。
婆婆前一天下午還打電話給我,想讓我過去。我說:「明天就放大年假了,今天我在社保辦點事,明天就帶著年貨去看你啊。「沒想到,這竟是我倆最後的對話。
婆婆滿嘴插著管子,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用留戀甚至祈求的眼神望著我,而我,束手無策,除了心疼,就是難受。
定定神,我蹲在床邊安慰她:「王姨,別怕,別怕,放鬆,放鬆……王姨,你已經在呼市最好的醫院了,這裡有最好的醫生,有最好的設備,別著急,別怕,放鬆,再放鬆些……會好起來的……」
半個小時後,眼看著王姨的一隻眼閉上了,另一隻眼也沒神了……
娃爹溫暖寬厚的手捋合了王姨的雙目,我給她整理了凌亂的白髮。
聽說人臨終很怕重物壓身,涼是因為氣血不循環了,並不是冷,我把壓在王姨穿著鞋的腳上的一卷棉被拿掉,不停地和婆婆說話:「王姨你別怕 ,往有亮光的地方走,王姨你自己心念著阿彌陀佛,我也幫你念著,王姨你別害怕……往光亮方向走啊……」
年輕的醫生走過來又看了一眼儀器說:「大娘走了。奇怪你剛剛說話時,大娘的心電圖有反應,大娘聽到了!」
王姨被推到了臨終關懷室——所謂的臨終關懷室,就是兩扇玻璃門之間的風擋拐角處,拉一個藍色的帘子,供亡者在這裡清洗,換衣服。
凄涼,冰冷,無尊嚴。
娃爹依舊一臉深沉,從容安排著繼母的後事。早已到位的朋友們一起幫忙,娃爹親自隨車護送,把手續不全的婆婆送往殯儀館。
幫忙的兄弟問:「買什麼樣的壽衣呀?」娃爹沉悶地說:「買最好的!」又問:「定什麼樣的骨灰盒呀?」娃爹沉悶依然:「買最好的,我去挑選!」
在婆婆家守靈時發現,我給她入秋時買的綿軟拖鞋,仍然嶄新新地放在小床上,她一直穿著她的笨重的舊拖鞋;女兒給奶奶買的老北京棉鞋平時也不捨得穿,堅持說「去透析,醫院不幹凈就穿舊鞋」——給她買的所有好東西都鎖在柜子里!
我默默又給供品桌上加了一瓶水,把新買的紅毛衣放在邊上,跟婆婆說話:「生前尿毒症不能喝水 ,王姨,你現在隨意喝吧,王姨,別再捨不得了,撿好的穿吧……」
大年二十九下午,娃爹和一位大哥一起,去大召寺請了四位喇嘛來家,給晚年皈依了的王姨超度。
超度時我們一直跪在婆婆靈位前施禮,眼淚止不住的流……
娃爹後來和我說,超度的時候,他看見靈位上王姨的照片在微笑,女兒也說,奶奶照片的眼裡好像有淚花。
大年三十的良辰日出前,娃爹摔瓦罐,打幡兒,親自把王姨安放在棺槨里。
隨著一聲禮炮響,婆婆化作了一把白灰,她終於流幹了眼淚,隨著那高高的煙囪里的一縷青煙,去了天堂。
女兒上大學後才告訴我,她從上小學開始,每年過年都用攢的零花錢,給爺爺奶奶各買一套名牌秋衣秋褲送去。爺爺過的最後那個年,老兩口還開心的、美美地穿上了孫女給買的紅段子華服。
也是那年的年根兒,公公去世,娃爹拿著公公兜里的一疊新鈔票哭,我才知道,原來每年過年,各家孩子們的壓歲錢都是娃爹給的,一沓讓老人給娃娃們包紅包,一沓給老人過年用。
情深意重的爺倆呀,我要是知道,早就給你倆點贊啦!
我母親總說:「錢再貴,也貴不過人的情意,人不能要錢不要臉,不要良心。」
100天前,95歲的母親吃飯,如廁,沐浴,坐進自己的專座,頭一歪,靜靜地離開了我們……
母親,婆婆,願你們從此永遠生活在有亮光的地方。
願我們晚輩,為人做事,也都往有亮光的地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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