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淑芳:空蕩蕩的辣椒
空蕩蕩的辣椒
□石淑芳
不止憋悶,脊背還有多菌靈帶來的刺痛。藥水從噴霧器鬆動的螺絲空隙洇出,高溫下打開的毛孔喝下去不少,農藥順她的脈絡八方遊走,其中有很大一撮已經疾行到胃——一股噁心壓抑不住的泛上來。窩在一堆枝葉茂盛的灰灰草上,灰灰草扶了她半天,乾嘔兩聲,吐出一點清晨急匆匆喝下去的蛋湯,站起來又添了頭暈。
夏日中午太陽施加在辣椒地里的威力,像是再增加一個沸點,就會噗一聲把人點著。換換自裁的麻紗襯衣,膏藥一樣黏在背上,任憑脊背怎樣掙扎,怎樣試圖擺脫汗濕的控制,不能呼吸的皮膚還是把憋氣傳到心肺,她聽見心要衝破牢籠的喊叫。
地邊,一叢恣意縱橫的滾骨針草擋住去路,這叢滾骨針草借去年落在它身上的一堆牛糞而枝葉高大。旋耕犁逐年代替耕牛,村裡耕牛越來越少,最後一頭母牛是全成老漢圖下崽為自己掙生活費,母牛漫無目的闖到換換地邊,一泡牛糞恰巧賜予滾骨針草。換換仰頭掠過大於同類綠得恐怖的滾骨針草,上堰蘋果地飄來波爾多液,下堰西紅柿地彌散敵敵畏,空氣中到處鋪陳農藥味道。現時農藥的殺傷力已隨害蟲的免疫力不斷升級,瞥一眼自己的嘔吐物,她嫉妒害蟲們的耐受力。
頭上濕毛巾在熱蒸的氣溫,不消半個時辰就干硬如鐵,邊緣翹起,紫外線潰敗皮膚的力道本來因毛巾的遮擋拐了彎,這下來得直接些。臉上汗水爍爍灼痛隱隱,放眼三畝辣椒地的農藥剛噴洒一半。到河邊給噴霧器續水,她把毛巾扯下來,臉埋在溪水裡浸了浸。濕淋淋的腦袋從水裡提起,瞥見苟才從大路邊過來,他搖擺的身體圓圓滾滾。起先他種著幾畝地的時候,身形單薄膚色略黑,隨著他老婆和村長關係日益親近,他買了村街中心地皮,蓋了門面房開了農資門市後,人就圓滾滾起來。他的圓腦袋頂部毛髮稀疏,臉上的麻子陽光下石子燒餅一樣坑坑窪窪。
他越過水泥橋,在她近旁的石板上蹲下身慢吞吞洗手。搓著肥嘟嘟的大手他說起天氣說起辣椒,她起身拿塑料瓢往噴霧器里注水,他伸出一隻手扶住了並沒有歪倒的噴霧器,他臉上的幾個麻子跳了一跳。他說,他正好要到上面的地塊去,可以捎背她的噴霧器。換換緊緊扯住噴霧器的背帶,說自己可以背得動。苟才拉扯一番,最終沒有拉動她死死攥在手裡的背帶。
換換不想看到苟才的臉。種了辣椒,和這張臉接觸的頻率高了些。開春的辣椒種子,她從他手裡買的。他說他的種子價格高是略高些,但他賣的是正經廠家的種子,負責調換。比不得地攤和上門游商,不靠譜的種子耽誤的可是一季,再說每年外地客商來收辣椒他是中間商,誰家辣椒能賣不能賣他說了算。種地經歷的坎坷中,換換幾番考察才決定種辣椒。從租戶手裡接地時是蘋果園,蘋果樹腐爛病控制不住才刨了樹。種一年麥子又種一年玉米,出於經濟效益她果斷選擇了辣椒。
苟才在櫃檯前給換換講辣椒苗床的管理,他老婆出去了他關注起換換的蔥綠色套衫,他提起她的衣角說好布料。換換後退一步掙脫了他手裡的衣角。換換沒有正經學過縫紉,不會挖胸接肩這些複雜的技藝,她的套衫樣式簡單,沒有凹凸線條的布衫在她身上略顯松垮。苟才說著布料的話題時,拿眼乜斜著換換,底色暗淡的臉膛泛出紅潤,幾個麻子又開始一跳一跳。
苟才有時會到換換地里指導,正在辣椒行距里拽草的換換猛抬頭眼前突兀著人影,她把吃了一嚇的惱怒隱忍在應酬的微笑里。苟才說剛從上面地塊下來,看看她的辣椒該噴什麼葯了。手裡捻著一片辣椒葉子,他從辣椒生出外延,延至他老婆的瑣碎和嘮叨,延至換換的能幹不是一般的能幹,村裡的女人是無法比擬的,他扯出上古的穆桂英。換換對這些話關閉視聽,窘迫的低頭移步,在視野開闊周圍可見人影的地頭直起腰來。
蘋果地之前積攢的肥力用在辣椒身上大巫見小巫。換換的辣椒苗底部結了一層,遞進著又來一層,層層堆疊的辣椒們頭重腳輕,風吹過來搖搖欲墜,其間幾棵已經倒掉。扶起的辣椒不是損壞了主幹,就是折斷了大枝,歪歪斜斜佯站著,不知幾時幾刻就又沉重地癱倒。換換去了苟才的小鋪幾次,門前站著好多賣辣椒的人,他們來給苟才的收購車報斤數。無論換換頂著早升的月亮來還是聽著晚叫的雞鳴來,輕輕叩響苟才家的門環,都被懶洋洋的聲音告知希望在下次。
地里辣椒一天一個樣,一個個要倒了,沒倒的底部發紅。清早候在苟才小鋪門口等賣辣椒的人群里,換換聽他們發布對辣椒的憤懣:雨水給力了,辣椒卻多嫌了!早知這樣不如種糧食,糧食放不壞,辣椒純吃要把人辣死呀。村東狗剩把手在苟才的櫃檯上拍得啪啪響,他說收辣椒車再少也不能違背承諾,限購限收大家均攤也要人人都賣點。在狗剩平等政策呼籲下,換換領到二百斤的交售許可權,她拿著編織袋子拉了架子車直奔辣椒地,水泥路上的架子車輕快地無聲無息。
換換起先拉架子車在更小的山溝,架子車上坡要一人前拉一人後推,在自家男人面前,她當然是後推的角色。後來男人跟同村人去了北京,一個人的架子車無法前行,恰巧孩子也要到大村去上學,她租了大村一戶外出打工人家的房和地。寬敞的大床上,回望小村的山圪梁,生孩子陣痛難忍還在羊腸子雪水路上走了大半天,孩子上世不是太急,要不然她把孩子生到雪裡怎麼整?那一路,她恨爹恨娘恨生到山溝里,恨男人不能帶她到好地界去生活。痛得緊了,她扯住枯草;再痛得緊了,朝雪地里的石頭伏下去。家至醫院的山路,蚯蚓尋娘家一樣時而傾斜,時而陡轉,晴天有小飛虎小麵包來往,雪一來嚇退了所有的車。男人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拽她,她在男人的牽引下走走停停。雪路很長,她太沉重了,挺在石頭上,和拉她的男人對峙。漫天的大雪,厚厚實實的覆蓋著崇山峻岭。山嶺上連只鳥兒也沒有,巨大的空寂里,她要降生一個生命。她沒有翅膀,不能飛到煙火的世界尋求幫助。
一把把辣椒放到籃子,再裝到袋裡,她摘了四編織袋。一根尼龍繩抿在嘴裡還沒扎住布袋口,她臉色恍然白了:苟才從地邊搖擺過來。他說他走了好幾塊地,凡訂購的農戶,都要查驗一下貨色。尺寸小了太嫩,黃里泛紅太老,品相曲里拐彎難批發。他解開換換裝好的袋子,上下刨挖幾把,揀出幾個扔在地上。換換倒最後一籃子辣椒,苟才撐住布袋口,籃子上的手被苟才碰住,換換拉扯了一下,麻紗布料的衣角順勢黏在他手裡,掙脫衣角,扣子卻掛掉了,看不見扣子的換換惱怒地把空籃子砸過去。
再次經過苟才的小鋪,換換眼睛只望著前面的大路。她到幾里外的一個村子打問收辣椒車,路邊一跛腳男人往三輪車上裝辣椒,他撩衣襟抹著臉上的油汗,上下端詳她,擰到一起的眉頭下面是滿嘴的嘲笑:我以為只我昏了頭,半年吃迷魂藥的人不少哩。賣辣椒?收購車幾天才等一個,一進村就被人包圍,打架一樣往上擠,呸,這樣還能掰扯上價?咱摘慢的人還沒摘好,候在車跟的辣椒就讓車主斤數爆滿。賣辣椒?等明年吧。
辣椒不賣了可以晒乾,通過這個思路換換看到曙光。她把辣椒紅彤彤曬滿平房頂。一天,兩天,三天過去,鮮亮的顏色先發焉繼而疲軟,再後來背陰一面長毛,糜爛,爛辣椒發出一股腐敗的味道。換換種的d椒品種,鮮賣分量重,但果肉太厚晒乾需要的熱量陽光無能為力。爛辣椒從房頂上翻下,房跟紅彤彤,倒進茅廁,茅廁立馬紅彤彤了。走路、洗衣、給豬餵食,換換填滿這些空間的思維有唯一主旨——給辣椒們尋出路。靈感在她切土豆時乍然顯現:把它們切成絲。艷陽的正午,一大片紅光爍爍的辣椒絲鋪滿了她的房頂。
換換夜以繼日的切著辣椒絲。簸箕里、竹席上、木板床上,到處晾著辣椒絲,屋內的空氣彌散辣椒的味道。放學的兒子連連打著噴嚏,他捂著鼻子,把切了辣椒的菜直接倒進泔水桶。
邁入秋的門檻,陰雨下了幾天。不急不徐嗚嗚咽咽,像冤死鬼的魂遠遠地哭。換換再沒有到地里打葯,好好的辣椒都沒人要,蟲子能吃多少,就算讓蟲子吃掉又怎樣呢?她第一次走進村頭的麻將館。那裡聚集了不少男男女女,噼里啪啦一片牌聲。他們都不勞作,也沒餓死,換換第一次對勞動產生了懷疑。她站在門口望,終沒有走進去的勇氣。她自認是個匱乏的人,什麼都不會。作為第六個來到世上的女兒,父親拿她換兒子,因對方反悔沒有成行,她落得換換小名。換換每從父親嘴裡飛出來,時時提醒她的多餘。她用自己的來路提醒自己,在生活中謹小慎微和如履薄冰。
一輛卡車停在村街上,車主打著傘扯著嗓子吆喝收辣椒,嗓子的號召力不夠大,後來動用了村部喇叭。喇叭急促刺耳地一遍遍回放,但沒有人回應,也沒人來領他的袋子。村裡大部分辣椒已行走四面八方,入秋的植物放緩了腳步,再說下雨,誰不怕辣椒苗摘壞,誰不要命了不怕雨淋?車主村街里走一遭,縮著膀子在飯鋪里吸溜著羊肉湯說,冷,山溝真是冷。對於下雨天收辣椒的問題,他毫不隱晦的說,正是下雨城裡才有缺口,天要放晴,外地的辣椒湧來,本地的還怎麼批發出去?
換換頭頂塑料布上地了。塑料布圍在脖子,腰裡細繩捆住,頭戴草帽腳蹬雨鞋,她全副武裝出發了。雨點在草帽上滴滴答答,架子車一步三滑,一個不陡的小坡,空車都要把人拽下來,她躬身咬牙,一步一步朝辣椒地跋涉。
披掛雨水的辣椒苗,枝葉脆得無法碰觸,她小心翼翼掬著手,還是碰壞一枝又一枝。壞了拉倒,反正天晴了它們又成多餘的。地壟被雨水泡透,腳下去不費些力氣很難拔出,拔出腳了,帶出一腳泥。腳捆繩子一樣,她一步步在泥地里蹣跚。一棵,兩棵,平日摘一袋的時間雨天摘不了半袋。
手指隱隱疼起來,這是那年遺留的月子病。在鄉醫院住了三天後,她隨抱著孩子的男人踏上歸途。快融的雪被腳步撲哧一聲擠出雪水,雪水灌進鞋口。她卸了孩子的身體,輕飄飄像摁不住的雲朵在雪路打滑。生硬的北風灌進領口,灌進圍巾包不住的額頭。風在體內到處躥輟,所到之處就永遠停在那兒了。每逢深秋濕漉漉的雨天,別人還穿著毛衣,她骨頭裡就刮進涼風,渾身濕冷酸痛開始披掛棉襖。
雨水畢畢剝剝敲打著塑料布,又從塑料布的縫隙洇濕衣服。黏濕越來越深重的來臨,她抬頭觀望兩袋辣椒,三小時兩袋的進度讓她氣餒。到地邊放農具的小木屋避雨的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意志掐斷,和著雨水的辣椒黏著辣椒葉,她一把一把分離,一把一把摘到手裡。冷雨在塑料布外敲打,熱汗在塑料布內流淌,冰與火的交集里她突然遭遇奇癢襲擊。癢的猛烈讓她扔了手裡辣椒就開始寬衣解帶,肚腹、小腿、胳膊肘處起了大片的紅疙瘩,痛快的抓癢之下,她思忖這不明物是不是傳說中的風濕疙瘩?
早先使了一股暗力,換換滑過苟才小鋪的架子車迅疾,塑料布上的頭顱高高仰著,順著小斜坡一直滑到大卡車前。車主一手摺傘,一手從車上拖住換換的一袋辣椒,和她合力翻到小磅上。過稱數錢的換換在街頭被鄰居大春叫住,他說她的斤數不對。公斤換算成斤數,不僅磅錘乘以二,秤桿上的單數也要乘以二,身上濕熱癢痛的換換,看著大春半天不說話,她惱怒自己慌裡慌張敗於數學。
換換把辣椒款放到抽屜的針線盒,躊躇一陣她翻出來壓到床頭底下,沒過半晌她移送組合櫃的棉衣里。前幾天大春的屋內進了賊,桌匣扔到廢棄的磚窯,盒子里的現鈔沒了,身份證結婚證合作醫療本散落一地。大春媳婦去南方飯店洗碗,前幾天剛回來。桌匣里的現鈔數目不大,大春拄著一張鐵杴在門口指天指地吼罵半天。
換換對錢的預算是在大村蓋房子。可是最近村子情況發生變化,村裡的平房已不足掛齒,城裡有房孩子的婚姻才有望解決。村裡有房的人家到縣城買了房,甚至還買了車,兒子的婚姻還沒著落。村裡的大齡青年越來越多,高過自己半頭的兒子給換換急迫的壓力,她加入村裡蘑菇棚的打工隊伍,早上五點起床,泡碗酸滾水干到中午,在蘑菇棚接受老闆免費提供的茶水吃口饃,再干到月亮升起。無數次的彎腰和採摘,在蘑菇面前充作無聲的機器。最後肘關節磨損的厲害,夜晚躺下,一雙胳膊再也抬不起。
換換的辣椒地一日日荒蕪,在秋風裡蕭瑟,幾個拾荒的老婆婆在地里摘辣椒已經往返往家裡背了幾袋。換換看到眼裡也不阻止,迎面碰到她們紅頭漲面急急出地,她幫一個背不起的老人往背上擁了擁布袋,隨手撿拾了幾個掉下來的辣椒。
秋霜真的落下來,一夜之間,辣椒地空蕩蕩了。
□□石淑芳,中國作協會員。出版長篇小說《山女的世界下著雨》,此書入選《長篇小說選刊》,獲得河南省「文鼎中原長篇小說精品工程」優秀獎。2014年出版散文集《長在山間的文字》。在《中國作家》《莽原》《山花》《雨花》《天津文學》《散文選刊》《黃河文學》《延安文學》等近百家雜誌發文。多篇作品入選全國年度選本和高中語文試卷,獲首屆奔流文學獎。個人事迹被中央電視台,中央廣播電台,《新華每日電訊》,中國作家網,光明網等眾多媒體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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