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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養老和養老院的那些事

年輕的時候嫁不出去,有人問我不愁嗎,不趕快嫁人生子,老了怎麼辦?我斬釘截鐵地說:「住養老院唄。」人家說,那多悲慘啊,聽說老人不是被折磨死就是被餓死了。我想餓死也是個好死法啊,挺乾淨的,比拉一床吐一地強。再說,也不能因為擔心晚年的生活就把青春歲月也都愁進去吧?所以我無憂無慮地過著單身的生活。

第一次進養老院是看望我的姑姑。那裡叫工人養老院,在星海公園旁邊,環境幽美。同去的父親說將來他也要去那裡住,天天在海邊釣魚。姑姑在那裡住了九年,直到去世。她有六個孩子,中風癱瘓以後,孩子們曾經輪流伺候過,但當時都在壯年,也都在上班,時間長了,誰也頂不住。孩子們只好請保姆,但沒有合適的,三天二頭換保姆,和沒有一樣。姑父老年痴呆,常常出去亂跑,誰都拉不住。最後,他們把父母一起送進了養老院。姑姑中風偏癱失語,腦子也糊塗,我們去看她,她不認識我了,但她接過我給的百元票,臉上露出了喜色。因為孩子們經常去看她,和護理員相處得情同姐妹,大小便失禁的姑姑,身上沒有異味,更沒有褥瘡。

父親年邁的時候,開始是和我在一起的。他可以自己出去逛街,吃飯,買東西,看朋友。就是不敢讓他做飯,他總是忘了關爐灶上的火。那時我和父親一起看了一個電視劇叫《守望幸福》,那裡面有個老人患了老年痴呆,讓子女們疲於奔命,無奈又無助。我和父親說,也許以後您也會這樣,那時您一定要聽我的話啊。父親說好。果然不久後,父親也有了老年痴呆的跡象,他出門會迷路,常常坐錯車,丟東西。這樣我就不放心他單獨出門,當他想開會赴宴看朋友時,我就用摩托車送他去,到時間再去接他回來。再後來,他自己在家時也很不安全了,水、電、煤氣都可能出事故,因為抽煙點燃過家裡的廢紙簍。那時我在市內開「摩的」,發現中山公園那裡有個托老所,白天有人照顧老人們吃飯休息和玩樂,晚上接回家。我就把父親送到那裡。托老所的飯挺好吃的,有時我就多訂兩份,拿回家就不用現做了。

又過了一些時候,父親因肺炎住進了醫院,醫生說他必須戒煙。對這個事,我和弟弟產生了分歧。我不想強迫父親戒煙,父親常說,要是戒了煙他就離死不遠了。我想老人能享受的東西已經很少了,再把煙戒了,那他還有多少生活樂趣呢?弟弟覺得不戒煙,父親的肺就總出事,早晚會把父親害了。

父親在我家戒煙是不可能的,因為門口就有便利店,他身上有錢。他想出去買煙,我根本拉不住。

父親自己提出去養老院,他早就想出去找自由了,他覺得我管他太多。我們也覺得在養老院里有人監督,能把煙戒掉(我姑夫就是在養老院戒了煙),還有同齡人做伴,何不隨他的心愿呢。我就到處給他找養老院。工人養老院一床難求。我找了另一家比較大型的白雲養老院,把父親送了進去。

送去的時候,父親很高興。但第二天去看他,他就鬧了情緒。和他同屋的老人官比他大,掙得錢比他多,說起話來牛氣哄哄的,我父親覺得自尊心受挫。更讓他不能忍受的是,那老人在屋子裡解大便,薰得我父親大被蒙頭,大呼小叫臭死了。我也不滿意,拄著拐爬上四樓對我來說太困難了。那個養老院沒有電梯,而且越是病重的老人越是住在樓上,院方說,能出去活動的老人住在低層更方便。那行動不便的人就該老死在樓上了?父親心疼我,我去看他幾次都是他從樓上下來見我。看著他顫巍巍地從樓上走下來,我更害怕。

沒辦法,弟弟把父親接到了他那裡。他家住在高層,父親下樓不會用電梯,也不認識路,他只能乖乖接受兒子的安排。弟媳白天在家照料著,似乎也能過下去。

但是,不久,弟媳可能是受不了和老人在一起的乏味,離家出走了。弟弟當時在一家外企工作,天天加班,很晚才能回來。我就只好天天開車去他家上班,白天照顧父親。那時正趕上達沃斯在大連開會,實行交通管制,早7點到晚11點,摩托車不許上路。我只能早來晚走,夜半飛車。

更嚴重的是,父親上廁所滑了一跤,腰不敢動了。坐輪椅的我對父親既不能扶也不能抱,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又得找養老院。這次我有經驗了,找無障礙的,離市內近的,低層的平民養老院。這時,我的一個朋友就住進了一家這樣的養老院。她還很年輕,因為嚴重殘疾家裡沒人照顧才不得不住養老院的。她住了個單間,每天只有護理員進出她的房間,不和老人們接觸。她在自己的屋子裡寫作讀書上網,很安靜卻有些冷清。

聽到她的介紹,我和弟弟就把父親送了進來。這裡的床位也很緊張,剛去時給父親的單間是背陰的,父親也不願意住下去。為了安撫他,我天天去陪護,直到父親住慣為止。有時晚了就睡在朋友房間的沙發上,護理員對我很好,吃飯時也給我一份。因為我除了交給院方的費用以外,也偷偷給護理員一點小費。他們對父親的好,是錢買不到的。護理員天天給父親按摩,不長時間,父親的腰就能直起來了,還能和院里的老頭們排隊走正步了。

那裡的護理員是夫妻二人,負責照顧38個老人,勞動強度很大,無微不至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在的時候,老人的事能幹我就自己給他幹了,從來沒有袖手旁觀的時候。即使我不在場,我父親也沒受過屈,因為我朋友在那兒也給操著心呢。她常常在QQ上給我發信息:你爸爸今天吃了多少多少飯,什麼什麼菜……你爸爸又鬧脾氣了……不好了,你爸爸把褲子都尿濕了……我就得開車飛奔而去。

曾經父親就這樣平安快樂地生活著。過年時,他到各個房間視察一遍,告訴大家吃好喝好,好像是他在請客他買單似的。這裡的養員社會地位不高,父親的虛榮心得到了保護。就有一位從農村來的老頭兒不服氣:他是抗美援朝的殘廢軍人,憑什麼一文不名,老了還得靠兒子養活?而我父親沒扛過槍也沒渡過江,憑什麼享受離休待遇,拿那麼多錢。每到這時,我父親默默無言。

父親在那個養老院斷斷續續住了七個月,最後的幾個月是醫院養老院兩頭住。父親突然得了腹主動脈夾層瘤,這是個兇險萬分的病,醫生說,做手術很可能下不來台,不手術隨時都會主動脈爆裂。從重症監護室出來,醫院讓我們出院,因為沒有治療的辦法。接下來的日子就是等待死亡降臨。

我們回到了養老院。從此,我和弟弟輪流守著父親,享受這最後的父愛,直到戛然而止。

當時我們包了一個朝陽的房間,我也交了費,作為一個養員住了進來,這樣我就真正體會了養老院的生活。

那天我拿著照相機,拍下了養老院一個普通的清晨。

天剛蒙蒙亮時,護理員就打開養老院的大門。

他們夫妻就睡在廳里拉開的沙發上,這裡通向所有的房間,他們能聽到老人們的動靜。

老人們早就起床了。人老覺少,早早都醒了。能動彈的自己洗漱,收拾床鋪,腿腳好的就去外面的早市上轉轉。那個和我爸鬥嘴的志願軍,這些天總是跑出去溜達。他兒子是個包工頭,所以有錢讓他爹來城裡享福,可最近三個月沒來交錢,志願軍怕院長來催款,就打起了游擊戰,神出鬼沒的。

護理員忙著打掃房間,把病重老人們沾了屎尿的床單衣服換下來,把老人的身體擦洗乾淨。廁所的地上換下的衣物很快就堆起了小山。他們把污物處理乾淨後,拿到院部的洗衣機去洗。38個人啊,大部分不能自理。

早飯前還要為糖尿病老人注射胰島素,吃各種葯。

早餐是稀飯、饅頭、煮雞蛋和兩個小菜。量挺多,很豐富,而且天天變著花樣,可是我終於嘗到了挨餓的滋味。

初吃一兩頓不會感覺出來,天天都在這裡吃就受不了了。我常常是沒到中午就想午餐,沒到傍晚就想晚飯,只好跑出去買零食添補一些。這是因為菜里油水少,不抗餓。給老人吃的飯,油不能多,鹽不能多,肉不能多,糖不能多,還要比較軟爛,一句話,養老院的食譜其實是為患了心腦血管病牙口還不好的老年人制定的。一般來說能端上宴席的名菜都會引起「三高」,只有粗茶淡飯才是健康飲食,能讓老人們降脂降糖降血壓。但老人們可能會有食不飽腹的感覺,會饞這個饞那個得不到滿足,再向親人們一嘮叨,外面的人們就以為養老院不給老人吃飽,把老人餓壞了,所以視養老院為畏途。

院里年紀最大的老人90多歲了,完全能夠生活自理,手腳麻利。她還在窗外還種了幾行韭菜,天天去蒔弄。兒女都在瀋陽,她卻不肯走,單獨一人在大連。

她同屋的兩位老婦人,總是吵架,還愛管閑事,護理員讓她們幫忙看住對面的老妹子,讓她不要亂動。上一次掉在地上,差點兒骨折,把院長嚇壞了,兒女來找她賠不起啊。所以時不時地就聽見她們喊:「快來人呀,她要下地了!」

和我爸同屋的老頭兒,八十多歲,本來身體很硬梆,還能騎著自行車在街上溜彎呢,不料被汽車撞倒了。傷好後,他不會說話,半身癱瘓,二便失禁,見了人只會傻笑。家裡沒法照顧,就送到這裡,沒有床位,好說歹說塞進了我父親的房間。他兒子住在附近,所以天天來看他。但兒子雖然來了,卻從不親手給父親做點什麼,不給父親喂飯,更不要說擦屎擦尿了。好像那是護理員應該做的,他都拿錢了,當然不必自己動手。護理員很討厭他,趕上吃飯時,明明剩了很多也不給他一份。他父親的飯和別人不一樣,人家的飯是飯菜是菜,而他的卻是亂七八糟攪在一個碗里像豬食。他只有一隻手能用勺子挖飯吃,要是用托盤就會扒拉得到處都是。你說兒子就在眼前看著,就不能拿過來喂一喂?

說說我爸對床的女室友。她六十二歲,是外縣的一個小學教師。四十四歲那年腦出血,造成她痴呆、失語,連咀嚼功能都沒有了,她老伴用嘴嚼飯餵了她十八年。她老伴多年伺候她,可能心情太壓抑,再強韌的神經也有綳斷的時候。有一天他突然瘋了,把她家樓下停的轎車都砸了。她兒子在大連工作,剛剛結婚,他把爸爸送進精神病醫院,把媽媽送進了養老院。

也是因為沒有床位,院長就和我商量,把我睡的那個床讓給她。我說男女同屋怎麼可以?她說你爸那個樣,她這個樣,哪裡懂得男女啊。她已經無處可去了,我心一軟,就答應了。她不會自己吃東西,養老院也沒辦法讓她吃飯,誰也不可能嘴對嘴地喂她。本來應該送到醫院去,通過鼻飼管打點流食什麼的,但是她的兒子把她放在養老院就走了,養老院沒有親人的同意,也不敢送醫。我把父親的營養品沖了一碗給她,護理員用小勺慢慢喂,液體順著嘴角就流了出來。

她不吃不喝,總是撕扯著被子,張望著窗外,嘴裡嗚嗚出聲,好像在請求老伴來喂她吃飯。就這樣大概餓了幾天,我記不清了,因為那時我父親病危,叫救護車送醫院了。我回來時聽說,直到她嘔血了,她兒子才露了面,送到醫院不久就死了。

說說隔壁的這個老頭兒。窗台上的音響是他的,每天放著京劇,他不讓關就不能關停。他脾氣不好,罵起人來驚天動地。他只有一隻手好用,還經常被綁在床頭上。他常常發出嘶喊,要掙脫束縛。但是那隻手不能放開,一旦掙脫,他會把床上的東西——被子衣服床單被褥尿不濕統統扔出去,他喜歡赤條條地躺著,隨便拉隨便尿,抹得到處都是。所以這一幕慘不忍睹卻無法避免――緊縛的手臂,哀嚎的老人。真的不能說是虐待。

那個85歲的老人,以前和我父親同屋,相處很好。我每次給父親吃零食時都給他一些。他有糖尿病,看到零食時,有些矛盾又有些羞愧,無力地推讓著:「我不能吃甜的。」當我撕開包裝遞給他時,他吃得很香甜。我給父親包房的時候,他搬到了別處,有時能看見他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有一次,他從沙發滑到地上,好像摔著了。護理員就不讓他自己到處走動了,怕他摔壞了,家屬來鬧賠不起。他還是偷偷出來走,護理員就把他的褲子都收了起來,他沒穿褲子,羞於見人,就不敢出被窩了。

我理解護理員的心思,人手少,老人多,照顧不到位,少活動就少出點事。如果家裡人多為老人想想,給點小費,託付護理員多操點心,每天扶他走幾圈,他就不會如此委屈了,明明還能走動,卻被迫癱在床上!

我父親在養老院的生活可以說比較舒心,那兩個護理員把我父親當作自己家的老人一樣對待。我是給了他們一些小費,就是想讓他們看在錢的面子上對我父親好一點。但是我知道真正的情誼是金錢買不來的,互相關愛互相幫助才能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所以我也使勁地對他們好。男護理員得了靜脈血栓病,我開車帶他去求醫問葯。他們下午有點空閑,就想干點事,掙零花錢,我就找朋友聯繫個串珠的活,天天幫著他們干。

父親去世後我最後一次去結算賬目時,送給護理員夫妻倆一個電磁爐和一個炒鍋。因為每次吃飯,他們要把不能自理的老人都餵飽了,才能吃剩下的飯,那時飯菜已經涼了。最後一次行賄,只是純粹的感謝――我和他們已經超越了金錢關係,功利目的,因為我的父親永遠不會再麻煩他們了。

感謝他們讓父親在最後的日子裡,看見的都是陽光燦爛的臉。

感謝他們讓我在年老的時候還有勇氣去住養老院。

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身邊的人沒有好人和惡人之分,只有相處好的和相處不好的人。我相信我還能遇上他們這樣的人,我們還會成為朋友。

2014-09-25

此文中2014年生命之歌文學徵文得人氣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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