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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沽上典當行

一塊銅殼表,出出進進典當行,穿越幾十年的時光,情系三個人的前世今生。世事滄桑變遷,人心始終溫暖。故事從70多年前的一個深秋的雨天開始……

1

早年,懷德信典當行在天津衛開了三家當鋪:南市華樓口一家、英租界茂盛道一家、城裡鼓樓南大街一家。城裡那家開得早,是老號,其他兩家屬於分號。懷德信老東家年輕時腦筋活絡,經營有韜略。先從城裡開店,主要相中老城裡居住的都是中國人,官宦人家多,民國後漸漸沒落,常拿出金銀細軟出來典當,一般不續當就成了死當,當鋪轉手一賣便賺了大錢。後來,老東家瞄準華洋雜處的外國租借地開始興盛,懷德信相繼在英租界和南市開兩家分號,茂盛道那家專收洋人的金筆、金錶、電匣子、鐘錶等洋貨,南市華樓那家收附近百姓的舊衣舊物,三家當鋪各具所長,懷德信的買賣一直長盛不衰,堪稱津門第一當。

南市華樓的當鋪高屋大堂,門臉兒大氣,門前豎大牌子,上寫「懷德信質庫」,旁立一旗杆,懸兩串巨型大銅錢,下墜紅布飄帶,格外招眼,一進南市口老遠便望見那隨風飄蕩的幌子。進門八級台階,迎面大屏風、高櫃檯。當鋪氣派,掌柜的卻年輕,二十七八歲模樣,名叫常德興。當初他入門做學徒時,老東家親自考他。當鋪做學徒得粗通文墨,招考先考寫字。學徒們通常寫的是「未登龍虎地,先進發財門」,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寫下來,又顯吉祥。當時常德興在這兩句之後,自填了兩句「懷德為濟民,沽上第一家」,老東家一看不禁開懷大笑,當即收留下他。

三年熬出師後,發生了一件事。南市附近的雜八地時常騷擾訛詐商家,月月上門收錢,俗稱「拿一份」。一天,當鋪闖進一個二十郎當歲的愣頭青,他往地上一坐,順手從爐子里夾出個燒紅的煤球,往赤裸的胳膊上一摁,煤球「滋啦啦」直響。隨後,那人將連血帶肉的煤球送上櫃檯,說道:「老子拿這個抵押,麻利點兒開當票!」坐櫃的當時蒙了,不知如何是好。一旁,常德興站出來,二話不說挽起袖子,用刀拉下一塊肉,血淋淋地遞給愣頭青:「這是當票。記著給你時嘛樣,贖當時也得嘛樣,只要變了樣兒,算是偽造當票,成死當,概不可贖。」那雜八地沖著常德興咬牙切齒:「有你的,你比老子狠。」言罷,掉頭而去。

常德興嚇退雜八地的事傳遍南市,老東家更加看重他,不久就提拔常德興由夥計當上了南市當鋪掌柜的。

2

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深秋里一天,從凌晨開始下雨,雨越下越大,雨水順著屋頂青瓦「嘩嘩」往下淌。賬房先生捋捋山羊鬍子對常德興說:「常掌柜,今兒鬧天兒,黏黏糊糊下了一天,准沒當戶上門,咱們清閑嘍。」常德興感嘆道:「清閑不清閑看當戶心氣兒。如今兵荒馬亂的,貨價飛漲,老百姓愁吃愁喝,搜羅光家底送進當鋪,換錢糊口,哪管他鬧不鬧天。」

話音剛落,店門開處踏入一人。此人三十歲出頭,面色蒼白,邋邋遢遢,穿著不中不洋,外套件破西服,內穿舊長衫,腳上一雙丟了鞋帶的皮鞋,也不打傘,渾身淋個透濕,頭髮不停地滴水。他佇立屋中央,慢條斯理將濕發梳理成分頭樣式。夥計見常掌柜呆怔怔盯住對方,便上前客氣地問道:「先生,您有何公幹?」來人火氣挺大,反問夥計:「你是明知故問,還是成心耍我?我進當鋪能公幹個嘛?當東西唄。」被邋邋遢遢的人衝撞,夥計漲紅了臉,正欲搶白幾句,常德興攔住夥計,起身請客人入座後,扭身對夥計說:「和氣生財。你趕緊下去給先生倒茶。」夥計窩著火,倒杯茶墩桌上。那人蹺起二郎腿,呷一口,「呸」的一聲噴出來,罵道:「瞎了你狗眼,拿隔夜剩茶糊弄我,當我沒吃過見過?」常德興呵斥夥計:「你是不是不想干啦,這麼慢待貴客!換茶,換我備的好茶葉。」夥計顛顛換來杯新沏的茶水,恭敬地放到那人面前。

常德興陪客人相坐,滿臉堆笑地寒暄:「先生貴姓,家住何方?」那人邊品茶邊答道:「免貴姓黎,住在鼓樓南大街,沽水小學堂後宅院。」常德興一驚,暗自頷首,又問:「那所小學堂早先為天津衛有名的書院,創建自乾隆年間的官辦學堂,培養出不少達官名士,只可惜毀於庚子年鬧義和團。冒昧地問一句黎先生,先祖是不是當年書院的黎院長?」聞言,黎先生惱了,大聲說道:「掌柜的,您這兒是警察局,還是當鋪?盤查戶口?」常德興情知失言,賠笑道:「敝人冒犯了,請原諒。您今兒個帶的什麼寶物,讓我開開眼。」黎先生從西服內口袋掏出塊金錶往桌上一放,常德興轉手交給司櫃。司櫃佯裝一番細端詳,隨後高聲唱道:「破銅殼舊錶一隻,押金10元,收庫開票。」

不料,那人奔過去,搶下司櫃手中的表,愛惜地用袖子擦了又擦:「你們見識過好東西嘛?明明是金錶,愣說是銅殼的,還是塊破表?訛人也沒這麼訛的,我不當了!」司櫃冷笑:「先生,您來我家之前肯定去過別的當鋪,給的押金也是這個數吧?」黎先生語氣弱下來:「甭亂猜,沒那檔子事。」司櫃話不饒人:「不瞞您啦,干我們這行有規矩,上家當鋪看過您貨,您不當,就留下記號。下家一看便知。您不是嫌少嗎,頂多再給您加兩元。」黎先生將腦袋搖成撥浪鼓。這時,常德興上前打圓場:「下雨天先生光臨敝店也算是緣分,世上的緣分最貴重,我給您加點兒。」說話間,他朝司櫃舉下拳頭——這屬於當鋪春點(暗語),拳頭表示數字10。司櫃見了大驚:「掌柜的,加這麼多?回頭東家怪罪下來咋辦?」常德興堅定地說:「我主了,收下吧。」司櫃又唱:「舊金錶一隻,押金20元,收庫開票。」

末了,司櫃將錢交到黎先生手裡,說道:「每月利息三厘,扣了您這月利息,剩下的您點清收好。押期為一月,到期贖回,到期不贖可續當。不續當為死當,任由當鋪自行處理。」那位黎先生舔著吐沫,一一點清錢票,小心翼翼掖進西服口袋,甩了句:「哼,天下的當鋪都是讓人『上當』!」然後拂袖離去。

3

雨依舊黏黏糊糊地下個不停。

常德興站立門邊,凝望那人遠去的背影顧自嘆息。夥計一邊擦桌子,一邊嘟囔:「一個沒見識的窮光蛋,到咱們這兒耍橫裝大爺。」常德興說道:「此人可不是尋常人物,吃的見的比你我都多都廣。你們留神他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嗎,雖然破了舊了,那可是義大利維力斯牌,一般的大門大戶家少爺也穿不起。再看他當的那隻金錶,12K的漢米爾頓牌金錶。唉,俗話說富不過三代。前人創下家業,顯赫一時,往往被後代敗光。」司櫃插嘴道:「說來道去,他如今是窮小子。不過掌柜的,您給的價高不少,我估摸這位敗家子錢一到手除了吃喝,便嫖賭,花個精光,哪還有錢回來贖當,即便日後咱們當鋪再倒手甭說賺,嘴頂嘴算不錯。」常德興自言自語:「來者都是結緣,緣分難解啊!」

賬房先生湊近前,瞄著常德興臉色,說:「掌柜的,好像您同剛才那位相熟?」

常德興若有所思:「熟也不算熟,前輩結下的一段緣。小時候照過幾面,人家已記不得了。」

「掌柜的,說來聽聽。」

「我猜不錯的話,這位年輕黎先生的先祖曾是大鹽商,捐助過書院,後做過一任書院院長。光緒年間,我爺爺在書院看門掃院子,年紀輕輕閑不住,總愛往書院裡邊偷聽人家講學。聽著聽著入了迷,疏忽該乾的營生。有一天,被管事的逮住了,不由分說非要轟走我爺爺。幸虧讓黎院長撞見,他對管事的說,書院雖是官學,但奉行孔聖人的所教無類。年輕人好學是好事,日後叫他旁聽也無妨。從此,我爺爺幹完活兒有空便站外邊旁聽。」

賬房先生不以為然:「哦,要說算不上嘛恩澤啊。」

常德興說道:「不然。黎院長不僅恩及我爺爺,而且澤至我家三代。當初我爺爺沒白旁聽,他懂得知識的珍貴,他鼓勵我父親上私塾,後成了新學堂的老師,我父親從小教我識字,七歲考進沽水小學。上下學時,見過幾次剛才那位年輕的黎先生,那時他同我般般大。之後我又上了中學。只因家門不幸,父親中年夭折,我不得不半途退學。承蒙老東家錯愛,靠一星半點學識混入懷德信。當年黎老院長的恩澤,終生感恩難忘。」

「唉,人生莫測呀。」賬房先生接話茬兒說,「黎院長哪料到後輩淪落至這種地步,靠變賣家底混日子。掌柜的,您今兒給他開的價確實不低,真心救濟他,這份感念之情實屬重情重義。」

常德興悵然無語。

4

雨連綿一場連一場,秋意更深,天漸寒冷。

當鋪無人光顧,清閑時耐不住聊大天。夥計仍舊對那天當戶黎先生的惡劣態度耿耿於懷,嘟囔道:「嘛狗屁先生,脫毛的鳳凰不如雞。窮得叮噹響,愣擺臭架子。罵我狗眼看人低,他還不如我哪。」司櫃瞟瞟朝門外凝望的常德興,暗中捅了夥計一下,說:「常掌柜平時怎麼囑咐咱們的,不管當戶窮富貴賤,都是衣食父母,咱得敬著供著。眨眼一算,過去二十九天,今兒最後一天,黎先生該來贖當了。」夥計仍較勁兒:「我跟你打賭,他來不了。」司櫃故意逗他:「為啥?你是他肚子里蛔蟲。」夥計說:「明擺著嘛,姓黎的窮到底啦,哪有閑錢贖當?」司櫃說:「好,我跟你賭。黎先生來續當算不算數?」夥計嗆上勁兒了:「也算!頭一個我不信他拿錢贖金錶,二來更不信他肯多付利息接著續當。賭五毛錢的,你准輸。」

賬房先生掀開擋板,從櫃檯後邊轉出來,笑呵呵地數落司櫃:「你呀老大不小的,跟個毛孩子堵嘛呢。明明知道那位黎先生既不會贖當,又不會續當,你賭輸了,真賠他五毛錢?」司櫃咧嘴笑:「我逗他玩兒,誰有閑錢補笊籬。」夥計見被算計,惱火了:「哼,欺負小孩兒。常掌柜你給評評理。」常德興轉回身,對夥計說:「別較真兒,他輸了,我替他拿五毛錢。」夥計便轉怒為喜:「瞧瞧,掌柜的站我這頭兒。」司櫃說:「常掌柜見你小,疼呵你。」

話趕話已至黃昏時分,雨絲依然在暮色中飄灑。夥計搬門板走出當鋪外,同一人撞個滿懷。「喂喂,你瞎闖嘛呀?打烊啦。」夥計攔住對方。那人收斂雨傘,竟是個二十來歲水靈靈的大姑娘,她長相俊俏,腰身苗條,梳條長辮,穿碎花夾襖,藍布褲,腳套一雙膠皮雨靴。姑娘看了夥計一眼,道:「你不還未上齊門板嗎?上門的生意不樂意做?」夥計語塞,尾隨她踏進前堂。

司櫃迎上去,吃驚地說:「呦,這不是慎益大街雜貨鋪的老丫頭嘛?你家不缺吃不缺喝,上當鋪來玩?」老丫頭並不搭腔,低頭掏出一張當票遞給他。司櫃不細看,找茬兒跟她搭訕:「老丫頭,你贖東西?言語一聲不就行啦,哥哥我親自送到你家。」老丫頭道:「我不贖,續。」司櫃挺納悶,順手遞進櫃檯。賬房先生瞅了瞅當票,驚訝地問:「你是為黎先生那塊金錶續當?」姑娘回答乾脆:「對。」司櫃說話不免酸溜溜的:「老丫頭你和黎先生嘛關係,替他跑腿?」老丫頭頭也不抬地說:「管得著嘛,咸(閑)吃蘿蔔——淡操心!」司櫃弄個大紅臉。

賬房先生揮動著當票對老丫頭說:「你知道不,續當得先付本月利息。」

「知道。我帶著呢。」老丫頭始終不抬頭,將備好的利息錢遞上去。賬房先生收錢後,重新填寫當據,交她手裡,叮囑道:「小心不要弄丟,下月贖金錶帶著它。」老丫頭點頭應著,回身與常掌柜碰個照面,輕輕喚聲:「常大哥。」疾步朝外走。常德興直說:「老丫頭,別光低頭走道不看路,天黑啦,當心點!」老丫頭並不搭話,匆匆離開。

司櫃坐在茶桌旁,手托腮痴痴地想,半晌說道:「老丫頭人漂亮,身條好,脾氣要是不犟,可就十全十美了。」

賬房先生搭腔說:「常掌柜和她家是鄰居,脾氣秉性最知底。這丫頭被她爹寵慣了,大事小事由著性子來,一條道跑到黑。」

夥計湊近司櫃挑逗:「甭是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嘿嘿,想也白想,人家瞧不上你。」司櫃跳起來,嚷道:「你剛才打賭輸了,給我五毛錢!」夥計掉頭就跑,司櫃圍著前堂追。常德興擋在二人中間,拿出五毛錢,說:「行啦,我給。打烊上門板。」

此時,夜深雨住風乍起。

5

令懷德信當鋪所有人瞧不明白的是,連續一年多每逢月末那天,老丫頭準時來當鋪交利息續當。來去匆匆,同誰都不搭話,換了當票就走。其他人見怪不怪了,唯獨司櫃心窩像堵個疙瘩,總琢磨找個人弄明白。

一天黃昏,當鋪打烊後,常德興返回他南市的家,夥計找他同鄉玩,司櫃硬拽賬房先生出來喝酒。二人跨進上權仙影院旁邊的天津包子鋪,叫了兩壺老白乾、幾碟小菜和一斤包子,邊喝邊聊。司櫃三盅酒下肚,不住地唉聲嘆氣,賬房先生捻著山羊鬍、眯縫小眼睛,早已猜透幾分,隨口問道:「為老丫頭犯心思?」被人捅破窗戶紙,司櫃不再避諱,說:「我納悶老丫頭究竟圖嘛?圖人吧,姓黎的論長相,瘦得像根麻稈兒;圖錢吧,家都敗得毛爪不剩,她卻甘願搭錢跑腿,那姓黎的假如真趁錢,幹嘛不一次性贖回金錶?省得人家大閨女拋頭露面一趟趟往當鋪跑;假如他沒錢,就甭充闊,忍心讓老丫頭白白墊利錢?依我看,姓黎的耍乎人,老丫頭真傻瘋啦?」

賬房先生抿口酒,道:「世間分富人和窮人、男人和女人,大小事全離不開這兩塊,我一一分解講給你聽。先說其一:富人和窮人。富人不知窮人窮到那種地步,窮人不明富人為何那麼愛面子。拿黎先生打比方,人家出身名門,即使家族敗落了,淪落到靠當家底混日子,可尊貴的架子不倒,也叫死要面子活受罪。黎先生當表那天,他繞了老遠的道來南市,就為躲熟人嘛。我細心瞧過他當的那塊金錶,背面刻著先祖的姓名,傳輩的東西,怎忍心落入他人之手。不得已抵押,但不想成死當。至於是黎先生掏錢讓老丫頭跑腿,還是老丫頭自個情願墊錢,那你聽我接著講其二……」賬房先生慢條斯理地抿口酒,急得司櫃抓耳撓腮。

「男人和女人尚屬最講不清道不明的事。」賬房先生朝包子鋪外面一指,「你往馬路上隨便瞅,男女結伴出遊的有幾對般配?正應了老言古語:好漢沒好妻,賴漢伴仙女。你說黎先生論人品、論資財都不配老丫頭,老丫頭偏偏相中了他,這叫月老牽紅繩,千里有緣來相會,近處無緣難認親。老弟呀,我知你打心裡喜歡老丫頭,容老朽勸你一句,死了這條心吧,往後躲遠遠的,免得傷了和氣。原因嗎,我不好與你明講……」

司櫃拉住賬房先生的胳膊,死乞白賴地央求:「你倒是快說啊,要不我心裡痒痒的慌。」

「不許對任何人講。」

「放心吧,我爛肚子里。」

賬房先生靠近他耳畔,低語道:「你沒瞧出咱們常掌柜也喜歡老丫頭?」

司櫃大驚失色。

「人家兩位從小青梅竹馬,常掌柜對老丫頭那可是百分之二百。而老丫頭偏偏喜歡黎先生,常掌柜有苦從不言明。」

司櫃若有所悟:「三角戀?」

賬房先生點頭:「對,你何必從中再插一腿?」

之後倆人再無話,司櫃悶頭喝酒。末了,把自個灌醉,醉了哭天抹淚,溜進桌子底下。無奈,賬房先生攙扶著他,一步一蹭走出包子鋪。

6

老丫頭最後一次續當是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歲末,其時,百萬東北野戰軍大舉進關,將天津圍個鐵桶似的。大戰迫在眉睫,各家商戶紛紛關門歇業,南市的懷德信當鋪勉強撐著店面,顧客寥寥。夥計告假回了老家,司櫃連個口信也不留便沒了蹤影。光剩下常德興和賬房先生守著空蕩蕩的當鋪,耳聞遠處稀稀落落的槍炮聲焦灼不安。

過午時分,老丫頭怯生生走進當鋪,默默交了利息錢,取了當票。離開那刻,她悄悄對常德興說:「常大哥,您隨我到外邊說幾句話行不?」常德興手揣進棉袍袖筒,跟她走到馬路上。深冬季節,大街上闃無一人,呼嘯著西北風,塵土飛揚。常德興見老丫頭凍得嘴唇發青,趕忙摘下毛圍巾圍住她的臉龐。

老丫頭「撲哧撲哧」掉眼淚。

常德興眉頭緊鎖:「誰欺負你啦?告訴我。」

老丫頭搖頭:「我爸非逼我嫁人,嫁給燒餅鋪的燒餅劉,我不樂意。我不嫌人窮,不嫌人丑,就怕不對心思。」

常德興勸說:「兵荒馬亂的年頭,早嫁人也好,多少有個作伴照應。」

「我就不!」

沉默。過了會兒,老丫頭幽幽說道:「我等了黎家少爺兩年多,怎麼他就不領我的情呢?前天,我去了沽水小學後院一趟,心想真要是見著黎家少爺,我當面問問他對我有沒有意思,哪想到換了新住家,這輩子恐怕也見不著他了。」她邊說邊抹眼淚。

「老丫頭,聽哥一聲勸,有些事盼不到結果,有些人等不來……」

老丫頭攔住常德興的話頭,說:「常大哥,我比誰都明白。我心裡有黎家少爺,他心裡壓根兒沒我。可我就不認頭這個命!」她將手中當票塞給常德興,「常大哥,你交我的事,我今兒算交差啦。」言罷,老丫頭扭身走開。

常德興轉回當鋪,賬房先生感嘆道:「好一個痴情女呀,千古難尋。」

常德興將當票和二十元錢交到賬房先生手中,賬房先生一驚:「您這是做嘛?」

「麻煩您幫我贖出黎先生那塊金錶。興許有朝一日碰見他,我也好完璧歸趙。」

賬房先生登時愣在那裡,說道:「到了到了,您掏錢替黎先生贖啊?今個兒我算瞧明白啦,您哪,是這個——」他豎起大拇哥。

天空烏雲翻滾,雲層間電閃雷鳴,遠方傳來陣陣槍炮的轟鳴。賬房先生喃喃道:「天要變嘍。」

1949年初,天津解放。原先南市華樓那家懷德信典當行改成委託店。新社會的委託店同舊社會的當鋪截然不同,收購或替代人民群眾委託舊物品幫助推銷,只收取價格低廉的費用。常德興自然成為新中國第一代委託店職工。

七年後。

初春里一天,常德興與老丫頭在南市口意外相遇,完全屬於一次事先不存在約定的邂逅。老丫頭如今是和平區勝利旅館服務員,她家在慎益大街開的雜貨鋪已改作副食品店。那天,她穿著咖啡色列寧裝,長辮子剪了,留一頭齊耳短髮,款款從南市商場走出來。兒子剛滿五歲,趁晌午單位休息的工夫,跑到南市商場給孩子買件衣裳。她邊走邊哼著一首流行歌《唱支山歌給黨聽》,猛抬頭,發現一個熟稔的身影迎面而來——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高個兒,留背頭,穿件灰色制服,套著白套袖,刺目陽光下辯不清對方面容,憑直覺此人她認識。於是,不由得停住腳步。同時,那人也陡然收住步伐,嘴嚅動兩下,高聲叫道:「老丫頭同志吧?」

「常大哥!」老丫頭也認出對方。

常德興面帶愧色:「光記得你小名,不知你大名怎麼稱呼?」

「孫小梅。常大哥,您挺好的吧?」

「還好還好,孫小梅同志,你在哪工作?」

「在勝利旅館當服務員。稱呼大名幹嘛,顯得多生分。」

「是是。」常德興應著,瞧見老丫頭手裡拿的小孩衣裳,「你結婚啦?」

「是呢。常大哥您也有嫂子了吧?」

「可不,兒子都兩歲多嘍。你到底跟了誰?」

老丫頭臉色羞紅:「還能跟誰,黎春明唄,就是那位老跑當鋪的黎少爺。」說著,她咯咯地笑起來。

常德興沉吟片刻,道:「孫小梅同志,你總算沒白等啊……他現在怎樣?」

「他新中國成立後跑回天津,故土難離呀,緊跟著參加了革命工作,在南門裡小學當老師,就是早先的沽水小學堂。他表現積極著哪,去年還被評上先進工作者。」

「多好,多好啊,新社會就是能教育人改造人。老丫頭,我替你高興,祝你倆生活幸福。」

老丫頭瞥他一眼,低下頭說:「我家春明經常在家裡念叨,說常大哥這人念舊情重義氣,他先祖的一句話、一件小事,擱旁人早丟腦後去啦,而您卻感恩戴德、念念不忘。常大哥,我更得謝謝您,當初您月月給我錢,託付我去當鋪替他續當交利錢,一來二去成就了我倆一段姻緣。我一直沒跟春明交底,到現在他還被蒙在鼓裡哪。您不怪我吧。」

常德興笑笑,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你瞅瞅,光聊天忘了大事。」說著,他從制服內口袋掏出一個手絹包,一層層打開,露出一塊金錶,「你家黎春明同志當的那塊金錶,我贖了出來,並且一直帶在身上。人家傳輩的東西,一不可成死當,二不可落進他人的手中。」

老丫頭將金錶接到手裡,反過來掉過去地瞧:「錶針走著呢,時間挺准。多少年啦,您八成把它當成了寶貝。」

常德興說:「人家的東西應該保存好,我經常上表,擦擦油泥。我琢磨終有一天能見著黎先生,當面物歸原主。得啦,今個兒見到你也是緣分,你替我交還給他,了卻我的一樁心愿。」

老丫頭用手絹包好金錶,說:「常大哥,這表您保護得真好,又新又亮。我替春明謝謝您啦。哎喲,時間不早,我該回旅館上班了。哪天請您去我家,叫春明陪您喝兩盅。」

老丫頭笑盈盈地捧著金錶走了。

常德興佇立當街,目光流連,心似春暖花開。

(刊於2018年3月15日《天津日報·文藝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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