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霉」的黃桂秋
京劇有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和尚小雲,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四個男人在舞台上扮演女人,煥發的藝術魅力,不但終其一生,而且綿延後代。直到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的二十年代末,依然為新生的京劇旦角演員奉為圭臬。演出的風格非梅即程,或荀或尚。也不能否認,尚先生的傳人相對少一些,他老人家的傳統底子深厚,唱念有別人難以比肩的剛勁豪邁之氣。初學者假使能在這方面向尚先生學一些功夫,或可避免萎靡軟塌之氣的感染,張君秋先生就受過尚先生的教誨。他後來學梅,又兼學程,結合自己的嗓音特點和舞台經驗,終於創立了風靡一時的「張派」唱腔。
(四大名旦)
大概稍後於「四大名旦」若干年,又有四個演旦角的男人被當時的報刊揶揄為「四大霉旦」。其實也有惋惜的意思,因為這四個人藝術功底都不差,演技也有相當的水平。就是不怎麼走運,沒有出現過所謂「大紅大紫」的狀態,名氣雖然有,但夠不上家喻戶曉的程度。喜歡他們的人也有,但「擁躉」不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四個人是徐碧雲、綠牡丹(黃玉麟)、程玉菁、黃桂秋。
或另有一說,「四大霉旦」中沒有程玉菁,而是朱琴心。
(徐碧雲)
先說徐碧雲,他差不多與梅蘭芳同時「出道」,也是梅蘭芳的妹夫(名琴師徐蘭沅的弟弟),名氣一開始也不比梅蘭芳差到哪裡,舞台上也放射過一點光芒,但不知怎的,慢慢地就黯淡下來了。在我的記憶中,好像幼年坐在戲館的二樓座位上,看過一次徐碧雲的演出,遠遠地只覺得他的扮相不怎麼好看,好像沒有什麼「艷光四射」之感,抹上脂粉,看上去還是像個男人。但徐碧雲會演的戲很多,青衣、花旦,都拿得出手,尤其是花旦戲,那些已經好久不在舞台上出現的「冷門戲」,為徐碧雲所獨擅。徐碧雲有一位至今健在的弟子畢谷雲,我有點認識,或者說見了面可以打個招呼。畢谷雲先生後來又拜了梅蘭芳,公開演出的都是「梅派戲」。但徐碧雲的花旦戲,畢先生藏之甚秘。聽說現在得到了一個傳人,即從北京來的已在上海戲曲學院任教的牟玄甫先生。牟先生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驚現」的一位青年男旦,擅演花旦戲,如《翠屏山》等,如今拜在畢谷雲先生門下,可以間接地把徐碧雲的「遺產」繼承下來了。
綠牡丹本名黃玉麟。我沒有看過他的戲,但見過他本人,皮膚黑黑的,眼睛大大的,小分頭梳得「滴流光」,令人一見就能想起他的「職業」。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上海戲曲學校建立,黃玉麟被聘為教師,確實也教出了一兩個學生。但老師又犯了品德上的老毛病,聯想到他所以在舞台上「紅」不起來,可能與他不約束自己的私生活有點關係。
程玉菁是人稱「通天教主」王瑤卿老先生的大弟子。他好像在舞台上並沒有演多久,就一直隨侍在老師的身邊,協助老師傳藝,在這方面他是有功勞的。他也極有可能不在「霉旦」之列。
最後就要說到黃桂秋先生。有那麼幾年我與黃先生應該說還是非常熟悉的。我能對京劇有些淺顯的認識,也是與黃先生的熏染分不開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我曾經寫過兩篇回憶黃先生的文章。一篇是《陽台對酌》,另一篇是《祭黃》,都已發表,但都偏於某個事件,某個時候,未能盡情表達我對黃先生的思念。如今我已相當衰老,趁還拿得動墨水筆,讓我斷斷續續地把早年與黃先生的交往再回憶一下。
(黃桂秋)
不「霉」反有點紅
首先我不太同意把黃先生也歸入「霉旦」之列。黃先生並不「霉」,一度還有點「紅」。那是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初,黃先生組班在上海更新舞台(後改名中國大戲院)演出,記得二牌老生是貫大元,小生是江世玉(葉盛蘭的學生)。那時我不過十五六歲,還在上中學。我父親任職的大公銀行有位姓孫的襄理,與黃先生是好朋友,後來知道他是黃正勤的「乾爹」。黃先生演戲,孫襄理照例要捧場,每天買五六張乃至近十張戲票。有時孫襄理自己不去看戲,就把戲票給銀行里的同事,我父親也分到過好幾次。有時父親陪我去看,有時就讓我獨自前往,前前後後看了不下七八次。既有黃先生的幾齣拿手老戲如《春秋配》 《玉堂春》等,也有他新編的如《蝴蝶媒》《秋香三笑》等。以我當時的欣賞水平,就覺得黃先生演偏於唱的正旦戲對工,偏於做的新戲如《蝴蝶媒》還可以。黃先生演此戲時在台上當場畫扇面,畫面上就是兩隻蝴蝶和一抹花草,須臾畫成。我拜識黃先生以後,他也給我畫過這樣的扇面,我配了扇骨,不時展玩,沒有多久就破損了。
恕我直言,黃先生演的花旦玩笑戲如《秋香三笑》就不是很討好。那時他雖然還年輕,大概四十歲左右吧,但要表現一個聰明伶俐的俏丫鬟有著不小的差距。我一向主張這類戲由年輕的女旦演起來比較契合。男旦除非是三十不到的小青年,還要生得比較瘦削,眉眼確實很清秀,扮起來才能讓人賞心悅目。寫到這裡,我想岔開來說一位男旦,就是毛世來。他十幾歲還在科班裡的時候演的花旦戲,令人驚艷。畢業後在一個時期內也是風頭甚健的。被報刊宣揚的「四小名旦」中是不是有他在內我說不清楚。他到上海來過,也得到了很多觀眾的讚賞。可是年復一年,他的聲望就逐漸地降下來了。記得是1950年,他和梅派男旦楊榮環合作到上海天蟾舞台演出,我去訪問他們。那時楊榮環才二十齣頭,比我還小兩歲,看上去自然風度翩翩。對比之下,毛世來就要老得多,說老實話我有點失望。果然他們這一次的演出成績很不理想。後來楊榮環留在上海,毛世來回北京了,舞台上漸漸失去他的身影,大概改行做教師了。
(黃桂秋)
學唱「黃派」的人
再回過頭來說說黃桂秋先生。
黃先生這次在更新舞台演出結束後,好像當時上海的報紙(尤其是小報)對他的報道多了起來。其實他很早就定居於上海,在熟識的友好中享有聲望。但這次演出,擴大了他的影響。人們發現:在四大名旦之外,還有這麼一位功力深厚的旦角名家。他的唱,清麗婉轉,其中還隱藏著一股挺拔的堅韌的勁道。在聽慣了梅派程派的唱腔之外,又聽到了黃桂秋,感覺無比新鮮。一時之間,學黃的人也陸續出現了。就說一例,當時上海有兩座戲曲學校,即上海戲劇學校和中華戲劇學校。「上戲」出來的學生是「正」字輩,「華戲」出來的學生是「松」字輩。「正」字輩最出名的當是近年在台灣去世的顧正秋。她的唱「主流」是梅派,「支流」則是黃派。「正」字輩還有一位武正霜,則完全是學黃的。「松」字輩的沈松麗,是正式在黃門立雪的弟子,早就灌有唱片,是《女起解》還是《春秋配》我記不清,反正全部是黃派唱法。我後來在黃先生家曾見到沈松麗幾次,她已近中年,但樣子還是很俏麗。她好像並不以「唱戲」為業,但生活又離不開唱戲。她究竟在幹些什麼,我不好問,所以現在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至於票友中學唱「黃派」的男旦就更多了。他們圍繞著黃先生,似乎也成了一個朋友圈。當年我頭一次到黃先生家裡,樓下客堂里掛著一個鏡框,上書「秋聲社」三個大字,是不是傳承黃派藝術的一個組織,我不敢斷言。日子一久,我連「秋聲社」這個名稱也吃不準。好像程硯秋先生最早組織的劇團也叫「秋聲社」。只怪我筆頭不勤,沒有把早先看到的聽到的記錄下來。
其實我要說的就是強調黃桂秋當年非但不「霉」,還很「紅」,不過「紅」得不那麼「火爆」罷了。
我還可以從自己模糊的記憶中來搜索,大概在抗日戰爭勝利前一兩年,北京一時沒有什麼大牌名角到上海,黃先生和一直住在上海的老生演員紀玉良,還有一位唱「金派」(金少山)花臉的票友張哲生(他本人是海關職員),合作在當時的八仙橋黃金大戲院(後來改名為大眾劇場)演出,至少在唱的方面滿足了京劇觀眾的要求。他們三人都是「好嗓子」,戲院用「滿宮滿調」四個字來宣揚他們演唱時的現場效果。那時我還很幼稚,不識貨,沒有去看過。但看過的人都說:「過癮,過癮……」
黃金大戲院曾經由周信芳(麒麟童)先生接辦過好多年,其間也邀請過幾批北京名角來演出過。但更多的日子周先生自己領銜,排演一些整本的老戲。周先生當然是很響亮的頭一塊牌子,小生有俞振飛,但合作的其他行當的演員也都赫赫有名,好像記得老生紀玉良也參加了,花旦有王熙春,花臉有袁世海,武生有高盛麟,小丑有劉斌昆等。不久,黃桂秋先生也來加盟了,他是不可或缺的正旦。如周先生要唱全本的《紅鬃烈馬》王寶釧一角非由黃先生擔當不可,否則整齣戲就缺少了分量。戲院每天排出的劇目,一般都是周先生最後壓台(俗稱「大軸戲」)。但有三齣戲周先生是讓黃先生來送客的。一出是吹腔《販馬記》,劇中黃先生演李桂枝,俞振飛演趙寵,周先生則演受冤屈坐牢的李桂枝的父親(好像叫李奇吧)。一出是《三堂會審》,黃先生演蘇三,俞振飛演王金龍,周先生演參加審問的臬台大人劉秉義俗稱「藍袍」。主角自然是蘇三,「藍袍」是配角,但周先生自有機會施展他的「絕藝」,讓人印象深刻。在他與「紅袍」潘必正一起去拜會上司王金龍後,作揖告辭,這時周先生有個退三步又進三步的彎腰拜別的動作,這就要看腳底下走台步的功夫,每每演到這裡,台下觀眾止不住轟然叫好。先於蘇三的唱而得到彩聲,照老戲班的規矩是不可以的,但輪到周先生來演就是「特例」,不受此限制。後來我看別的麒派老生演藍袍,多數沒有這一招,大概知道自己畢竟不是周先生,沒有他那個功夫,不敢輕易嘗試。
還有一出大戲,是全本《白帝城》,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彝陵之戰」。傳說最難唱的京劇青衣戲《祭江》,也是黃先生享譽最隆的看家戲。據黃先生告訴我,青衣戲有「三祭」最難唱,一就是《祭江》;二是《祭塔》,白娘娘被壓在雷峰塔下,兒子許仕林中了狀元之後前去祭拜,母子相會。這戲是張君秋的「絕活」,唱功很繁重。當母親向兒子訴苦時有大段的「反二黃」,但聽得人有點懨氣,後來張君秋把原先的唱詞刪掉不少,讓學張的幾位年輕的女旦也能唱了。還有一祭是什麼?黃先生想不起來,我更不知道了。
且說周信芳演《白帝城》,到最後孫夫人祭江,他實在找不到可演的角色,只好讓黃先生獨自「壓陣」,果然盛名無虛。在京劇觀眾的心目中,這出《祭江》就歸黃桂秋獨家所有,別人要唱,也得拿黃先生的版本作對比。
不禁想起一件事,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黃先生因家庭生活鬧糾紛,被公家知悉,對黃先生開批鬥會,並給予處分,有幾年不能上台演戲,只能在劇團里做雜務。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黃先生被解除管教,可以登台亮相了。頭一天就演《祭江》,那晚觀眾簡直瘋狂了,劇終謝幕達十幾次。黃先生那幾年受的窩囊氣也一掃而空。
我的思路馬上又回溯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剛認識黃先生不久,有一天下午奉召到他家。原來黃先生剛剛由外地演出回滬,急於要告訴我一件事:他這次到了安徽的蕪湖吧(還是安慶?),這裡也是長江流域的一個大碼頭,昔年米市的交易十分繁忙。當地人有愛看京劇的傳統,蓋叫天、張翼鵬父子昔年都去演出過。現在黃桂秋去了,一到就有人告訴他,在離開蕪湖不遠的江面上有座小島,島上建造了一座小廟,供奉一位女神,叫梟蟣娘娘,傳說就是三國時孫權的妹妹孫尚香,由於政治原因嫁與劉備,起先隨夫住在四川,幾年後被孫權假借母親之命,騙回東吳,一直沒有回蜀。後來聽到了劉備的噩耗,立即拜別母親,來江邊祭奠,毅然投江殉節。據說孫夫人的故事就發生在蕪湖附近。人稱劉備是梟雄,所以孫夫人便叫梟姬,諧音梟蟣。這個傳說讓黃桂秋十分感興趣,隨即偕同劇團的人擇日登上這座小島,參拜了梟蟣娘娘廟。娘娘的神像打扮就和戲台上的皇后娘娘差不多。最讓黃先生感興趣的是神座兩旁的一副對聯。上聯「思親淚落吳江冷」,下聯「望帝魂歸蜀道難」。從此黃先生每演《祭江》在孫尚香出行的「儀仗隊」(即前面的龍套)中,就撐出了這副對聯。這是「黃派祭江」獨有的場面,別人是弄不懂的。
黃先生饒有興味地把這段「奇遇」告訴了我。我就用他的口氣寫了一篇遊記,分上中下三段發表在當時的《新民晚報》副刊上。寫這篇文章時我翻閱了前人的筆記,考證了這副對聯的來歷。大約是唐宋年間,有位舉子參拜了這座小廟,心生感慨,就用前人的詩句集成了這副對聯,很貼切地表達了孫尚香當時的心事。據說當天夜裡,這位舉子夢見一位裝束嚴整的娘娘來向他拜謝……
用黃先生署名的文章在報上發表引起朋友們廣泛的好評。黃先生滿心歡喜地把我找去,連連對我說:「寫得好,寫得好……」還告訴我,香港的報紙也轉載了。
我的感受是:自此以後,黃先生對我這個與他兒子黃正勤差不多大的年輕人,信任加深了。
(黃桂秋)
私下沒有女人腔
自此以後,我每隔個把星期或十天左右,總要去黃先生那裡去同他聊聊天,有時候相隔的時間長了,見面時黃先生總要說一聲:「怎麼好久不來啦?」
我確實也很願意接近黃先生,很欣賞他那台下的風度。記得我第一次由黃正勤領去他家。剛進門,黃先生由客堂出來往樓上跑,時值冬令他頭戴深黃色的皮帽子,身穿蟹青色的皮袍子,手捧茶壺,溫文爾雅,像一位舊式大家庭的貴公子。後來接觸的次數多了,聽他頗有書卷氣的又富有幽默感的談吐,又覺得他很有學養。談書畫、談掌故、談世道人情,爽朗自在,還有點「海派」的味道。更讓我有點暗暗驚訝的是黃先生雖然唱旦角,但私底下卻沒有一點「女人腔」,相反的倒有丈夫氣。
平常在黃先生家裡進出的客人也不大有戲班裡的同行,偶爾有個把女弟子或男票友來看望他。黃先生平常結交的好像都是一些有身價的經理老闆之類。比如很早就去了香港的顏料商榮梅莘(「上海二小姐」謝家驊的丈夫),就跟黃先生很要好。兒子黃正勤的岳父也是個企業家。上海小報界的幾個有名的文人跟黃先生也是好朋友。
黃先生不吸煙而嗜酒,每頓必先飲幾小杯白酒後才吃飯。據說黃先生演戲出場前也要飲酒。他的學生男票友朱永康先生也學了老師的這一習慣。早先梅蘭芳先生還沒有移居北京,家在上海馬斯南路。有一天黃先生去看他,兩人談得很投契。梅先生對黃先生說:「你戒酒,我戒煙(香煙),咱們好好再唱幾年。」黃先生一回到家裡就興奮地跟別人講了梅先生的這幾句話。不過黃先生也一直沒有能夠戒酒,也許他後來患的肺萎縮病越來越嚴重,連平常的食物都不大吃得進了,何況是酒。
黃先生是老伶工舊稱「老夫子」陳德霖的學生。聽唱片,陳德霖的唱高亢挺拔,很古樸。所以黃先生的唱也有點這種味道。大概陳德霖的傳人最有名的也就是黃桂秋一個。
黃先生年輕時就像一個翩翩的貴公子,結了婚,但和這位原配的夫人感情不和,後來就分居了。黃先生住上海,原配夫人住北京,兒女都是她生養的,只有二兒子隨父親在上海學戲,就是「正」字輩小生黃正勤。
李慧琴對黃先生的迷戀,好像是「前生註定」的一段姻緣。她和黃先生相戀了那麼久,直到1968年他們才正式成為夫妻。1978年歷經坎坷的黃先生去世,這十年的朝夕相伴,李慧琴只是侍候了一個多病而性情又暴躁易怒的老人。如今,這一對患難夫妻終於能在天上相聚了。(吳承惠)
※方寸之間,惟硯作田
※學霸的鬥爭!《最強大腦之燃燒吧大腦》全國30強集結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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