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最高境界
經典書本里的理論是崇高的,最初的學者通過接觸他周圍的世界,開始思考,通過思維重新組織,而後再次表述出來。進入他頭腦的是生活,從中產生的是真理;進入他頭腦的是短暫的行為,從中產生的是不朽的思想;進入他頭腦的是閑事,從中產生的是詩歌。先前無生命的事實,卻成了現實鮮活的思想。這思想能立、能行、能持久、能飛越、能感召。
思想的深度與孕育思想的深度成正比,孕育思想有多深,思想就能飛多高,就能唱多久。或許我也可以說,思想有賴於將生活轉化為真理的進程。蒸餾的完備程度與產品的純度是成正比的。但是,沒有絕對完美的事物,一如沒有可以製作絕對真空的真空泵。也沒有這樣的大師,他可以在書中消除所有常規陋習,突破所有局限,擯棄所有腐朽思想。他也寫不出一本純粹的思想著作,這本著作在方方面面適合於後世子孫,這輩人,甚或下輩人。我們能夠發現,每一個時代的人都得寫出適合自己時代的書籍,或者上一代人為下一代人書寫。太古老的著作不適合目前的需求。然而這樣就會產生一個嚴重的危害。神聖依附於創造行為,即思想行動,而轉化為文字記載。
人們把朗誦詩歌的詩人看作聖人,此後他的詩歌也成了聖歌。作者的心智正直、聰慧,那麼,人們會定式地認為他的書也完美無缺。這好比人們本該熱愛英雄本人,卻對他的雕像頂禮膜拜。轉瞬之間,那書就成了毒害人的東西,指導者成了專制的暴君。普通民眾遲緩的頭腦,緩慢地接納著理性學說,一旦對其接納,一旦接受了那書本上的觀點,就會頑固地認同,如果受到貶抑就會做出強烈反應。大學就建立在理性學說之上。據此理性學說寫成的一本本書的作者是思想者,而不是真正思考著的有才能的人。也就是說,他們開始就錯了,他們從所接受的教條著手寫作,而不是以他們個人對原理的見解來寫作。
在圖書館裡成長起來的謙恭的年輕學子,他們認為有義務去接受西塞羅、洛克和培根的見解。然而他們卻忘了,西塞羅、洛克、培根撰寫這些書時,也只是坐在圖書館裡的年輕人。從此,我們擁有的是書獃子而沒有善於思考的人。從此,這個讀書階層重視書籍,卻不與自然和人類的體制發生關聯,儼然成了獨立於塵世和靈魂的第三階層。從此,就有了書籍修訂者、校勘者和不同層級的藏書者。
書本知識運用得當,書籍就是最好的東西;如果濫用,就會變為最有害的東西。那麼,什麼是運用得當呢?各種手段都為一個結果,什麼是其終極目標呢?無非就是書籍能給人以啟迪。如果我受書本吸引而被束縛,徹底偏離了我的思想軌跡,成為繞著他人思想運行的衛星而失去自我的思想體系,我寧願不看書。
世上最具價值的就是富有生氣的心智,每個人都有權利享有,每個人身上都蘊含著,儘管絕大多數人的心智被蒙昧著,至今仍未啟蒙。充滿生氣的心靈能辨析絕對的真理,能表述真理,也能創立真理。就這一行為過程,它是天才,但它不是散落四處的少數幾個幸運兒的特權,它是人皆擁有的財富。就其實質而言,它是先進的。
書籍、大學、藝術流派和各種機構,都止於往昔天才的某句言語。他們說,這些觀點很好,咱們得堅持。他們把我的思想禁錮於此,他們向後看而不是向前看。但是,天才卻是向前看的,人的眼睛長在前額上,而不是後腦勺上。普通民眾只是心懷夢想,天才卻著手創造。無論有什麼樣的天分,要是他不去創造,他就得不到上帝賦予的精純之物,或許有灰燼和煙霧,卻沒有火焰。有去創造的態度,有去創造的行動,有去創造的豪言壯語,這些態度、行動和言語不是源於某種習俗或某種權威,而是心智自身感知善與美的自然噴涌。
從另一個層面來看,如果心靈沒有自己的預見性,只是接受別人頭腦里的真理,儘管它光焰照身,如果沒有長期的靜想、反思和自我修復,心靈就會受到致命的傷害。由於其過度的影響力,天才已然是天才的敵人了。各個國家的文學發展就是證據,英國戲劇「莎士比亞化」已經長達兩百年了。不容置疑,有一種正確的閱讀方法,它使書籍嚴格地居於從屬地位。思考著的大寫的人必定不會成為受制於他手中的工具。
書籍是學者用以打發閑暇的。當我們能直接與上帝交心時,這時光太寶貴,就不要浪費它去閱讀他人的讀書筆記了。但當黑暗間或襲來——它們定會襲來,太陽被遮蔽,星星收回光芒——我們走到燈下,藉助它們的光亮,又一次把我們引向黎明的東方。
我們聆聽,只為我們能夠宣講。阿拉伯的一句格言這樣說道:「一棵無花果樹,觀望著另一棵無花果樹,而後碩果滿樹。」我們閱讀優秀書籍能得到快樂這個特徵是顯著的。這些書給我們這樣的印象,它們讓我們相信寫作和閱讀具有同一性。我們以最現代的樂趣來品讀偉大的英語詩歌——品讀喬叟的、品讀馬維爾的、品讀屈萊頓的——我的意思是,這樂趣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一直受到他們詩歌的吸引。
我們閱讀的樂趣里混雜著一些對詩人的敬畏與驚嘆:他生活在兩三百年前世界的某個角落裡,所說的卻如此貼近我的心靈,幾近我所思想的、我想表述的。倘使沒有證據來支撐「所有的思想都具有同一性」這一哲學學說,我們得假定某些預先已建立的和諧,即將所指的某些心靈預見,和為未來需求所做的某些儲藏準備,就像我們觀察昆蟲得到的情況,昆蟲在死前就為它們從未謀面的幼蟲存儲食物。我不會因為偏愛方法、誇讚直覺,就草率地輕視書籍的價值。大家都知道任何食物都能滋養我們的身體,儘管這食物可能是煮熟的草,也可能是用動物的皮燉的湯,因此人的頭腦也能通過獲取各種知識來滋養。
也存在過這樣一些偉大的、英雄的人物,然而他們獲取的知識幾乎都源於書本。我只是想說,需要多麼強大的頭腦才能接受這大餐啊!一個人得是一個創造者才會有效閱讀。
俗話說:「要想把西印度群島的財寶帶回家,西印度群島得先有財寶。」先有創造性的作品,其後才有創造性的閱讀。我們的思維受到勞動和創造激勵時,我們閱讀的字裡行間充滿種種暗示而變得光彩明亮。每個句子都有加倍的意義,作者的感知像大千世界一樣廣闊。於是我們明白這是千真萬確的:在漫長的歲月里,預言者洞悉未來的靈感是短暫而珍貴的,它的記錄也是如此,或許只是他書卷中的極少部分。眼光敏銳的讀者在看柏拉圖和莎士比亞的著作時,只讀那幾頁富有真知灼見的部分,其餘的部分則走馬觀花地看過,好像它真真切切不為柏拉圖和莎士比亞所著述。當然,對於一個明智的人,有一部分閱讀是不可或缺的——歷史書籍和嚴密科學書籍他必須勤讀苦學。同樣地,大學也該有必不可少的部門來教授基本知識。但是,只有當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創造不是為了訓練的時候,當他們把遠近各種天才的光芒會聚於他們熱情友好的會堂,用這彙集起的火焰點燃年輕人心中的火苗的時候,才對我們充分有用。
思想和知識是這樣的性質,設備和要求毫無用處。禮服與金錢,即便貴重如黃金之城,也永遠抵不上智慧的一句話,抵不上智慧的一個音節。
薦讀
TAG:周國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