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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真是一個天生的「形式精」

近幾年,首都劇場精品劇目邀請展成了讓廣大戲迷望穿秋水、一飽眼福的盛事,尤其引進一批俄羅斯、以色列、東歐多國戲劇,都偏於展示他們的民族痛苦,讓我們看到一塊特定地區的戲劇呈現,給我們靈魂上的震顫。所選劇目兼具經典性與藝術性,在當下國內戲劇創作亂象紛紛的情勢下,能接觸到這麼一堆穩紮穩打、很有操守的作品,實在是難得。

今年邀請展打頭陣的是立陶宛OKT劇團的《海鷗》。導演奧斯卡?科爾蘇諾夫對於北京觀眾來說不陌生了,以前帶來過《哈姆雷特》《大教堂》等頗有力度的作品,都引起了不錯的反響,偏沉鬱悲壯風格。其中,《哈姆雷特》《海鷗》以及高爾基的《在底層》,被稱作科爾蘇諾夫的「排練場三部曲」,把演員的非表演狀態展現在舞台上。《在底層》我沒有看過,《哈姆雷特》用化妝台作為道具,人人都在自己的鏡子前矯飾,顯示出分裂的人格。

說到把排練場當作自己的風格化要素,除了這位科爾蘇諾夫,我記得還有西班牙國寶級導演卡洛斯?紹拉。他許多電影都是從化妝室、排練廳開始拍攝,然後一點點滑向虛構故事中,從日常紀實狀態漸變到戲劇衝突,直至故事的高潮,就像西班牙著名的弗拉明戈舞曲,節奏越來越快,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演員表演的肌理,很有後設戲劇的魅力。

科爾蘇諾夫的排練場風格是布萊希特式的,「跳進跳出」,划出一塊中心區域作為表演區,候場演員在舞台一側坐著(觀眾可以看見他們),輪到誰的戲份,誰就上去演一會兒,演完再回歸原位等候。這種在舞台上完成從表演到非表演的切換,國內這麼做的也不少,比如林兆華、李六乙等,都很喜歡區隔出表演空間和非表演空間,喜歡用跳進跳出,當然,他們師法的是中國古典戲曲,在其中又不在其中,似與不似。

比如,在李六乙導演的《茶館》里,老舍原作中坐得滿滿當當、濟濟一堂的茶館,僅保留兩三位主角坐在前台,其他人全都處理成背景板,跳進跳出,挺別緻的。不過,四川話處理喪失了太多台詞的語言魅力,那是題外話了。

戲無定式,但每一個戲一般都有最適合它的樣式,用行話來講,「對路子」。好比一個美人嫁給誰都可以,但唯有嫁給某個特定的人才讓人覺得最般配,這中間是存在差異的。我覺得,科爾蘇諾夫用排練場的形式來導演《海鷗》,就是特別對路子,找到了樣式,很有元敘述的感覺。

所謂的元敘述,是從小說圈刮過來的風,近年來在戲劇圈流行,也就是「關於小說的小說」,「關於戲劇的戲劇」。既是一部戲,又是關於戲劇的整體構想,充滿了感性經驗,又有對創作本體的理性思考。國外導演大都很注重元敘事。隨便舉個例子,比如有一年在長安大戲院演出《普羅米修斯》,導演在樂池與台上演員呼應、對話,甚至臨時指導,使觀眾能充分感受到戲劇創作的肌理。

說回到《海鷗》,契訶夫的早期作品,也是他的戲劇成名作,從中能看出多處對莎翁《哈姆雷特》的模仿和致意,比如母子關係因為有外男介入而變得異常緊張,矛盾一觸即發,以及戲中戲情節。其中戲中戲的設計,契訶夫真是一個天生的形式精,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敲敲頭頂腳底板會響」,明顯在莎翁基礎上邁出了一大步。《哈姆雷特》的戲中戲是樹上長瘤,《海鷗》的戲中戲是結構中樞。

科爾蘇諾夫無疑抓住了《海鷗》的實質,即演員是看客,他又進一步發展了這一概念,把演員變成了故事的雙重看客。首先,通過跳進跳出,演員同時也成為這部戲的看客,使得舞台產生一種間離化效果;其次,在劇中,兒子特利波列夫要給大家看一出他自編自導的新戲,這齣戲將改變所有人的命運,可是眼下,這幫演戲和看戲的傢伙全都渾然不覺。

第一層次的觀眾是清醒而抽離的,第二層次的觀眾卻因為身陷其中而十分迷茫,或者故作姿態,不懂裝懂,使得表演充滿了複雜的對位關係。第一層次絕對理性,第二層次卻帶有感傷(在自己人看來)和矯飾(在外人看來)。怎麼說呢,對於我們這些台下觀眾,確實感到微妙,有點像跳出三界外,回望五行中。

篇幅所限,無法展開敘述,這個問題只好點到為止。

科爾蘇諾夫處理人物特別用力,像《大教堂》,遒勁有力,但沒有把握好的話,容易用力過猛。我覺得特利波列夫的形象就有商榷之處。

《海鷗》可以說是契訶夫的戲劇頭生子,以前他也寫過一點兒戲,都帶有習作性質,不像《海鷗》這麼正兒八經,把它當做志業。在這部戲裡,契訶夫這麼狡猾的人,頭一次和盤托出自己在創作上的野心和深度焦慮,顯然,作為一個已然定型的小說家,半道才開始涉足戲劇,有他對戲劇現狀的強烈不滿,也有對自己能力的極度缺乏信心。

特利波列夫正是契訶夫這種創作心態的結晶。他就像那個階段的契訶夫自己,疙疙瘩瘩,極其糾結,渴望創新,又擔心作品會被所有人嘲笑,甚至連演員都根本無法理解,劇中多次暗示妮娜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不感興趣,她更嚮往世俗的榮光……就這樣,特利波列夫在自我設定的一個怪圈裡打轉,成了一個極其鑽牛角尖的人。

科爾蘇諾夫顯然很認同這個角色,他把自己對於先鋒戲劇的追求,以及對於周圍人不理解所表現出來的憤怒情緒,統統都賦予給了特利波列夫,使他具有聖子的光環,又有聖怒的雷霆之火。第三幕里,他讓特利波列夫赤裸著上身,潔白的、脆弱無助地讓母親抱著,極度渴望她的垂憐。這一場面乃是對聖母聖子的戲仿,可是,母親只在一瞬間有那麼一點憐憫與愛意,很快又回到她的戲精身份,消解一切,嘲弄一切,其目的只是為了捍衛自己作為宇宙中心的地位。

某種程度來講,特利波列夫雖是契訶夫的代言人,但我要說,他只是小一號的契訶夫,代表了一個軟弱的、佝僂的、階段性的契訶夫的自我,絕不可能是契訶夫本體。把特利波列夫英雄化,聖子化,使這個戲有點兒失重。

事實上,契訶夫在刻畫人物時,從來都不採用英雄主義筆體,他寫出了人物的兩面性,寫出了自詡為英雄的人身上具有的荒誕色彩。必須看到,特利波列夫既是天才,同時他也很平庸,自以為很先進的戲劇理念、他的台詞,以及往觀眾席撒硫磺等流氓之舉,更像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一場胡鬧,到底有多大價值,誰也說不好。把特利波列夫的困境看成年輕人受壓抑,不得志,先鋒戲劇不被庸眾認可,搞得悲悲戚戚的樣子,其實縮小了《海鷗》的思想價值。

尤其聯繫到我們的現實,市面上充斥著那麼多不明覺厲的先鋒藝術家,那麼多得抑鬱症的青年藝術家,那麼多打著藝術家旗號到處睡粉的「家」們,以及還有成功睡到藝術家之後昭告天下自稱某某轉世的痴情女子,我們有理由說,藝術家千萬別神話自我,更應該多一些自省,多一點關懷他人,少一些自說自話。

文| 噗桑

供圖/立陶宛OKT劇團

本文刊載於20180320《北京青年報》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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