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會聊天嗎?
利維坦按:這個星球的地下充滿了永恆的魅力,除了遍布盤根錯節的樹根之外,還有那些更為壯觀的超級菌絲體。地球上已知最大的生物體很可能是美國俄勒岡的蜜環菌(The honey fungus)群落,這株真菌估計有1665個足球場大小,已經生長了2200多年!只不過它隱藏在地下,我們難以一睹全貌。菌絲體將其上生長的樹林多次殺死,並進而使土層變深,能提供更多的樹木生長。
說實話,本文完全顛覆了我之前對於樹木的認知。雖然從托爾金乃至《阿凡達》里領略過人類對於樹的擬人化奇境,但現實中卻始終對樹木存在僵化的理解。樹木當然不會以我們的方式進行交流,但信息素何嘗不是一種交流?更何況,即便我們應該謹慎對待「
植物具有意識/知覺
」這類的表述,但就以往的認知層面而言,沃萊本的樹語傾聽和發現的確更新了我們的知識譜系——起碼,當我們用手撫摸樹榦,或對著樹洞說出內心秘密的時候,我們或許會陷入一種新的思考中。文/Richard Grant
譯/冶旬心
校對/斬光
原文/www.smithsonianmag.com/science-nature/the-whispering-trees-180968084
本文基於創作共同協議(BY-NC),由冶旬心在利維坦發布
這是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的一片雨林,裡面生長著23種本地樹種,其中的花旗松高達160英尺(48米)以上。圖源:Diàna Markosian
我走在德國西部的艾費爾山中,穿過如大教堂般的橡木和山毛櫸樹林,一種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就好像進入了童話故事。這裡的樹木充滿了活力,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涌動。開始時,你會覺得它們正在相互交流。同時,它們也參與到了偉大的鬥爭和不畏死亡的戲劇中。為了不斷壯大,它們依賴於複雜的樹際關係、聯盟和親屬關係網路。
聰明的老母樹會用液態糖餵養樹苗,在危險來臨時警告鄰居們。
魯莽的青年樹總喜歡冒險,抖落身上的葉子,無休止地追逐陽光或是過量飲用雨水,這通常會讓它付出生命的代價。王儲們則等著老君主們倒下,這樣它們就能取而代之,享有陽光的全部榮耀。
這一切都正在發生,只不過是以一個超慢的速度——我們稱之為「樹的時間」——慢得讓我們覺得它們是靜止的。
我的嚮導是一位
樹語聆聽者
——彼得·沃萊本(Peter Wohlleben)。他是一位德國的護林人、作家,對樹木的內在生命有一種罕見的理解,並且能用引人入勝的語言來描述它。他站立時很高、很筆直,就像他最愛惜的樹木,而在這個寒冷晴朗的早晨,他的藍色眼睛與這藍色的天空是如此般配。沃萊本一生致力於研究和照料樹木。他像管理自然保護區一樣管理著這片森林,他和他的妻子米麗婭姆(Miriam)住在偏遠的許梅爾鎮(Hümmel)附近的鄉村小屋裡。彼得·沃萊本和他的《樹的秘密生命:它們的感覺,它們如何溝通》。
圖源:Firstpost
現在,在53歲的時候,他卻超越想像成為了出版界轟動一時的人物。他的書《樹的秘密生命:它們的感覺,它們如何溝通》(The Hidden Life of Trees: What They Feel, How They Communicate)——在他妻子的堅持之下寫完,在德國售出超過80萬本,在其他11個國家也名列最暢銷圖書的榜單之中,包括美國和加拿大。
【沃萊本也將他的注意力轉向了其他的生物,《動物的精神生活》(Inner Life of Animals)就是他的新作。】
沃萊本將森林視作由一群獨特個體組成的
超個體
。一棵山毛櫸可活400年,一生可結出180萬枚山毛櫸堅果。圖源:Diàna Markosian在科學界,一場理解樹木的革命已經發生,而沃萊本是第一個將樹木的奇妙之處傳達給廣大讀者的作家。
在德國和世界各地享有盛譽的大學進行的最新科學研究證實了他長期以來的猜想:樹木比我們以為的更警覺、更具社會性、更複雜,甚至更智能。
此時,沃萊本穿著他的大綠靴子踩在新積的雪上,他那長鼻子的尖端有一顆閃爍陽光的露珠。他帶我來到了兩棵毗鄰生長的巨大的山毛櫸樹旁。他指了指它們凋零的冬季樹冠,這兩棵樹似乎生長得非常小心,以免侵犯到了對方的空間。「這兩個是老朋友,」 他說,「它們在分享陽光方面非常體貼,它們的根系也緊密相連。在這樣的情況下,
當一棵樹死了,另一棵通常也會很快死去,因為它們互相依賴。
」自達爾文時代以來,我們普遍將樹木當作努力生長、互不聯繫的孤獨個體,它們爭奪水、養分和陽光,而獲勝者總是遮擋住失敗者的陽光並吸干它們的養分。特別是在木材行業,人們不僅將森林視作樹木生產系統,還將其視為適者生存的戰場。
然而,現在有大量的科學證據可以駁斥這一觀點。研究發現,
同一物種的樹是群居的,並且常常與其他物種的樹結成聯盟。
森林中的樹進化出了某種合作的、相互依賴的關係,它們依靠互相溝通和集體的智慧維繫著這一關係——這和昆蟲群落類似。
這些高聳的樹將人們的關注點吸引至展開在空中的樹冠上,但真正的行動卻發生在地下,距離我們的雙腳只有短短几英寸。木維網:
樹木通過網路共享水分和養分,並藉此進行交流。圖源:Sott
「有些人叫它『木維網』(wood-wide web),」沃萊本用帶著德國口音的英語說道,「這裡所有的樹以及每一片沒有受到太多破壞的森林,都是通過地下真菌網路相互連接的。樹木通過網路共享水分和養分,並藉此進行交流。例如,
它們會發送有關乾旱和疾病的求救信號,或是有關昆蟲攻擊的信號,其他樹木在收到這些
(化學)
信息時會改變它們的行為。
」圖源: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科學家稱這一系統為菌根網路(mycorrhizal network)。纖細的、如髮絲般的樹木根尖與微小的真菌絲纏繞在一起,形成了基本的網路連接——
這似乎形成了一種樹木與真菌間的共生關係,或者說利益交換。作為一項有償服務,真菌消耗約30%的樹木光合作用生成的糖。
當真菌在土壤中尋覓氮、磷和其他礦物質養分(這些養分之後會被樹木吸收和消耗)
時,糖就是真菌的燃料。
菌絲體:真菌的營養生長部分(相對於生殖生長部分的子實體),由許多分枝的菌絲組成。圖源:thecitizensofearth
對於活在樹蔭中的幼樹來說,這一網路實際上是一條生命線。由於缺乏陽光進行光合作用,
幼樹的生存的主要依賴大樹
(包括它們的父母)
通過網路將糖泵入其根部。
沃萊本喜歡說母樹「哺乳著它們的孩子」,這一比喻十分生動。
有一次,他在這片森林裡看到一個巨大的山毛櫸樹樁,直徑有4到5英尺(1.2到1.5米),這棵樹在大約四五百年前倒下了。用他的小刀刮掉樹樁的表面後,沃萊本發現了一些令人吃驚的事情:
樹樁在葉綠素的作用下還是綠色的。
對於這一現象,解釋只有一個:周圍的山毛櫸樹一直在延續著那個樹樁的生命,它們通過木維網將糖運輸至樹樁中。
「山毛櫸這樣做讓我想起了大象,」他說,「它們都不願意放棄死去的同伴,尤其當它是一個巨大的、年長的、受人尊敬的女家長。」
為了通過網路交流,樹木發出化學信號、荷爾蒙信號、緩慢跳動的電信號。科學家們剛剛開始破譯這些信號。瑞士洛桑大學的愛德華·法默(Edward Farmer)一直在研究這種電脈衝,他已經從中發現了一種電壓信號系統,這種系統與動物神經系統驚人地相似
(儘管他並不認為植物有神經元或大腦)
。
警示和求救似乎是樹之間談話的主要話題
,然而沃萊本想知道這是否是樹之間交流的全部內容,「當沒有危險和感到滿足的時候,樹木會說些什麼呢?這是我很想知道的」。
西澳大利亞大學的莫妮卡·加利亞諾(Monica Gagliano)收集的證據顯示,一些植物也可以發出並探測到聲音,值得注意的是一種位於根部的細碎噪音——它的頻率在220赫茲,人類無法聽到
(譯者註:人類能夠聽到的頻率在20至20000赫茲,所以還是有可能聽到的?聲音太小所以聽不到嗎?)
。
樹也可以通過空氣交流——使用信息素和其他的氣味信號。
沃萊本最喜歡的例子發生在一片熱帶大草原上,那是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地區,那裡塵土飛揚,而擁有傘狀樹冠的平頂金合歡(umbrella thorn acacia)便是當地的標誌性樹種。
當長頸鹿開始咀嚼金合歡樹葉時,樹注意到了傷害並發出了求救信號——乙烯氣體。
在探測到這種氣體後,鄰近的金合歡開始向它們的葉片運送鞣質
(tannins,音譯作單寧或丹寧,通稱鞣酸,是植物細胞的單寧體中的一種防衛用化學成分)
。若大型食草動物攝入的鞣質足夠多,就會生病甚至死亡。
金合歡樹下的長頸鹿。
圖源:mom.me
然而長頸鹿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它們是與金合歡樹一同進化的,
這就是為什麼它們會觀察風向並逆風而上,在上風向處吃那些未收到警告氣體的金合歡樹葉。
如果沒有風,長頸鹿通常會走大約100米——比乙烯氣體在靜止的空氣中傳播的距離遠,然後再吃下一棵金合歡樹上的葉子。你可能會說,長頸鹿知道樹在互相交談。樹木可以通過葉片探測氣味,對沃萊本來說,這可以稱得上是樹的嗅覺。樹也有味覺。
當榆樹和松樹受到吃葉子的毛毛蟲的攻擊時,它們能探測到毛毛蟲的唾液並釋放吸引寄生蜂的信息素。
黃蜂會在毛毛蟲體內產卵,之後黃蜂幼蟲會從內向外吃掉毛毛蟲。
「毛毛蟲一定感到非常不愉快,」沃萊本說,「這些樹非常聰明。」
來自萊比錫大學和德國綜合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的一項最新研究表明,樹知道鹿唾液的味道。沃萊本說:「
當一隻鹿在咬樹枝時,這棵樹就會分泌防禦的化學物質,讓樹葉嘗起來很糟糕……當一個人用手摺斷樹枝時,樹知道人與鹿之間的區別,它會分泌治癒傷口的物質。」
我們走在亮潔的雪面上,我時不時地思考著對沃萊本擬人化比喻的反駁,但更多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無知和盲目消失了。
我以前從來沒有真正看過樹,或者從它們的角度思考人生。我曾經認為樹是如此普通,而今卻再也無法等閑視之。
沃萊本將山毛櫸樹林比作象群——「它們照顧自己,幫助生病的同伴,甚至不願意放棄死去的同伴。」圖源:Diàna Markosian
我們到達了一個他稱之為「教室」的地方,年輕的山毛櫸樹正以它們自己的方式迎接關乎生存的根本挑戰。像任何一棵樹一樣,它們渴望陽光,但在天蓬似的樹冠下方,只有3%的光線是可以利用的。其中一棵樹是「班中的搗蛋鬼」,它的樹榦扭成曲線狀,它在班中「不停地胡鬧」以爭取更多的陽光。它沒法像班中其他明智的同學那樣筆直地、不慌不忙地生長。「那棵樹沒關係,它的媽媽會喂它,可是這個搗蛋鬼會死的,」沃萊本說。
另一棵樹正長出兩個長得不可思議的側枝,以便夠到樹冠上的一個小縫隙獲得一些陽光。沃萊本認為這種行為是「愚蠢和令人絕望的」,肯定會導致未來的不平衡和致命的崩潰。
他讓這些失誤聽起來像是意識決定的,其實這只是自然選擇的荷爾蒙的變化。
沃萊本當然知道這一點,但他的主要目的是讓人們對樹的生活感興趣,希望他們能保護森林,使之免受破壞性採伐和其他的威脅。沃萊本曾對樹木和森林而言是冷酷的屠夫。他的訓練決定了這一點。在林業學校,他被教授這樣觀點:樹需要疏剪,直升機噴洒農藥和除草劑是必要的,重型機械是最好的伐木設備,即使它破壞土壤並撕裂菌根。他這樣工作了20多年,並一直以為如此工作對他自童年起便深愛的森林是最好的做法。
在參觀德國境內一些私人管理的森林後
(這些地方並沒有疏剪枝葉、噴洒藥劑和用機器伐木)
,他開始質疑他所從事的職業的正統觀念。
他說:「那裡的樹大得多,也密集得多……很少為了獲得可觀的利潤而砍伐樹木,如果要收集材的話,他們會使用馬匹
(而非汽車)
以盡量減少對森林的影響。」
同時,他閱讀了有關母樹和菌根的早期研究論文,學習來自中國、澳大利亞、美國、英國和南非的有關樹木交流的知識。當他被要求砍伐他家附近的森林
(我們一整個早上漫步其中的童話森林)
時,他說了個借口搪塞了幾年。然後,在2002年,他來到村民家裡,極力地勸說他們不要砍伐森林。
在聽取了他的觀點後,村民們同意放棄銷售木材的收入,他們願意將森林變成自然保護區,使它慢慢恢復原始的樣貌。
2006年,沃萊本辭去了州林業局的工作,成為該鎮的老櫸樹森林的管理人。沃萊本和村民們也許正步入一種老式的德國浪漫主義——關於這片森林、關於這純粹的生命。為了產生更多的收入,
他創建了一個森林墓地,大自然愛好者可以在那裡付費埋葬他們的骨灰。
「這些樹被當作活著的墓碑出售,」他說。遊客也可以在森林中付費參與一些活動,這裡有一些輕型的畜力集材項目,能以此來體驗森林。多年來,沃萊本自己運營著這些遊覽項目,他以活潑、生動、富有情感的表達方式,使得高深莫測的、超慢動作的樹的生活如戲劇般展現在人們眼前。人們很喜歡這樣的體驗方式,沃萊本的妻子則敦促他寫一本這方面的書。
沃萊本受到了一些科學家的質疑,但他最大的敵人來自德國的商業林業。沃萊本說:「他們不會質疑我所描述的事實,因為這全都有詳實的科學引用。相反,他們說我是『神秘的』,這在他們的文化中是一個很壞的詞。
他們管叫我『樹木擁抱者』,這是不對的。我也不認為樹木會對擁抱作出反應。
」**********
5000英里之外,在溫哥華的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蘇珊娜·西馬德(Suzanne Simard)和她的研究生在北美西部的太平洋溫帶雨林中尋找到了有關樹木敏感性和相互關聯性的驚人新發現。作為一個森林生態學教授,西馬德認為他們的研究揭示了西方科學方法本身的局限性。
在溫哥華的一片森林裡,西馬德用科學工具揭示樹與它們的親屬交流的秘密。圖源:Diàna Markosian
西馬德是一位熱心友好的戶外活動愛好者,她有著一頭金黃色的直發,說話帶著加拿大口音。在科學界,她最為人所熟知的要屬她對菌根網路的大量研究,以及她所定義的鏈接起樹林的「中心樹」
(她在科學論文中這樣稱呼那些樹)
或者說「母樹」
(她在談話中更喜歡用這個詞)
。沃萊本在他的書中廣泛引用了西馬德的研究成果。
母樹是森林中最大、最老的樹,有著最多的真菌連接。它們不一定是雌性的,但西馬德認為它們承擔了培育、支持、照料的角色。
它們有很深的根系,可以吸水,幫助紮根不深的幼苗獲取水分。它們通過向周圍的樹木運輸營養物質來幫助鄰居,當鄰居在「掙扎」時,母樹會察覺到它們的求救信號,並相應地增加養分的流動。
圖源:Global Reporting Centre
在校園內的森林生態實驗室中,研究生阿曼達·阿薩(Amanda Asay)正在從事花旗松親緣識別的研究。英國雷丁大學的生態學家布賴恩·皮克爾斯(Brian Pickles)是這個項目的第一作者,也是阿薩及其他成員的首要合作者。阿薩和這些研究人員已經利用樹苗證明,
一對有親屬關係的樹可以區別無關的樹苗根尖和它們年幼親屬的根尖,它們似乎還傾向於通過菌根網路輸送碳給它們年幼的親屬。
「我們不知道它們是怎麼做的,」西馬德說,「也許是通過氣味,但是樹根中的氣味受體在哪裡呢?我們還不清楚。」另一個研究生,艾倫·拉羅克(Allen Larocque),正在分離從貝拉貝拉
(Bella Bella,不列顛哥倫比亞省中部海岸附近島嶼上的村莊)
附近採取的真菌樣品中的鮭魚氮同位素。他的研究小組正在研究生長在鮭魚洄遊溪流附近的樹木。他說:「幸運的是,鮭魚氮具有非常獨特的化學特徵,很容易追蹤……我們知道熊坐在樹下,吃鮭魚,然後留下了魚的骨頭。
我們發現樹木吸收了鮭魚的氮,然後通過網路互相分享。這是一個相互聯繫的系統:魚-森林-真菌。
」拉羅克在思考描述這些物質交換和從母樹到鄰居和後代的養分流的最好的比喻。「這是一個共享的嬉皮士愛的盛宴嗎?這是一種經濟關係嗎?還是母樹年紀大了就滲漏了?我認為所有這些事情都在發生,但我們不確定。」
圖源:Giphy
科學家們只是剛開始學習樹的語言,在拉羅克看來,「我們大部分時候不知道它們用信息素在說些什麼。
我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在自己的體內交流的。
它們沒有神經系統,但它們仍然能感覺到發生了什麼,體驗到類似於疼痛的東西。當樹被砍斷時,它就會像受傷的人體組織那樣發出電信號。
」
在學校吃了一個三明治作為午餐之後,我與拉羅克仔細傾聽西馬德解釋她對西方科學的困惑,「我們問不出有關森林互聯性的好問題,因為我們都是受過訓練的還原論者。我們將這整個事件拆開,一次研究一個過程,儘管我們知道這些過程不是獨立發生的。
當我走進森林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它們是一個整體,一切事物都和諧地共同工作著,但是我們沒有辦法去測繪或測量。我們甚至繪製不出菌根網路圖。
一茶匙的森林土壤中就含有幾英里長的真菌絲。」午飯後,她帶我去了一片種滿了西部紅雪松、大葉槭、鐵杉、花旗松的森林。漫步在森林中的時候,她容光煥發,她的鼻孔微張,盡情地呼吸著這涼爽、潮濕、芬芳的空氣。
她指了指一棵巨大的、直入雲霄的古樹,那棵樹有著長長的、鬆散的灰色樹皮。「那棵紅雪松大概有1000歲了,」她說,「對於其他紅雪松而言,它是母樹,它也與槭樹相連。紅雪松和槭樹共享了一個網路,而鐵杉和花旗松則共享另一個。」
森林網路反哺氣候系統,每棵樹每年能蒸騰幾萬升的水。圖源:Diàna Markosian
為什麼樹會共享資源並與其他物種的樹結成聯盟?根據自然選擇學說,它們不是應該彼此競爭嗎?「實際上,成為掠奪資源的個人主義者在進化上並沒有什麼意義,」她說,「
在一個健康穩定的森林中,它們壽命最長,後代也最多。這就是為什麼它們進化出了幫助鄰居的特點。
」如果鄰近的樹木持續死亡,由樹冠組成的保護層就會出現縫隙。隨著陽光越來越多,還活著的樹木會通過光合作用產生更多的糖,並且更快地生長。但是,據西馬德說,它們也會變得更脆弱、更短命。
菌根支持系統的效果會減弱。在夏季,當更多陽光到達森林地面時,氣溫上升,涼爽、潮濕、均勻調節的森林小氣候——這正是森林中的樹喜歡的氣候——不復存在。破壞性的風也更容易穿透森林,若沒有鄰近樹冠的阻擋,連根拔起的可能性會大大增加。
當我們抬頭仰望這些帶著「王冠」的遠古巨人,想想它們必須忍受的一切以及生存了幾個世紀的壯舉,總會讓人陷入沉思。要知道,它們面對的致命威脅有許多形式:暴風雨、冰雹、雷擊、火災、旱災、水災、一系列不斷發展的疾病和嚴重的蟲害。
年幼的樹苗容易被食草類的哺乳動物啃食。懷有敵意的真菌對幼樹而言是一種持續的威脅,這些真菌等待著一處傷口或是弱點,然後慢慢地吞噬這棵樹。西馬德的研究表明,母樹是對付這些威脅的重要防禦。
當最大最古老的樹倒下後,年輕樹的存活率明顯下降了。
人們對土地和木材的瘋狂需求是樹木無法擺脫的危險,森林樹木也面臨著氣候加速變化的威脅,這是西馬德工作的一大新焦點。她最近開啟了一項百年實驗計劃,實驗對象是加拿大境內24處地方的花旗松、黃松、黑松和西部落葉松。她稱之為「母樹計劃」。
當我請她總結研究目標時,她說:「你如何在伐木過程中保護母樹,並利用它們在氣候快速變化的時代創造有恢復力的森林?我們應該通過散播種子來幫助森林的遷移嗎?我們應該結合基因技術使幼苗在新的地區不容易受到霜凍和啃食嗎?我想,我已經越過了一條線。
森林曾賦予我一種精神、一種完整性、一種存在的理由,而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一種回饋森林的方式。
」**********
並不是所有的科學家都對這些有關樹木的新觀點表示贊同。西馬德從樹的身上看到了協作和共享,反對她的人看到的則是樹木的自私、隨機性和投機的交易。來自蘇格蘭阿伯丁大學的植物學家斯蒂芬·伍德沃德(Stephen Woodward)反對樹木在昆蟲攻擊下會互相溝通的觀點,
至少認為這樣的理解過於擬人化。
「它們並沒有向任何東西發射信號,」伍德沃德說,「它們只是在釋放代表遇險的化學物質,而其他的樹碰到了這些物質。這其中沒有警告的意圖。」加州大學聖克魯茲分校的退休植物學教授、教科書《植物生理學及其進展》(Plant Physiology and Development)的編輯之一,
林肯·泰茲(Lincoln Taiz)認為西馬德的研究是「迷人」和「優秀」的,但沒有證據表明樹與樹之間的相互作用是「故意或有目的地進行的」
。這也不一定是必要的。「每個樹根和每根菌絲自動地合作是自然選擇的、編入基因的,」他通過電子郵件寫道,「所以整體意識或目的性並不是必需的。」值得注意的是,西馬德從來沒有宣稱樹具有意識或意圖,雖然她書寫和談論它們的方式讓人有這樣的錯覺。泰茲認為,人們非常容易受到神話——那些會思考、有感情、能說話的樹——的影響。在古希臘,樹是預言的發布者。在中世紀的愛爾蘭,它們會低聲耳語某些不可靠的線索——小矮妖
(譯者註:Leprechaun,愛爾蘭民間傳說中一身綠裝的小矮妖,它們守衛著古老的財寶)
的黃金藏在何方。會說話的樹在不少的好萊塢電影中都有戲份,比如《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指環王》(The Lord of the Rings)和《阿凡達》(Avatar)等。泰茲認為,一些關於樹能交流、擁有智慧的新主張,以及沃萊本所寫之書的大賣和西馬德的TED演講「樹如何相互交流」獲得了超過200萬的線上點擊量,這些事件的背後同樣有古老神話的推波助瀾。
《阿凡達》劇照。圖源:Fiber Optic Products
2007年,泰茲和其他32名植物學家公開反對「植物和樹木擁有智能」這一新興的觀點。
他對樹木表現出「群體智慧」的想法持 「包容並願意接受」的態度,但認為它對我們理解樹木毫無貢獻,而且會引導我們走上樹木有意識和意向性的錯誤道路。
「目的性的出現是一種幻覺,就如智慧設計論(譯者註:intelligent design,簡單來說就是認為生物之所以具有某些特性是因為具有更智慧的創造者,如上帝)
的信念一樣。自然選擇可以解釋我們所知道的任何關於植物的行為。」
英國著名科學家理查德·福提(Richard Fortey)表達了類似的批評觀點。他曾是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古生物學家,牛津大學古生物學客座教授,現在處於半退休狀態。他最近出版了一本新書《樹之林》(The Wood for the Trees),這本書寫的是他在奇爾特恩丘陵擁有的四英畝林地。這項工作非常具有權威性,作者在書中嚴格控制了他的情緒和情感。
「母樹會保護小樹?」他輕蔑地說道,「這麼說太過於人性化了,對人們真的沒有幫助。這種說法是誇大的,並且充滿了活力論(vitalism)的意味。
樹木沒有意志或意圖。它們能解決問題,不過都是在荷爾蒙的控制之下,而且都是通過自然選擇進化而來的。
」
當得知西馬德也探測到了森林的精神方面時,福提聽起來很震驚。「什麼,精神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就好像這個詞是舌頭上的一隻蟑螂。「哦,天吶,親愛的,沒什麼好談的了。看,樹木是網路用戶,它們以自己的方式進行交流。令我擔心的是,人們發現這一點如此吸引人,以至於他們立即得出了錯誤的結論——樹木和我們一樣是有知覺的生物。」
福提說,一個值得關注的反對者是沃萊本。「他的書中有許多優秀的新科學,
我認可他的關注點,但他把樹木描述得像是有意識和情感的生物。
他所描寫的樹就像是托爾金(Tolkien)《指環王》中的樹人。」典型的樹人
(Ents)
形象。樹人是托爾金奇幻小說中土大陸的一個虛構種族。圖源:wikipedia談到福提的批評——沃萊本將樹木描繪得像是擁有意識和情感,沃萊本笑了。他說:「
科學家們就是喜歡使用把所有情感都剔除掉的語言……對我來說,這是不人道的,因為我們是有情感的,對大多數人來說,科學語言讀起來是那麼枯燥。
例如,關於長頸鹿和金合歡樹的奇妙研究是在多年前完成的,但當時這項研究結果是用枯燥的、技術性的語言描述的,這使得大多數人都從未聽說過這件事。」沃萊本的首要任務是去除無聊,所以他將情感融入到講故事的技巧中。他的樹渴得叫了起來,它們會驚慌,會冒險,也會哀悼。它們能溝通,會養育幼樹,也會惡作劇。
如果這些話是用引號標出的,表示出這是比喻,那麼他可能會逃過大多數的批評。但沃萊本不喜歡用引號,因為那會破壞他的文章所營造的氣氛。
「總有一天,一切都結束了,」這是他寫到一棵樹在森林中死去的場景。「樹榦折斷了,樹的生命就要結束了。『最後』,你幾乎可以聽到等待中的小樹的嘆息。」他認為樹木具有某種意識嗎?「我不認為樹木的生活是有意識的,但我們不確定,」他說,「
我們至少應談論樹木的權利。我們必須以可持續的、尊重的方式管理我們的森林,讓一些樹木有尊嚴地老去,自然地死去。
」他突破了科學中嚴肅的技術語言的限制,成功地將這些神秘的「巨人」的生命呈現在我們眼前,在這一方面,他比任何人都成功,他是當之無愧的樹木代言者。往期文章:
「
利維坦
」(微信號liweitan2014
),神經基礎研究、腦科學、哲學……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反清新,反心靈雞湯,反一般二逼文藝,反基礎,反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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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店※19世紀恐怖童話故事(專治熊孩子)
※鯨魚是真的想幫潛水者鯊口脫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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