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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藝術的生命理想:四眾香界

朱良志

王昌齡《題僧房》說:「棕櫚花滿院,苔蘚入閑房。彼此名言絕,空中聞異香。」

李白《廬山東林寺夜懷》說:「天香生虛空,天樂鳴不歇。宴坐寂不動,大千入毫髮。」

兩位詩人所說的天香、異香,都是佛的境界。最後我想借用佛教中香的境界,談談中國藝術的生命理想問題。

禪宗中經常有香象渡河這樣的話頭,此出於佛經。佛經上說,兔子、馬和香象三種動物一起渡河,兔子渡河是浮在水面上,比喻那些對佛法一知半解的人,馬渡河半個身子在水裡,半個身子漂在水上,比喻那些半吊子的學法人。而香象渡河,因為體積大,一下就堵住了河流。這比喻那些深悟佛法的人。為什麼是香象呢?在印度,香象是正處在發情期的象,它力大無比,充滿吸引力。禪宗用它來比喻悟禪的道理,有三條:一是截斷眾流,當下直接;二是比喻信心,深深的影響力,一個悟者對他者具有熏染的能力,香風四溢。三是精進之力,能此悟,無所不能。詩家常常藉此來形容詩之悟。

佛教中的最高境界被稱為香國或者「眾香界」,這是一個充滿香的世界,在那高高的須彌山頂,有國名眾香,有佛名香積。它所傳出的香氣,傳遍了宇宙。《維摩詰經》有《香積佛品》,說的就是這個香世界。在這個香的世界中,一切都散發出濃濃的香氣,以香作樓閣,人所經過的地方都有鮮花點綴,香氣撲鼻,諸天中下著香花雨,天女在散著花,須彌山充滿了香味,就連車輪也是花所做成,苑園的物品都用香料熏染,殿堂里香煙繚繞,而其中的菩薩就叫香積菩薩,他們所吃的食物也香氣四溢,周流十方世界。所謂香積菩薩的意思,取的就是積聚天下眾香的功德。而來此修行的人,要染香水,吃香飯,並談著香的語言,呼吸著香的氣息,每個修行人的毛孔中都散發出香氣。他們簡直是一批香人。維摩詰化作菩薩,到眾香界,禮拜香積菩薩,香積菩薩以眾香缽,盛滿香飯,與化菩薩。維摩詰用這香飯普熏毗耶離城,其影響及三千大千世界,無數的人感受他的香氣。

佛教的天國就是這樣的香世界,佛所傳的道理就是香氣四溢的大道理,對佛的信仰者就是香客。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一花開五葉,一念心清凈,處處蓮花開,等等,都在強調一種理想的境界,強調人類應秉持一種不染之心。如同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清凈微妙。正如孟浩然在《題大禹寺義公禪房》中所說的:「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看取蓮花凈,應知不染心。」

在禪宗中,到處洋溢著這香氣。如牛頭法融修行之時,傳百鳥銜花來供養他。有一位禪師上堂說法道:「千般說,萬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去何處?」過了一會,他說:「夜來風起滿庭香,吹落桃花三五樹。」回到生命的本然,回到那散發著生命香味的地方。後世的叢林都以香氣繚繞為其重要特點。「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艷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常憶江南三月里,鷓鴣啼處百花香」;「錦繡銀香囊,風吹滿路香」,等等,禪是一個香世界。

佛以香來象徵最高信仰世界,因為香在這裡代表的是人的精神追求,是渴望,是在水一方的期許;悟入香的世界的主要意思,就是遠離污穢。因為在佛教看來,塵世間充滿了污穢,人的排泄物、人的離去、人的氣味,污濁得令人窒息。污穢更染污了人的精神。佛提供了遠離這一污穢的道路。同時,佛教中香的象徵還在於,香是一種信心,一種發自心底的力量,那是人的生命的本源力量,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這種力量。佛要將這力量引出。中國藝術的冷香逸韻,正是要護持這樣的力量,簇擁著這樣的理想。

明畫家李日華題畫詩道:「霜落蒹葭水國寒,浪花雲影上漁竿。畫成未擬將人去,茶熟香溫且自看。」就以清凈的心去飲一杯香茶吧,在那香霧騰起處,也許能聽到生命的妙音。

靜中求飛

南宋詞人、音樂家姜白石一次客武陵(湖南常德),發現一片闃寂而迷人的地方,這裡野水迢遞,喬木參天,人跡罕至,最突出的是一片彌望無際的荷塘,荷葉田田,清香四溢,微風徐來,遠遠看那荷塘如綠雲飄渺,偶爾一陣響動,忽見荷葉間一閃而過的船影。白石有感此境,寫下了這首《念奴嬌》詞: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這是一首詠物傑作,將荷塘的冷香逸韻和思人聯繫起來,構思別緻,對荷花荷葉的描寫極生動傳神。黃昏下,詞人的心在荷塘中蕩漾。那賞荷的船隻(鬧紅一舸),其實也在他的心中攪動。這首詞給我強烈的感覺,是一個「舞」字。

我將這出《荷韻》之舞戲分為四個段落:

開始,無數荷花襯著荷葉在微風中跳著率意的舞蹈,拉開這薄暮荷舞的序幕;

接下來是悠然的享受,如同舞者從容地旋轉,翠綠的葉兒灑著一串串珠圓玉潤的水滴,在飛離,飛離,嫣然搖動所湧起的冷香逸韻飛向了詩心筆底。

再接下是盤桓,日暮沉沉,但見得荷葉亭亭,像一個個等候遊子的佳人,怕只怕寒來翩翩舞衣衰落,隨西風,一腔愁怨化南浦。這是舞者執意的流連。

最後一幕更為動人,高柳垂下綠陰,老魚跳起波浪,都像是要請觀者留步花間,但觀者已去,在沙洲歸路上還在想,荷葉不知留下多少?舞影稍歇,餘韻未了。

在我看來,這不是平凡的荷舞,它舞動的是藝術家的芳心。

舞可以說是中國藝術的精魂。宗白華先生曾說,中國藝術的最高形式是書法,書法的根本精神在樂,而樂是伴著音樂的節奏在跳舞。高妙的書法,就是一個個舞者。南朝宋宗炳好山水,晚年病足,不能遠行,畫山水張之於壁,以盡臥遊之樂。他常常對人說:「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群山都伴著音樂的節奏跳起了率意的舞。好的書法,就給人這樣的感覺。

我國上古時期詩、樂、舞是不分的。詩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舞以動其容。詩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舞是發自生命深層的自覺力量。在後來中國藝術的發展中,舞的精神穿透了藝術的寂寞世界,讓生命舞起來,讓自己獲得支配生命的力量,成為天地間的強音。藝術家將內在精神的躍動,通過舞的外在形式表現出來。中國藝術有所謂「劍器簫心」的說法,龔自珍就曾以「兼得於亦劍亦簫之美」,為最高的心靈境界。簫是音樂,劍則是舞蹈。

舞的精神貫穿中國藝術,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中國哲學強調以靜制動,在寧靜中表現活潑潑的生命精神,一陰一陽之謂道,是中國藝術的精魂,陰陽互動,舒捲自如,即是舞了;二是中國藝術有重視線條的傾向(即使在非造型藝術中,重視線條的精神也不可忽視),舞的精神即在線條的律動。

舞的精神在中國藝術中,體現為動靜相參的思想,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相宜。我這一講,就是以舞為契機,通過具體藝術活動的解釋,談談中國藝術理論中動靜相參的學說。

一 靜中求飛

穩如泰山,飛如流雲,這是靜穆中的飛動。以動追動,不為高明,必於靜中追動,這樣的飛動,才能真正感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才有藝術的高致。在中國藝術中,這樣的動,似靜而實動:表面上寧靜如水,實際里暗含旋渦。

唐代藝術史上有一個美妙的傳說,就是所謂吳道子作畫、張旭作書、裴旻(mín)舞劍的「三絕」說。朱景玄《唐朝名畫記》記載:

吳道玄,字道子,東京陽翟人也。少孤貧,天授之性,年未弱冠,窮丹青之妙。浪跡東洛,時明皇知其名,召入內供奉。開元中,駕幸東洛。吳生與裴旻將軍、張旭長史相遇,各陳其能。時將軍裴旻厚以金帛,召致道子於東都天宮寺,為其所親將施繪事。道子封還金帛,一無所受。謂旻曰:「聞裴將軍舊矣。為舞劍一曲,足以當惠,觀其壯氣,可助揮毫。」旻因墨縗為道子舞劍。舞畢,奮筆俄頃而成,有若神助,尤為冠絕。道子亦親為設色。其畫在寺之西廡。又張旭長史亦書一壁。都邑士庶皆云:「一日之中,獲睹三絕。」

此三絕乃是書畫舞的會通,三絕成一聖藝,成就那飛動的心靈。觀其壯氣,可助揮毫,化劍的舞影為書畫飛動的筆致。

畫是靜止的,吳道子知道,靜不是藝術追求的目標,藝術形式需要有活的韻味。他要借劍舞啟動自己蟄伏的心靈,活躍自己僵滯的筆致,進而神超形越。傳他曾在內殿牆壁上畫五條龍,龍的鱗甲飛動,簡直能令蒼天欲雨,大地生煙。吳道子的人物畫也能在寧靜中傳飛動之勢,衣紋飄飄而舉,優柔迴環,別具一種面貌。蘇軾稱讚他的藝術:「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道子的畫筆勢圓轉,衣服寬鬆,裙帶飄舉,用運動感較強的蒓菜條,而且多用白描手法,正是「吳帶當風」的感覺。傳為他所作的《送子天王圖》,就是如此。米芾《畫史》說他「早年行筆言細,中年行筆磊落,揮霍如蒓菜條。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動,方圓平正。高下曲直,折算停分,莫不如意。其傳彩行焦墨痕中。略施微染,自然超出縑素,世謂之吳帶當風」。吳道子飛動的線條,有一種超越的精神。

唐代藝術史中有關於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而作書的美妙傳說。「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杜甫對公孫大娘劍勢有這樣的描繪,今天我們無法知道這位女舞蹈家的具體形象,但從張旭的《古詩四帖》中,似乎還能揣摩公孫大娘的劍意。

前人評王羲之書法「飄若游雲,矯若驚龍」,這也可以說是對中國書法精神的揭示。雲飛龍躍的舞動,表達了中國書法對活潑生命精神的追求。王羲之的飛動,正是在靜穆中求得的,如我們看他的《快雪時晴帖》,就能深切體會到這種精神。

書法最忌靜,一味靜,則獃滯,獃滯則無生氣,無生氣,即無韻味。故在書法中,寧靜中追求飛動的韻律,演成含蓄的生命舞蹈,最為書家所重。中國書法的節奏如鷹擊長空、飛鳥出林、秋蛇出洞、飛龍翔天……墨線翻飛中完成生命的狂舞。

翻開古代書論,滿目「飛動」二字。蔡邕《筆論》:「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雲霧,若日月。」他在《篆勢》中說篆字的妙處在「若行若飛」。晉衛恆在《四體書勢》中說:「遠而望之,若飛龍在天。」唐竇蒙《述書賦》列「飛」「動」二格,所謂「若滅若沒曰飛」,「若欲奔飛曰動」。唐蔡希綜《法書論》說:「每字皆須骨氣雄強,爽爽然有飛動之態。」宋黃伯思《東觀餘論》也說:「及造微洞妙,則出沒飛動,神會意得。」類似這樣的論述很多。

飛動,成為品評書法的主要標準,如蔡希綜評張旭書法:「群象自動,有若飛動。」《宣和書譜》評懷素「字字飛動,圓轉之妙,宛若有神」。米芾論書,也強調「飛動氣勢」,認為達到飛動,也就有了「逸韻」。飛動,不光是對草書、行書的要求,也是中國書法所有書體必須遵循的原則。張懷瓘評李斯篆書:「畫如鐵石,字若飛動。」明湯臨初說:「點畫、使轉,皆筆也,成此點畫、使轉,皆用筆也。小而偏旁,大而全體,有順利以導,而天機流蕩,生意蔚然,有反衄(nǜ)以成,而氣力委婉,精神橫溢。順之不類蛇蚓,逆之不作生柴,方書而形神俱融,成字而飛動自在,此造化之工,鬼神之秘也。」有了飛動,就有了「天機流蕩、生意蔚然」的韻味。清人宋曹總結書法要則時說:「無非要生動,要脫化。」

書法是空間藝術,但傳統書論更強調它的時間性,要在空間中體現出時間的節奏,使抽象的線條展示出生命變化的趣味來。看漢碑名品《石門頌》,你能明顯感到在肅穆的形式中包含著飛翔的意味。此書有「隸中草書」之稱,正因其於極靜中追求至動,所以給人野鶴閑雲的感覺。當代書法家蕭嫻說此帖有「武士揮戈,氣勢逼人」的境界。我感到此帖是端坐中的飛動,如一「受」字,起首一橫挑,透力萬鈞,結末處一掠一波,使人如聽到書寫時的澀動之聲。

又如《爨寶子》碑,此碑刻於東晉大亨四年(405),與《爨龍顏碑》合稱為雲南「二爨」。書為隸書,但也雜有草意,如《張遷碑》一樣,以方筆運筆,結體方正古板,呈肅穆之態。但卻在肅穆之中有飛動之勢。康有為說此碑有「端朴若古佛之容」。我覺得,此帖筆畫如累石,有參差嶙峋之美感,別具風裁。筆勢內斂,不伸展,有自在迴旋之勢。

又如漢《禮器碑》,此碑作於漢永壽二年(156),扁筆運筆,筆細橫平,顯穩定之態,是漢碑中法度謹嚴的代表作品。但扁中有挑,尖鋒挑出筆外,人稱「燕尾」。橫中有曲,顯飛動之姿,而細中有粗,捺腳粗出。翁方綱以為此碑為漢隸第一。此碑的字體鐵畫銀鉤,細而不弱,平和從容,極盡俯仰之態。

中國的建築藝術也追求飛動之勢。如被稱為「燕尾」的飛檐最是典型,使得靜止的體態中有燕舞飛花之妙。《詩經·小雅》中的《斯干》篇,描寫周宣王築宗廟的情景,其中說到宗廟的建築,就用「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翚斯飛」來形容其特點--有的如人聳立張開雙手,有的如人舉箭奮力拉弓,有的如鳥張其兩翼待飛,有的如鳥兒展翅高揚。在今天所見到的有濃厚民族風格的建築中,這樣的例子實在太普遍了。

我們在篆刻中也能感到這種飛動之勢。中國印學是追求活力的,何震說「章法要整齊,更要活潑」,他的印如閑雲舒捲,運轉自如。朱簡《印經》說:「行行有活法,字字有生動。」秦爨公贊甘暘章法「刀法老而有生趣」。趙凡夫《印學指南》述印之四品,也重飛動之韻,他說:「法由我出,不由法出,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如飛天仙人偶游下界者,逸品也。體備諸法,錯綜變化,莫可端倪,如生龍活虎捉摸不定者,神品也。非法不行,奇正迭運,斐然成文,如萬花春谷燦爛奪目者,妙品也。」而只知道刻鏤形似印作,沒有飛動之趣,只能算能品。

如清代篆刻家徐三庚,其印有「吳帶當風」之評,在辛辣中透出飄逸之態。這裡所舉的五印,很有風味。「煙雲室」,自得飛騰雲間之妙。「一園水竹權為主」,真有雍容為主之姿,我就是這園中的主人,我的心靈與園中眾景共俯仰。而「臨窗一日幾回看」,真能使人有「決眥看飛鳥」的感受;而「寫心」,如水之流,傾瀉著內在世界。其中在構圖上,我最愛「久盦」一方,表現了跪拜生命的意思。

二 飛中求挫

一股強大的力向前飛動,如駿馬從千丈坡上往下衝去,突然之間猛勒馬首,驟然停住,馬踏原地,低首嘶鳴,強大的力感收於其中。又如奔騰而下的激流突然遇到巨石當前,猛然轉折,激起千堆白雪。中國藝術追求「狡兔暴駭,將奔未突」的美感,那是未發前對力的凝聚,而這是已發後對力的收攝,是劃然而至的休止符。這是強調飛動的中國藝術的更深一層意韻,也是中國美學所推崇的「頓挫」的美感。中國藝術的形式空間,是一回蕩的世界。

東漢蔡邕言書法之妙,得二字,一為疾,一為澀。據馮武《書法正傳》載:「邕嘗居一室,不寐,恍然見一客,厥狀甚異,授以九勢,言訖而沒。邕女琰,字文姬,述其說曰:『臣父造八分時,神授筆法曰: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氣立矣。藏頭護尾,力在其中,下筆用力,獻酹之麗。故曰: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書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澀。得疾澀二法,書妙盡矣。夫書稟乎人性,疾者不可使之令徐,徐者不可使之令疾……』」這個故事當然是後人編的,但表現的意思卻是明確的。

疾和澀,是中國書法美學中一對關鍵的概念。王羲之在《記白雲先生書訣》中提出:「勢疾則澀。」就是要於疾中求澀,在飛動中求頓挫,在疾和澀二者之間尋求最大的張力。劉熙載云:「古人論書法,不外疾澀二字。澀非遲也,疾非速也。」他將古代書論之秘密,就概括成這兩個字。

我想先通過一些語言藝術來把玩它的獨有魅力。

昆明有大觀樓,大觀樓上有一副對聯,號稱中國最長的對聯,其云: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周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鍾,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上下聯風味各別,上聯以飛馳的節奏,數點五百里滇池之美,真有「一夜看遍長安花」的氣勢,煙雲風暴,浩浩湯湯,有四周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幾乎是如數家珍,要一口說盡江山風景,有神駿飛舞之妙。而下聯話鋒突轉,由景及史,茫茫歷史,都付與蒼煙落照,幾聲悵惘,一行清淚,由上片飛騰的氣勢,發而為生命的哀惋。上聯節奏快,下聯節奏慢;上聯有飛勢,下聯有挽力;上聯是放,下聯是收;上聯在痛快,下聯在沉著……真是收放自如,沉著痛快。高揚的氣勢和落寞的憂傷,參差錯落,別具一番情愫。

類似這副對聯的節奏在中國藝術中非常普遍,這裡以元曲為例,稍加延伸。

白樸《慶東原》云:「忘憂草,含笑花,勸君聞早冠宜掛。那裡也能言陸賈,那裡也良謀子牙。那裡也豪氣張華?千古是非心,一夕漁樵話。」短短的小曲中,有頓挫的節奏。

陳草庵《山坡羊》說:「晨雞初叫,昏鴉爭噪。那個不去紅塵鬧?路迢迢,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氣勢排盪,突然收攝,令人心悸神搖,不能已已。

元好問《驟雨打新荷》是一首極負盛名的作品,《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至元代,如《驟雨打新荷》之類,則愈出愈新,不拘字數,填以工尺。」其云:「綠葉陰濃,遍池塘水閣,偏趁涼多。海榴初綻,妖艷噴香羅。老燕攜雛弄語,有高柳鳴蟬相和。驟雨過,珍珠亂糝,打遍新荷。 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樽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一場驟雨過後,空氣清新,新荷乍露,亭亭玉立,柔雨打過,但見得珠圓玉潤,煞是可愛。上半部分突出時令物征,下半部分由景物聯繫到人生的感嘆。聲韻和美,不事雕琢。

中國藝術論將此稱為「沉著痛快」的美感。嚴羽曾總結唐詩的風格之妙有二:一是優遊不迫,一是沉著痛快。像杜詩就屬於沉著痛快一類。如其名作《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大曆三年之後,杜甫出峽漂泊兩湖途中曾登岳陽樓,此詩即作於這次登臨中。明批評家胡應麟曾以此詩為「盛唐第一」,此詩將「沉鬱頓挫」的風格發揮到了極致。前四句登樓所見,拉開了浩大無邊的景觀,浩淼的湖水將吳楚東南分開,浩浩的天地就好像日夜在湖面漂浮。風格昂厲。後四句突音轉調換,格調幽咽,愴然含悲。前後大開大收,有一種頓挫迴環之美。

清人陳廷焯論詞提倡「沉鬱頓挫」,他說:「頓挫則有姿態,沉鬱則極深厚。既有姿態,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於此矣。」如其評辛棄疾詞云:「稼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章,詞意殊怨。然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後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

該詞為: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摸魚兒》)

所謂「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誠為的評,在飛動中見沉鬱之妙,這的確是稼軒的妙處。我倒覺得他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更具此一勢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燴,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這首詞比較難懂,為助理解,試譯如下:秋高氣爽楚天千里一片空闊,江水流向天邊去,漫漫秋色無際,眺望北國崇山峻岭,如同美人頭上的螺髻,把無邊的愁陳說。就在這落日樓頭、斷鴻聲里,一位江南遊子,低頭細看吳鉤寶刀,拍遍了欄杆,但無人解會他登臨之意。不要說西風起秋天到鱸魚又上市,張季鷹受此誘惑,辭官回鄉了嗎?如果像許汜那樣求田置屋,怕也羞見風流倜儻的劉備。可惜時光流轉,風雨飄搖更使人憂愁。桓溫的「樹猶如此」的感嘆時時從胸中湧起。此情此景,只有請人喚少女前來,用她那紅巾翠袖,拭英雄淚。

這首名作為登樓所嘆,用語奇警,豪放沉雄,尤其是「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如雄獅被困,極為感人。吳文英有詞云:「落葉霞飄,敗窗風咽,暮色凄涼深院。瘦不關秋,淚緣生別,情鎖鬢霜千點,悵翠冷搔頭燕,那能語恩怨。」這個「敗窗風咽」,正是此境。

《二十四詩品》有《沉著》一品,其云:「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海風碧雲,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

此品要在深沉厚重,氣韻沉雄。得沉著之韻,必痛快,必凝重,實實在在,爽爽快快。飛動中含凝滯,越凝滯越飛動。一個隱逸者,脫巾披髮,獨步山林,偶爾聽到一兩聲鳥鳴,更覺得山靜氣清。此寫幽人山居的瀟洒無羈,沉著痛快。雖然所思之人遠行他方,但此刻在這寂靜的山林里,思之轉深,思之愈切,思之思之,所思之人好像來到眼前,正在對他訴說自己的境遇。如此清風明月夜,耳聽海濤陣陣,仰望一丸冷月高懸,塵襟滌盡,世慮都無,心語如駿馬奔騰而出。然駿馬前馳,但見得一條大河前橫。正是痛快中有凝滯,飛動中見澀轉。

齊白石的很多印章具有這種特點。齊白石主張篆刻「快劍斷蛟」、「昆刀截玉」,他多採用單刀側鋒直入的方法,線條刻削,若刀斧所砍,一面光潔一面毛糙,有縱橫排奡(áo)之氣。他的印章在構圖上大開大合,妙處在收的關節,末筆多控。真有些「敗窗風咽」的意味。如「寶辰」的結體,上密下疏,收意極明。如「悔鳥堂」中「堂」字的最下兩橫,側刀嵌入,儀態萬方。用他印章中的「花未全開月未圓」評價他的印風,倒很恰當。

白石印風的妙處,就在一個「勒」字。

三 常中求醉

清劉熙載說:「詩善醉,文善醒。」

懷素說他的書法:「醉來信手兩三行,醒來卻書書不得。」

我以為,「花間一壺酒」可以說是中國藝術的一個象徵,花間是藝術,酒影中有一個藝術的創造者。此出於李白《月下獨酌》。詩云:「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詩的大意是:花叢中擺上一壺美酒,獨自斟酌沒有親朋相伴。舉起酒杯邀請清幽的明月,加上我的影子正好成為三友。然而明月不知道飲酒,影子徒然隨我,哪知我孤身的辛酸!世事如夢,一醉陶然,那就暫且以寒月和瘦影相伴。狂歌天地,曼舞翩躚。月兒伴我歌唱,影子隨我舞零亂。趁清醒盡歡樂,沉醉後各分散。願與月華永結忘情之游,在那浩浩的銀河邊再續前歡!

藝術就是充滿醉意的舞。

黃山谷這段文字很有趣:「余寓居開元寺之怡思堂,坐見江山,每於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然顛長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余不飲酒忽十五年,雖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筆處時時蹇蹶,計遂不得復如醉時書也。」(《書自作草後》)風景再優美也不頂用了,江山也幫不了他多少忙,並不是不喝酒就不行,他缺少的是一股醉勁,沒了這股醉勁,這性靈的穿透力就差多了,他感到「時時蹇蹶」的原不是筆,而在於心,因為心靈束縛的東西多了。「興來走筆如旋風,醉後耳熱心更凶。」(蘇渙《懷素上人草書歌》)醉使得藝術家有了穿透力,有了無窮的創造能量,如畫僧貫休所說「醉來把筆猛如虎」(《釋懷素草書歌》)。山谷看來缺少的正是這種力。

中國藝術浸透了這醉意。酒和藝術結下了不解之緣。晉代的一位名士說:「酒使人人自遠」--酒使人有了超越的力量。唐代畫家王墨,「性多疏野,好酒,凡欲畫圖障,先飲,醺酣之後,即以墨潑,或笑或吟」,醒時則不能,醉中卻別有世界。

書史上記載唐代草書大家張旭每作狂草,多醉酒,酒和他的草書是聯繫在一起的,沒有酒,幾乎就沒有這位偉大的書法家,所謂「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國史補》記載:「飲酒輒草書,揮筆而大叫,以頭搵水墨中而書之,天下呼為張顛。醒後自視,以為神異,不可復得。」《述書賦》說他:「酒酣不羈,逸軌神澄,回眸面壁而無全粉,揮筆而氣有餘。」

因酒而醉,由醉而狂,狂來甚至以頭髮代替毛筆,大叫大呼,其勢難擋。據韓愈《送高閑人上序》的記載,這位書家,不僅因酒而醉,還有一種痴迷的精神,對大自然中的一切每觀之,必專心,與自然一起跳舞:「往時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以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為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

懷素也是一位醉客,他的書法成就和酒名都堪與張旭相比。李白《贈懷素草書歌》:「吾師醉後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恍恍如聞鬼神驚,時時只見龍蛇走。」戴叔倫有《懷素上人草書歌》:「楚僧懷素工草書,古法盡能新有餘。神情固竦意真率,醉來為我揮健筆……」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說他:「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後始顛狂,一顛一狂多意氣,大叫數聲起攘臂。」

詩善醉,藝術需要這醉意,不光因酒。我們為「常」所包圍,所以,我們需要醉意。「常」是一個被理智、慾望、習慣包裹的心靈,這樣的心靈「下筆如有繩」,處處有束縛,點點憑機心,玩的是技巧,走的是前人的熟門熟路。無所不在的法,控制著人,如同對待一個奴隸。所以,在藝術這「花間」我們需要這「一壺酒」,它使我們在「醉」中恢復了生命的「春」。它引著我們「人人自遠」,從凡俗中騰挪開去。

在醉意中,我們開始打自己井裡的水來飲了,我們總是習慣於飲別人井裡的水,以這樣的水滋潤心田,我們的心田種的是別人的莊稼,我們收割的是和別人一樣的千篇一律的穀子。然而在醉中,我忘記了別人的井在何處,忘記了跨入別人井坎的路。在饑渴中,驀然從自己的井中汲水,原來這裡也涌著甘泉。「君看古井水,萬象自往還」,原來是這樣令人陶然的世界。

清畫家沈灝說:「騞(huò)然鼓毫,瞪目失綃,岩酣瀑呼,或臞(qú)或都,一墨大千,一點塵劫,是心所現,是佛所說。」(《畫麈》)雲霓就在我深心激蕩,我舔毫和墨,倏然飛舞,忘眼前之筆墨,失當下之絹素。我心在沉醉中融入了畫中,那岩石枯槎似乎都酣然如醉,那澗水飛瀑似乎都在向我驚呼,我就像陸龜蒙一樣,似乎變成了一隻忘機鳥,在無邊的天宇中自由地翱翔。這一墨就是三千大千世界(空間),這一點就是無始無終的綿延(時間),時空的無限都在當下成就。「是心所現,是佛所說」,說得何等痛快!乾淨,利落,單純,崇高,人們常以為以禪比詩流於玄妙空虛,以為以佛比畫總有點疏闊茫然,實際上,通過沈灝這兩句話,則可見禪藝相通之精髓,禪在當下,悟在平常,一點真心就是禪,些子微茫就是真,只要是本心所現,就是真,就是悟,就是禪,就是佛,就是藝。醉只是對那些可能威脅真心的羅網的逃脫,痴只是對那種思前量後的妄念的阻隔,醉翁之意不在醉,而在無念之間也!

石濤就是主張從自己井中汲水的藝術家。他在一則題蘭竹的流江左久客,舊遊得意處,珠簾曾卷。載酒春情,吹簫夜約,猶憶玉嬌香怨。塵棲故院。嘆璧人檐,夢雲飛觀。送絕征鴻,楚峰煙數點。「下闋是連,上闋是斷;下闋是圓,上闋是缺,然圓處就是缺處,斷處就是連處。送絕征鴻,楚峰煙數點。正是此意。

「斷浦沉雲,空山掛雨」、「小雨分山,斷雲籠日」、「斷碧分山,空簾剩月」,等等,詩人這些刻意的創造,原都是在缺處著眼。

結 語

變化不已,運轉不息,飛揚蹈厲,從容中節,這是舞的精神。舞的精神,就是要打破這寂寞的世界。在空白的世界舞出有意味的線條來。中國藝術將此化為具體的藝術創造方式,或在靜穆中求飛動,或在飛動中求頓挫,或從常態中超然逸出,縱肆狂舞;或於斷處缺處,追求一脈生命的清流。總之,靜處就是動處,動處即起靜思,動靜變化,含道飛舞,以達到最暢然的生命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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