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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輝斌:李白與「古樂府學」

王輝斌:李白與「古樂府學」

王輝斌:李白與「古樂府學」

在唐代詩人中,曾一度「鳳歌笑孔丘」的李白(公元701—762年),不僅以大量創作古樂府而著稱,並且還以傳授「古樂府之學」於韋渠牟而為時人所稱道。對於後者,權德輿《右諫議大夫韋君集序》一文乃有記載:「初,君年十一,嘗賦《銅雀台》絕句,右拾遺李白見而大駭,因授以古樂府之學,且以瓌奇軼拔為己任。」[1] 李白的「古樂府之學」(以下簡稱為「古樂府學」)這一名目,即因權德輿此文而始。此後,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四十八又據以錄載:「渠牟,述之從子也。少警悟,工為詩,李白異之,授以古樂府(學)。……權載之述其文曰:初,君年十一,嘗賦《銅雀台》絕句,右拾遺李白見而大駭,因授以古樂府之學,且以瓌奇軼拔為己任。」[2] 權德輿為大曆詩人之一,其所生活的年代,距李白之卒的唐代宗寶應元年非遠,其所言李白授「古樂府學」云云,應是完全可以相信的。從樂府詩批評史的角度言,李白「古樂府學」所包含的內容,實際上就是其所持文學主張中的一種樂府認識觀。因此,弄清楚了李白「古樂府學」的具體內涵與其精義之所在,也就等於是把握住了李白樂府詩「批評論」的脈搏,這對於總結李白對樂府詩批評的認識,構建唐代樂府詩批評的理論體系等,都是有著較為重要的的作用與意義的。

一、李白古樂府的創作概況

王輝斌:李白與「古樂府學」

現存李白的古樂府,主要較為完整地保存在兩種著作中,一為郭茂倩《樂府詩集》,一為王琦箋注本《李太白全集》。《樂府詩集》著錄李白樂府詩,總共為119題155首,其中,除去9題28首新樂府(即《笑歌行》、《江夏行》、《靜夜思》、《黃葛篇》、《塞上曲》、《塞下曲》六首、《橫江詞六首》、《宮中行樂詞八首》、《清平調三首》)外,古樂府實有110題127首。《李太白全集》所收之李白樂府詩,除卷三至卷六共有「樂府」149首(卷三30首、卷四37首、卷五44首、卷六38首)外,另在卷七至卷二十五的19卷「古近體詩」與卷三十之「詩文補遺」中,共有各類樂府詩89首,二者合計為238首。說《李太白全集》另外的20卷「古近體詩」與「詩文補遺」中,共有89首樂府詩者,主要是以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一《體凡》中的一段文字為依據而為:「新題者,古樂府所無,唐人新製為樂府題者也。其題或曰歌,亦或曰行,或兼曰歌行。又有曰引者,曰曲者,曰謠者,曰辭者,曰篇者。有曰詠者,曰吟者,曰嘆者,曰唱者,曰弄者。復有曰思者,曰怨者,曰悲若哀者,曰樂者,凡此多屬之樂府,然非必盡譜之於樂。」[3] 胡震亨認為,凡唐人詩題與「歌」等結構為「×××歌」、「×××行」、「×××引」、「×××嘆」者,即為新題樂府。在《李太白全集》中,沒有為卷三至卷六「樂府」編入的89首樂府詩,計有古樂府10首,其依序為:《長門怨二首》、《會別離》(《文苑英華》、《樂府詩集》俱作孟雲卿詩,見《李太白全集》第1405頁)、《日出東南隅行》、《戰城南》、《胡無人行》、《鞠歌行》、《陽春曲》、《舍利佛》、《摩多樓子》(後3首為存疑之作)。而《李太白全集》四卷中的149首樂府詩,屬於古樂府的有127首(其中的《長干行》其二,黃庭堅、胡震亨認為系李益詩,見《樂府詩集》第1031頁;又卷六《去婦詞》為顧況之作,見《李太白全集》第368頁);屬於新樂府者為22首,即:《黃葛篇》、《塞下曲六首》、《塞上曲》、《宮中行樂詞八首》、《清平調詞三首》、《菩薩蠻》、《憶秦娥》、《靜夜思》。二者合勘並去其重者,可知在現存李白的238首樂府詩中,古樂府為134首,新樂府為104首。由此看來,日本學者筧久美子教授在《李白》一書的《總論》中,認為李白現存樂府詩為230首者[4],乃是大體可從的。

王輝斌:李白與「古樂府學」

將《樂府詩集》中的127首古樂府與《李太白全集》中的134首古樂府合勘,併除去其重者與6首偽作(指《會別離》、《長干行》其二、《陽春曲》、《舍利佛》、《摩多樓子》、《去婦詞》),實際為111題128首。以此核之《樂府詩集》之「解題」、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之「要解」、《李白集校注》之「箋注」,可知現存的李白古樂府,大致存在著三種情況,即漢、魏樂府古題,六朝樂府新題(含兩晉,下同。此雲「新題」者,是相對「漢魏古題」而言,與唐代的新題樂府之「新題」無涉),無可考其年代者。其具體為:

(一)漢、魏樂府古題:《上之回》、《上留田行》、《王昭君二首》、《天馬歌》、《日出入行》、《中山王孺子妾歌》、《公無渡河》、《白頭吟二首》、《行路難三首》、《君馬黃》、《來日大難》、《長歌行》、《陌上桑》、《北上行》、《白馬篇》、《東海有勇婦》、《門有車馬客行》、《妾薄命》、《胡無人行》、《相逢行》、《枯魚過河泣》、《秦女休行》、《怨歌行》、《將進酒》、《野田黃雀行》、《猛虎行》、《從軍行》、《梁甫吟》、《悲歌行》、《紫騮馬》、《短歌行》、《結客少年埸行》、《蜀道難》、《雉子斑》、《雉朝飛》、《豫章行》、《戰城南》、《鞠歌行》、《雙燕離》、《關山月》、《古有所思》。

(二)六朝樂府新題:《丁都護歌》、《于闐採花》、《子夜四時歌四首》、《司馬將軍歌》、《白鳩辭》、《君子有所思行》、《鼓吹入朝曲》、《大堤曲》、《上雲樂》、《千里思》、《少年子》、《少年行三首》、《玉階怨》、《北風行》、《出自薊北門行》、《白鼻騧》、《白紵辭三首》、《有所思》、《行行且遊獵篇》、《長相思》、《折楊柳》、《君道曲》、《估客樂》、《沐浴子》、《東武吟》、《邯鄲才子嫁為廝養卒婦》、《長門怨》、《長信怨》、《夜坐吟》、《空城雀》、《春日行》、《幽州胡馬客歌》、《俠客行》、《前有一樽酒行二首》、《洛陽陌》、《秦女卷衣》、《荊州歌》、《烏夜啼》、《烏棲曲》、《朗月行》、《淥水曲》、《高句麗》、《採蓮曲》、《飛龍引二首》、《陽春歌》、《發白馬》、《結襪子》、《楊叛兒》、《遠別離》、《鳴雁行》、《鳳台曲》、《鳳凰曲》、《樹中草》、《獨不見》、《獨漉篇》、《襄陽歌》、《襄陽曲四首》、《臨江王節士歌》。

(三)無可考其年代者。《山人勸酒》、《幽澗泉》、《久別離》、《長干行》、《秋思二首》、《登高丘而望遠海》、《鳳吹笙曲》、《擬古》、《春思》、《搗衣篇》、《箜篌謠》、《對酒行》。

在這三類古樂府中,漢、魏樂府古題為41題45首,六朝樂府新題為58題70首,無可考其年代者為12題13首。這就是李白現存古樂府的實況。此則表明,李白之於古樂府的創作,是最擅長於擬作六朝樂府新題的,其中原因,應與其主張革新的文學思想不無關係。而由此又可知,有論者認為「在李白的全部樂府詩中,漢魏古題佔百分之八十以上」之說[5],乃是與李白樂府詩的歷史真實相去甚遠的。

二、李白「古樂府學」的內涵

在上述李白的三類古樂府中,如果除去第三類的12題13首詩不論,前兩種共計99題115首詩,權德予《右諫議大夫韋君集序》所說的李白「古樂府學」之「學」乃寓於其中者,則是完全可以論斷的。這是因為,李白晚年所傳授給韋渠牟的「古樂府學」,其「學」的內核之所在,應主要是一些屬於創作方法與創作經驗方面的內容,而絕不可能是一些生僻的樂府學術語與高深莫測的理論。即是說,在李白的樂府詩創作實踐中,其本身就蘊含著許多關於樂府詩批評的學理因素,因之,其於古樂府的創作,也就自然會體現出一些屬於「學」的特性來。儘管李白在當時未能將其「古樂府學」之「學」進行理性總結與歸納,而權德予、韋渠牟二人也不曾對其作過任何記錄與梳理,但從這99題115首古樂府中,卻還是可以窺其「學」的要義之一斑的。具體以言,李白「古樂府學」的要義之所在,應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注重把握本事。樂府詩之所以成為樂府詩,除了其出自「樂府」機關即與音樂密切相關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條件,就是必須要有「本事」(主要指古樂府),所以,李白之前的許多「題解類批評」的樂府專書,如崔豹《古今注》、智匠《古今樂錄》、吳兢《樂府古題要解》等,就都對「樂府古題」的「本事」十分重視。而後人擬作「樂府古題」者,也大都依此而為。作為「古樂府學」的創始人,李白自是深諳此中之道的,故而在其現存的99題古樂府中,大都可窺獲其「本事」之所在,如《將進酒》、《上之回》、《上留田行》、《王昭君》、《天馬歌》、《日出入行》、《白頭吟》、《君馬黃》、《來日大難》、《長歌行》、《陌上桑》、《北上行》、《東海有勇婦》、《門有車馬客行》等,即皆為其例。雖然,有些「樂府古題」的「本事」已有所「外移」與變化,但從總的方面講,「本事」之於李白古樂府中的存在,則為不爭之事實。正因此,胡震亨《李詩通》、王琦本《李太白全集》,對李白古樂府首先所箋注的,即為該「樂府古題」的本事。同此者,另有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等。凡此,均可表明,「本事」之於李白的「古樂府學」,實乃為一項重要的內容。

(二)內容推陳出新。在上述李白的99題115首古樂府中,其題雖然皆與「古」相關,但於所述寫的對象與所表現的方法,卻幾乎皆以「新」而為,這是頗值注意的。李白古樂府中的這一「新」,又可具體分為三種類型:

一是舊題新事,如《丁都護歌》即為其例。《丁都護歌》屬「清商曲·吳聲歌」,據沈約《宋書·樂志》所載,宋高祖因其婿徐逵之為人所殺,派府內直督護丁旿前往辦理喪事,徐逵之之妻詢問收斂情況時,每問必嘆息一聲「丁都護」,聲音哀切動人,後人遂依聲制曲,名為《丁都護歌》。李白的《丁都護歌》雖然是襲用舊題,但所述寫的卻是船工拖船之勞苦:

「雲陽上征去,兩岸鐃商賈。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水濁不可欽,壺漿半成土。一唱都護歌,心摧淚如雨。萬人鑿盤石,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古。」[6],不僅跳出了舊有「本事」的圈子,而且也是對主題與題材的一種突破,因而具有重要的意義。所以,《唐宋詩醇》評此詩說:「落筆沉痛,含意深遠,此李詩之近杜詩者。」在李白的古樂府中,具有「近杜詩」之特點者,尚有《行行且遊獵篇》、《遠別離》、《猛虎行》等多篇。

二為舊題翻新,如《蜀道難》即為典型的一例。據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卷下所載,《蜀道難》主要是「備言銅梁、玉壘之險」。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十依序著錄了梁簡文帝、劉孝威、陰鏗、張文琮、李白五人七首《蜀道難》(其中梁簡文帝、劉孝威各有二首),但前六首之所寫,基本上都是在圍繞「備言銅梁、玉壘之險」轉圈子,而李白的一首則不然。從「本事」的角度言,李白的《蜀道難》雖然也描寫了蜀道的艱難險阻,但其因插入了對友人關懷與對現實關注的詩句,如「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等,而使得全詩對「蜀道之難」的描寫,更增添了幾分新奇感與神秘感。正因此,對這首詩主題的認識,也就有了「送友人入蜀」、「泛陳時事」、「通斥四川權要」等多種說法。而中唐姚合《送李餘及第歸蜀》之「李白蜀道難,羞為無成歸。子今稱意行,所歷安覺危」云云,又使得這首古樂府擬作成為了「以山川艱險為比興手段的揮斥幽憤之作」[7]。凡此種種,均表明了李白的這首《蜀道難》,無論是其題旨抑或藝術審美,都是不可與劉孝威等人的同題之作相提並論的。又如《荊州歌》。《荊州歌》本源出清商曲《荊州樂》,梁朝宗■《荊州樂》為「五言四句」式,主要寫荊州的繁華景象。但李白《荊州歌》則為:「白帝城邊足風波,瞿塘五月誰敢過。荊州麥熟繭成娥,繰絲憶君頭緒多,撥穀飛鳴奈妾何?」[8]將舊有的城市景象描寫一變而為寫少婦思夫,不僅內容深廣,而且人物形象也躍然紙上。其三即藝術創新,典型者如《楊叛兒》一詩。古辭《楊叛兒》主要寫男女之間的戀情,李白《楊叛兒》雖然也是如此,但在藝術表現方面卻進行了全新創造:一是將古辭的四句改為八句,且長短句互用,這樣既能容納更多的內容,又兼具形式之美;二是採用自問自答的形式,將詩中女子開朗熱情的性格寫得維妙維肖,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亮麗。

三是創造性的比喻運用,如《楊叛兒》。此詩不僅比喻奇特,而且擴大了比喻的內涵,並由此化出了「雙煙一氣凌紫霞」這一千古名句。全詩八句,從中間換韻,使之自然形成了兩個落段,且分合極具章法。正因為《楊叛兒》有此方面之藝術創新,所以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其進行了高度評價,認為:「古《楊叛曲》二十字,太白擬之為四十四字,而樂府之妙思益顯,隱語益彰,其筆力似烏獲扛龍文鼎,其精光似光弼領子儀之軍矣。」[9]所言極具見地。

(三)擬題求變求新。從樂府詩發展與演變的角度言,漢、魏時期的樂府詩題如《上之回》、《陌上桑》等,雖然都與音樂的關係密切,但後來卻都成為了脫離音樂的樂府古題,所以,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在對其進行「要解」時,即皆使用了「古詞」、「古詞曰」、「古詞雲」等用語。而後人以之進行擬作時,其詩也就自然成為了古樂府(即「擬樂府」),如謝脁《入朝曲》、徐陵《紫騮馬》、柳惲《度關山》、劉孝威《烏生八九子》、傅玄《長歌行》等,即無不如此。但李白集中的許多古樂府,卻與此大相區別,如被編入《李太白全集》四卷(卷三至卷六)「樂府」之卷首的《遠別離》,即為其例。王琦於此《遠別離》所撰題解云:「江淹作《古別離》,梁簡文帝作《生別離》,太白之《遠別離》、《久別離》二作,大概本此。」[10]此則表明,李白的《遠別離》與《久別離》二詩,雖然均為樂府舊題,但卻皆因對漢、魏古題《古別離》之變化而使然。又如《君道曲》一詩,王琦注云:「按《樂府詩集》:《古今樂錄》曰:梁有雅歌五曲,一曰《應王受圖曲》,二曰《臣道曲》,三曰《積惡篇》,四曰《積善篇》,五曰《宴酒篇》。無《君道曲》,疑太白擬作者,即《應王受圖曲》。琦謂:非也。蓋後人訛『臣』為『君』字耳。」[11]說《君道曲》為「太白擬作者」,乃為正確,但認為「蓋後人訛『臣』為『君』字耳」則非,原因是此詩的第一句為「大君若天復」,其「大君」與《君道曲》之「君」正相扣合。由《臣道曲》而《君道曲》,正可見出李白在樂府詩制題上求變求新的軌跡之一斑。再如《箜篌謠》一詩,王琦所撰題解為:「《樂府詩集》:《箜篌謠》,不詳所起。大略言結交當有終始,與《箜篌引》異。舊注以為即《箜篌引》者,誤矣。」[12]王琦所言「舊注以為即《箜篌引》者」,為《分類補註李太白集》中之蕭士贇註:「《琴操》五十七曲九引有《箜篌引》,亦曰公無渡河,亦曰《箜篌謠》,太白此調用其名。」(轉引自《李白集校注》卷三)但複次《續編四庫全書》本蔡邕《琴操》,其中不僅沒有「亦曰《箜篌謠》」之載,而且還可知蕭士贇注之「《琴操》五十七曲九引」,乃為「《琴操》五曲十二操九引」之誤。雖然如此,但從李白求變求新的古樂府創作而言,《箜篌謠》為其對《箜篌引》之變化所致,則是可以肯定的。而在《李太白全集》卷三至卷六的四卷古樂府中,類此者乃比比皆是。請看下列事實:

1.卷三共26題,相異者(指變化者,下同)11題。即:《遠別離》(古題為《古別離》,以下除署名者外,餘均見王琦之「題解」)、《公無渡河》(古題為《公無渡河行》)、《蜀道難》(古題為《蜀道難行》)、《梁甫吟》(古題為《梁父吟行》)、《天馬歌》(古題為《天馬之歌》)、《前有樽酒行》(古題為《前有一樽酒》)、《箜篌謠》(古題為《箜篌引》,見本節之文)、《雉朝飛》(古題為《雉朝飛操》,見蔡邕《琴操》卷上)、《夷則格上白鳩拂舞辭》(古題為《白鳩辭》,見《樂府詩集》卷五十五)、《日出入行》(古題為《日出入》)、《胡無人》(古題為《胡無人行》)。

2.卷四共32題,相異者13題。即:《獨漉篇》(古題為《獨祿篇》)、《登高丘而望遠海》(古題疑為《登山而望遠》)、《王昭君》(古題為《王明君》)、《中山孺子妾歌》(古題為《中山孺子妾》,見《李白集校注》卷四)、《荊州歌》(古題為《荊州樂》,見胡震亨《李詩通》)、《設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辭》(古題為《雉子斑》,見《樂府詩集》卷十八)、《古有所思》(古題為《有所思》)、《久別離》(古題為《古別離》)、《臨江節士王歌》(古題為《臨江王及愁思節士歌詩》)、《君道曲》(古題為《臣道曲》,見本節之文)、《古朗月行》(古題為《朗月行》)、《白紵辭》(古題為《白紵歌》)、《幽州胡馬客歌》(古題為《幽州馬客吟》)。

3.卷五共27題,其中屬古題者20題,相異者10題。即:《東海有勇婦》(古題為《關中有賢女》)、《鳳笙歌》(古題為《鳳吹笙曲》,見《樂府詩集》卷五十)、《來日大難》(古題為《善哉行》)、《襄陽曲》(古題為《襄陽樂》)、《大堤曲》(古題為《大堤》)、《鼓吹入朝曲》(古題為《入朝曲》)、《秦女卷衣》(古題為《秦王卷衣曲》)、《東武吟》(古題為《東武吟行》)、《洛陽陌》(古題為《洛陽道》)、《北上行》(古題為《苦寒行》)。

4.卷六共33題,相異者9題。即:《發白馬》(古題為《白馬篇》,見《李白集校注》卷六)、《丁督護歌》(古題為《督護歌》)、《樹中草》(古題為《樹中草詩》)、《君馬黃》(古題為《君馬黃歌》)、《白鼻騧》(古題為《高陽樂人歌》)、《高句麗》(古題為《高麗曲》,《樂府詩集》卷七十八)、《鳳台曲》(古題為《蕭史曲》,見《李白集校注》卷六)、《子夜吳歌》(古題為《子夜歌》)、《估客行》(古題為《估客樂》)。

四卷合計,與古題相異者為43題,這一數量正好為其總數111題的百分之四十。這些「相異」之古題,即成為了李白在擬古樂府之題時求新求變的最有力證據,而樂府舊題在唐代的發展與變化,亦可藉此窺其一斑。

(四)體式以古為主。樂府詩的發展由漢、魏而六朝,其間雖然經歷了「永明體」時代,但從總的方面講,其體式仍然是以古體為主的。但由六朝而李唐初期,伴隨著近體詩的定型與確立,一種以近體為樂府詩創作時尚的新格局,即因此而形成,以至於當時與其後的許多詩人,如沈佺期、武平一、杜審言、徐彥伯、劉希夷等,就都曾創作了數量不等的近體樂府詩(或稱「律體樂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詩人則為王維。王維現存樂府詩103首,屬於古體者為34首,近體則有69首,後者正好為前者的一倍。對於王維樂府詩中的這種「律體」現象,拙著《王維新考論》第五章第一節中,曾對導致其產生的原因從四個方面進行了具體考察,認為其中最主要者,「是近體詩作為一種新興的詩體,在初唐即廣為詩人們所喜愛,以致在盛唐發展為一種創作時尚」[13]。但值得注意的是,與王維生活在同一時期的李白則不然。李白的樂府詩,無論是舊題抑或新題,雖然均有五、七言絕、律之作,但其絕大部分卻仍為古體,這從《李太白全集》所收149首樂府詩中,即可獲得有力證實。在李白的這149首樂府詩中,屬於近體樂府詩者,主要有《相逢行》、《王昭君二首》其一、《玉階怨》、《襄陽曲四首》、《洛陽陌》、《淥水曲》、《高句驪》、《結襪子》、《少年行二首》其一、《白鼻騧》、《宮中行樂詞八首》、《清平調詞三首》等近30首,其餘120首則全部為古體樂府詩。在近體樂府詩成為一種創作時尚的盛唐時期,李白之所以創作了大量的古體樂府詩,其中原因,應與其「將復古道」的文學主張不無關係。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云:「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與?」[14]李白的這種「將復古道」,與其在《為宋中丞自薦表》中所說的「文可以變風俗」一脈相承,是他以復古為己任文學思想的最好反映。而這種文學思想具體到樂府詩的藝術實踐之中,即形成了李白「古樂府學」中的又一項重要內容。

三、「古樂府學」的批評史意義

在中國文學史上,歷史地存在著一種值得注意的批評現象,即許多詩人之於文學的批評,不是以「文論」或「詩論」的形式提出其批評理論,或者有關批評方面的某種見解,而是於自身的不斷藝術實踐中,積澱了具有「創作論」、「方法論」等方面的豐富認識,並使之成為一種獨具特色的「批評論」,如杜甫著名的「三苦一神」之創作方法,即為典型的一例[15]。而在樂府詩批評的歷史長河中,以創作的形式踐行文學批評之實者,李白則是繼「三曹」之後的一位重要詩人,以上所述即充分證實了這一點。「三曹」生活的漢、魏時期,不僅樂府詩的創作已相當繁榮興盛,而且曹操父子也創作了不少樂府詩名篇,但曹氏父子三人卻均不曾對樂府詩進行過專門的批評,即使如曹丕《典論·論文》、《與吳質書》、曹植《與楊祖德書》等文論名作,也毫不例外。雖然如此,但曹氏父子在各自的樂府詩創作中,卻使之顯現出了一些頗值注意的「批評因子」,如曹操《蒿里行》、《短歌行》、《秋胡行》、《苦寒行》《善哉行》等詩,就堪稱為這方面的代表作。在曹操的這些樂府詩中,最具批評之特色者,即為文學史家所稱道的「以舊題寫時事」,而李白「古樂府學」中的「內容推陳出新」之「舊題新事」,即是與此一脈相承。但兩相比較,李白之於這類樂府詩的創作,不僅是在接受和繼承中使之變化與發展的,而且還擴大了舊題樂府的內涵與境界,如《短歌行》、《荊州歌》、《行路難》等,即皆為其例。《短歌行》一詩,《樂府詩集》卷三十引《樂府解題》云:「《短歌行》,魏武帝『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晉陸機『置酒高堂,悲歌臨觴』,皆言當及時為樂也。」而李白的《短歌行》,則對這一舊題賦予了全新的內涵,全詩以「麻姑垂兩鬢」、「天公見玉女」的神話傳話為述寫對象,充分揭示了生命的有限與宇宙的無限這一自然規律,以彰顯出詩人對年華的珍惜與奮發有為的時代精神。所以,李白的《短歌行》雖為漢、魏古題,但其所述寫的內容與所抒發的情懷,卻已非曹操、陸機二人的《短歌行》可同日而語,這既是一種進步,更是一種超越。

而尤值注意的是,李白「古樂府學」中的這種「舊題新事」之「新」,還具體表現在與時事的緊密關聯方面,這從《丁都護歌》、《出自薊北門行》、《行行且遊獵篇》、《北上行》、《獨漉篇》等一系列名篇中,即可準確獲知。據詹鍈《李白詩文系年》所考,《出自薊北門行》、《行行且遊獵篇》、《北上行》、《獨漉篇》諸詩,乃皆為李白寫於安史戰亂前後,故詩中多用「胡」、「鯨」等詞,以反映出其鮮明的時代特徵,而此,既為漢、魏、六朝古題所不及,又構成了李白「古樂府學」要義的一個重要方面。而李白「古樂府學」的這一要義,對於盛唐及其後的樂府詩創作,乃是極具啟迪甚至是引領性作用的,這從王昌齡《變行路難》、李頎《從軍行》、杜甫《後苦寒行二首》、韋應物《長安道》、戎昱《苦辛行》、元稹《估客樂》、張籍《董逃行》、白居易《短歌行》、羅隱《隴頭水》等詩中,即略可獲知。這些由盛唐而晚唐的詩人詩作,或述寫邊塞見聞,或描摹長安風貌,或詠史,或抒懷,無不與現實相關聯,以至於形成了唐代古樂府的一個重要特點,並因此而拉近了古樂府與新樂府的距離。所以,自李白之後的古樂府(或曰「擬樂府」),幾乎都是與現實密切關聯的,這在南宋周紫芝、元末楊維楨、明初高啟等詩人的舊題樂府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16]。

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所載,「樂府音節,唐人已不可考」[17],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李白之於古樂府的擬題創作,不僅具有較為明顯的批評意義,而且也發展與豐富了漢、魏、六朝之舊題,上舉《李太白全集》四卷樂府詩中有43題與古題相異的實況,即充分證實了這一點。存在於李白集中的這些變化了的樂府詩題(如《荊州歌》),與原有的樂府舊題(如《荊州樂》)相比,顯然是不具備實質性的「樂府音節」的,但因為其全由舊題所變化,故而郭茂倩在《樂府詩集》中仍將其以古樂府目之。雖然,在李白之前的六朝(主要為南朝)詩人,於漢、魏樂府古題也曾進行過如此擬作,但當時之詩人詩作卻極為有限,這從一部《樂府詩集》的前90卷中,即可獲得較為準確之答案。而李白則不然。李白集中因擬作而變化了的43題樂府詩,由於具有既源於舊題而又有別於舊題的特點,因之,其批評意義乃重點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李白之於古樂府的擬作,對「樂府音節」的有無已完全不在考慮之列了,因而使之成為了一種徒具「樂府」名目的文辭。如《雉朝飛》一詩,據蔡邕《琴操》卷上所載,其本為《雉朝飛操》,且最早為「齊獨沐子所作也」,即為獨沐子「撫琴而歌」的產物,但李白將《雉朝飛操》改作《雉朝飛》(此據《李太白全集》卷三)者,則顯然是已與古琴操之曲不相關聯的,這從獨沐子《雉朝飛操》為5句、李白《雉朝飛》為13句之篇幅,便略可獲知。即是說,如果李白的《雉朝飛》要「撫琴而歌」,其曲調就需重新配製,而據中華書局版裴斐、劉善良編《李白資料彙編》可知,李白《雉朝飛》在由唐而清的千餘年間,從不曾有人為其配樂而歌。李白的這種無「樂府音節」的樂府詩創作,實際上就是對古樂府的一種有意識的「音節」解放。其二是拓展了漢、魏、六朝樂府詩的擬作渠道,豐富了其詩題形式的表現領域。李白所變化的上述43首古樂府之題,從其「古樂府學」的角度審視,具有求新求變的特點乃顯而易見,而其所反映的,則是李白文學創造力在古樂府創作中的一種具體表現。而漢、魏、六朝樂府舊題的數量,也即因此而得以大量增加。這實際上是一種在發展中求變化、在變化中求發展的詩題擬作,其於推動盛唐及其後古樂府的形式革新,乃是極具助益的,如崔國輔《白紵辭》、王建《白紵歌》之於《白紵舞辭》,李益《從軍有苦樂行》、鮑溶《苦哉遠徵人》、戎昱《苦哉行》之於《從軍行》,白居易《反白頭吟》之於《白頭吟》等,即皆為詩人們變化了的詩題。由此不難看出,李白「古樂府學」中的「擬題求變求新」,由於具有革新樂府詩擬作的明顯特點,因而在盛、中、晚三唐的樂府詩壇上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以近體的形式創作舊題樂府,雖然是自初唐以來就形成的一種創作風氣,但李白「古樂府學」之要義表明,其於舊題樂府的創作,卻主要是以古體而為的。這種以「反律為古」[18]的創作實況,與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中所載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互為扣合,既充分顯示出了李白逆潮流而動的創作個性,又使之形成了李白樂府認識觀中的一種獨特見解,即在復古中求變化,於變化中求復古。從文學寫作學的角度言,以近體的形式進行古樂府的創作,固然可增強樂府詩的聲律美,但其有限的體制(主要指五、七言絕、律),無疑是束縛了作者對於客體(指人、事、物)的描寫與情感的抒發的,而古體則不然。作為一種傳統的詩體形式,古體不僅沒有句式、句數、平仄等方面的限制,而且既可一韻到底,又可中間換韻,極具靈活自由之特點,特別是其中的「七言歌行體」,更是可任作者天馬行空、自由馳騁的,正因此,李白即以之創作了《蜀道難》、《將進酒》、《行路難》等一大批舊題樂府的精品。李白的這種「反律為古」的藝術實踐,不僅改變了初盛唐之際古樂府創作中的「趨律」文風,而且也深為後世詩人所接受,如宋代的陸遊、元代的楊維楨、明代的高啟等,即皆為其中的代表人物。據中國書店版《陸放翁全集·劍南詩稿》可知,陸遊現存34題53首舊題樂府,全部屬於古體;而楊維楨的1227首古樂府,則亦屬如此,楊維楨之所以用古體創作了如此之多的古樂府,與他所持「詩至律,詩家之一厄也」的認識乃大相關聯[19]。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高青丘集》卷一與卷二,共收錄了高啟「樂府」166題183首,其中屬於古樂府者為94題113首,其亦皆屬於古體[20]。凡此,均可表明,李白「古樂府學」中之「體式以古為主」的創作主張,不僅在他本人的藝術實踐中收到了實質性的成效,而且於唐及其後的舊題樂府創作,也產生了深遠之影響。

至於對「樂府古題」之「本事」的注重,李白現存的99題舊題樂府已雄辯地證實了這一點。李白「古樂府學」表現在這方面的內容,不僅完全為韋渠牟所接受與承傳(《樂府詩集》卷七十八錄載韋渠牟《步虛詞十九首》,可參看),而且還是對初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勾勒與闡述「本事」舉措的一種有力支撐,其批評史的意義,僅此即可窺其一斑。

總的說來,作為一代樂府詩大家,李白「古樂府學」的要義與內涵,無疑是與其於古樂府的擬作密切相關的,即其既來源於藝術實踐,又具有指導藝術實踐的作用。正因此,李白之於古樂府的擬作,以及由此所顯現出來的「內容推陳出新」、「擬題求變求新」與「體式以古為主」等特點,即構成了其「古樂府學」中最重要的內容。因之,其既具「創作論」與「方法論」的特點,又有著極積的批評意義,並在樂府詩批評史上佔有較為重要之地位,也就不言而喻。

注釋:

[1]權德輿《右諫議大夫韋君集序》,《全唐文》卷四九〇,中華書局1983年影印本。第5000頁。

[2]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四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732頁。

[3]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一《體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頁。

[4]筧久美子《李白·總論》,角川書社(日本東京)1991年日文版。第11頁。

[5]葛曉音《論李白樂府的復與變》,《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北京大學出版1998年版。第164頁。

[6]王琦箋注本《李太白全集》卷六,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31頁。

[7]安旗《李詩咀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75頁。

[8]王琦箋注本《李太白全集》卷四,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37頁。

[9]轉引自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88頁。

[10]王琦箋注本《李太白全集》卷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57頁。

[11]王琦箋注本《李太白全集》卷四,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52頁。

[12]王琦箋注本《李太白全集》卷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02頁。

[13]具體參見拙著《王維新考論》第五章第一節,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222頁。

[14]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歷代詩話續編》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頁。

[15]參見拙作《三苦一神:杜甫的創作法門》一文,《杜甫研究新探》中編,黃山書社2011年版,第163—171頁。

[16]關於周紫芝、楊維楨、高啟三人的古樂府創作之況及其特點,可具體參見拙著《宋金元詩通論》第六章第二節,第276—291頁;拙著《唐後樂府詩史》第五章第一節、第二節、第三節,第220—268頁,第六章第三節,第279—282頁。

[17]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樂府一卷》,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1631頁。

[18]葛曉音《論李白樂府的復與變》,《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63頁。

[19]以上所言陸遊與楊維楨的古樂府數量,以及楊維楨對近體詩的認識等,具體參見拙著《唐後樂府詩史》第二章第二節,第74—80頁;第五章第二節,第236—251頁。

[20]參見拙著《唐後樂府詩史》第六章第三節,第279—282頁。

(本文原載《李白研究論叢》總第六輯,四川美術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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