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當選，世界是否重回冷戰？

又一次入主克里姆林宮，普京和俄羅斯在國際舞台上面臨怎樣的困境？中美俄三國關係的未來會怎樣？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與外交事務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汪寧教授與《周末畫報》暢談了自己對普京、對俄羅斯民族、對中美俄大國關係的看法。他曾在葉利欽顧問訪問上海時擔任翻譯，幫助開通俄羅斯與中國的熱線電話。在他看來，俄羅斯的最大問題是自我定位模糊。發展至今，戰鬥民族似乎從未走出歷史的陰影。

中美俄關係發展到今天，由冷戰時期以美蘇為首的兩極關係逐漸演變成包含多種力量的多極關係。在當代國際政治中，中美俄三方的表態都至關重要。中國的國際地位上升，新三角關係的內涵已經發生了質變。美國與俄羅斯不再是唯二的「話事人」。

M=《周末畫報》

W=汪寧

俄羅斯人不明白自己是誰

M: 冷戰以後，中美俄形成了重要的三角關係，中國倒向美國，改變了世界格局。蘇聯垮台後，全世界最重要的關係又變成了中美俄，現在這三國間的關係會如何變化？

W: 冷戰期間的大國關係是以美國和蘇聯為首，對抗性的關係。蘇聯解體後，大三角關係已經變成了美國一家獨大。中國取代不了俄羅斯，但也形成了可以和美國抗衡，平等對話的力量。俄羅斯在往下滑落。三角關係的平衡點出現了變化。

冷戰之後，兩極世界變成了多極世界，不僅是中美俄，還有崛起的新興國家力量比如印度、歐盟，都對國際關係形成影響。在多極之中，依然是美國最大。現在的大三角關係是新的三角關係，可能不是完全等邊的，但在國際政治上，中美俄的表態都是至關重要，缺了誰都不行。不像以前，真正重要的只有美俄的意見。這是中國政治地位上升的表現。中國地位上升，就是大三角關係的內涵和力量的對比發生了質的變化。

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和俄羅斯的關係越來越尖銳，會不會擦槍走火，會不會有局部的軍事對抗？最近新聞說北約把烏克蘭列為申請國，俄羅斯馬上反應說要採取軍事行動。這就會是明顯的軍事對抗，雖然我覺得這不太會出現。但是，普京現在很被動、很弱勢。因為俄羅斯沒有強大的國力支撐，要和美國、北約搞軍事對抗肯定不行。

我對普京第三個任期的評價不高，因為他全部的重點都在和美國對抗。俄羅斯說受到安全威脅，誰在威脅它的安全？都是它威脅人家。我們也跟俄羅斯人說，他們的觀念需要變一下。他們周邊的國家，喬治亞和烏克蘭，都是獨立主權國家。你憑什麼不讓人家加入北約？我認為這是俄羅斯文化中的糟粕。

俄羅斯和西方的關係是結構性的，很多衝突是文化的衝突。俄羅斯的文化是戰鬥的文化。他們就是要戰爭。俄羅斯從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發展到現在，都靠打仗生存。從俄羅斯民族存在的時候起，它就是戰鬥的民族，這是骨子裡的。看看俄羅斯的文化符號，比如北極熊，它在寒冷的北極怎麼生存下去？就靠和被他吃掉的動物、和冰天雪地斗，才能生存下去。這就是俄羅斯的民族文化。

《時代》（TIME）的封面上，代表俄羅斯的克里姆林宮正在吞噬代表美國的白宮。

普京在國情咨文里說，俄羅斯為什麼被人欺負，因為太窮、太落後了。我覺得這沒到點子上。俄羅斯人自己沒有意識到，他們是一個很矛盾的民族。歷史是循環的，俄羅斯現在又回到了民族定位上。他們需要一個明確的自我定位，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想幹什麼。俄羅斯是什麼樣的國家？我認為普京的第一、第二任期解決了這個問題，第三個任期他又迷茫了。他定位自己是歐洲國家，是西方國家，但西方不接納他。普京自己迷糊了，我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是歐洲人還是亞洲人？他的思想又矛盾又混亂。地緣上，俄羅斯大部分在亞洲，文化上看，俄羅斯大部分又是歐洲的，東正教文化就是從基督教文化發展來的，後來又受蒙古侵略，亞洲文化的影響。西方為什麼不接納他？有幾個俄羅斯人告訴我，核心問題是俄羅斯沒有經歷文藝復興的洗禮。所以它還是愚昧、落後，和西方格格不入的。

受蒙古侵略以後，東方色彩的專制文化也影響了俄羅斯。俄羅斯人自己也迷糊，對自己的定位就是不東不西，不左不右。俄羅斯過去曾經很強大，但現在陷入了一個轉型期。俄羅斯這麼大一個國家，又是東西方矛盾衝撞的地方，要帶它重新回到偉大，非常難。

M:俄羅斯一直在東歐和中東前進，是出於什麼考慮？

W:文化和石油是兩個主導的因素。在中東地區是一個文化之爭。東正教最早就是從希臘到敘利亞，敘利亞到俄羅斯。為什麼俄羅斯這麼堅定要收回克里米亞？克里米亞是俄羅斯的祖墳。敘利亞就是它的文化最早的來源地。

另外就是石油資源，這是影響最大的因素之一。第三個就是，要爭奪在中東的領導權。中東這一塊的國家資源豐富，傳統上也和俄羅斯關係很好。伊朗、阿富汗都是蘇聯時期的傳統勢力範圍，二戰以來，蘇聯和美國一直在那裡明爭暗鬥，現在是爭鬥主導權的延續。俄羅斯現在最怕什麼？最怕美國的勢力影響到它的盟友國，怕它的盟友國家換邊。現在俄羅斯已經明確感覺受到孤立。如果說普京第一第二任期內，俄羅斯的國家形象變好了，現在又轉差了。平昌冬奧會俄羅斯被奧委會封殺，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

M:您曾說「強人政治也許能讓國家穩定，但強人不可能永遠存在，如果沒有好的制度保障，一個國家一旦失去強人，又會陷入混亂的局面」，現在俄羅斯是處於哪一個階段？

W:我認為俄羅斯可能在「混亂的邊緣」，會不會混亂就要看普京接下來的動作。現在沒有人能取代普京，治理這麼大的國家不靠強力的手段也不行。但評價一個國家的發展，還要看國家經濟、民生有沒有改善。接下來就要看普京的新任期和他走了之後，制度能發揮什麼作用。是不是換了一個總統，國家就不能正常運轉。

M:俄羅斯對外政策頗具侵略性，但國內經濟形勢並不好，這種政策不平衡是處於什麼考慮？

W:國家方面，的確是把很多收入用來投入軍事，也的確犧牲了人民群眾生活水平的提高去發展軍事。這就是為了維持俄羅斯在國際政治中的地位，為了維持主導權。俄羅斯人就是容不得別人比自己強大。他們認為別人比我強大我就不安全。這種側重延續下去，必然會影響國家的穩定。

走歪的普京

M:如何評價普京18年的掌權？

W:我很肯定普京的第一、第二個總統任期，他在很多觀點上有創新。在和西方的關係、和周邊國家的關係上、對國內政治的觀點上都比較正確。但從第三個任期開始，我認為他走歪了。在瓦爾代俱樂部公開講話里大罵美國。三月的國情咨文也是。以前的國情咨文是對國內政策、經濟各方面做評估，再提出新的思想、新的規劃。今年的國情咨文，普京花了大量篇幅講俄羅斯武器發展。如果把一個國家引到冷戰時期的軍備競賽里，就是死路一條。西方有不少國家認為蘇聯是被軍備競賽拖垮而解體的，這有一定道理。一個國家如果把大量的金錢用於發展軍事，這就是走偏了，走歪了。

在第一、第二總統任期里，普京把一個二流國家帶回了國際政治舞台中心。在當代國際政治舞台上，政治、經濟、安全都需要俄羅斯的參與。中國的發展也要感謝俄羅斯。我們這幾年逐漸走上國際舞台，而俄羅斯早就在中心了，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在很多事情上，比如南海問題，有俄羅斯在前面擋著，是中國最好的戰略發展機遇。中國抓住了這個機遇。

但是，俄羅斯國內的年輕反對派其實很不喜歡普京。我的一個學生在克里米亞，說幾個反對派認為普京很恐怖，有好幾個青年學生反對派不明不白地沒了。這幾天英國投毒的事情也是，普京容不得反對派。這就是他們國際形象最近不好的原因，太富有侵略性了。但俄羅斯的年輕人，我認為一大半都是支持普京的。他們認為普京足夠有力，能帶領國家往前走。

中俄的「准盟友」關係

M:目前的中俄關係是怎樣的？近幾年中俄在治理國家方面有沒有相互影響？

W:我認為中俄關係應該維持在「准聯盟」的狀態。在一些重大時刻我們要合作，中國和普京經常通電話。1997年我第一次當翻譯，當時葉利欽的顧問訪問上海，希望跟我們建立熱線電話，學者就用「第二管道外交」，把這個意見反映上去，就有了熱線電話。任何重大事情，我們都會和俄羅斯互相通報。但如果我們結盟了，利益就綁在一起了。

我之前對普京評價很高，因為他前幾年訪問了俄羅斯周邊的國家，不是去接受小國朝拜，而是放下身段去學習交流，和小國簽訂了很多協議。他是真的改善了和周邊國家，包括和中國的關係。俄羅斯人以前眼裡根本沒有中國，但現在變了，我的俄羅斯留學生、中亞大學生都有好幾個，俄羅斯現在很注重向周邊國家學習，向中國學習。特別是在學習我們的治國經驗上。他們在很多方面都在學習中國。以前都是我們派留學生到俄羅斯學習，現在大量的俄羅斯留學生到中國來了，這是一種文化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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