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世界》背面，是財富照耀不到的心靈深淵

■本報記者 陳熙涵

81歲的名導演雷德利·斯科特，無疑是當今最出色的電影敘事者之一。雖然凱文·史派西版「世界首富」已無緣得見，但很多人在觀看 《金錢世界》 後一致認為，88歲高齡的克里斯托弗·普盧默的演技真實有力，不露痕迹，足以和 《公民凱恩》 里的奧遜·威爾斯、《教父》 里的馬龍·白蘭度一樣位列電影史上飾演最鮮活「大佬」之列。電影用讓人如坐針氈的120分鐘光影敘事，呈現了兩個年逾80歲的老爺子，是怎麼在9天里完成這個「不可能完成之任務」的。

電影賦予了人物極其豐富的調性

電影根據一樁真實的事件改編。1973年，以石油生意起家的美國首富保羅·蓋蒂遭遇了一場轟動北美的家庭危機———他的孫子在羅馬街頭遭人綁票，對方開出了1700萬美元的贖金，價碼之高在當年前所未有。按正常邏輯，影片用一句話就可以講完：爺爺不缺錢，孫子命要緊。但偏偏，這個富可敵國的爺爺，一分錢都不肯掏，孫子就此命懸一線……焦慮的母親蓋爾，爺爺請來斡旋此事的前CIA特工蔡司，在無米下鍋的窘境中要怎樣盤活一手稀爛的「好牌」？

雖然改編自真實事件，但雷德利·斯科特的高明之處在於：全片的戲劇衝突並未在蓋蒂家族與綁匪間的周旋中展開。真正的戲劇性，來自於被綁少年的母親蓋爾和他的公公———

億萬富豪蓋蒂之間。這兩個人物的對手戲，是那麼精彩耐看：面對前兒媳的求助，蓋蒂避而不見，甚至借用家裡的電話打個國際長途的每一個鋼鏰都要算算清楚；他口口聲聲深愛自己的孫子，卻讓蔡司出面去跟綁匪討價還價，他信奉的是「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用原價購買」；身處危境中的孫子，絲毫沒能亂其方寸，面對媒體，這位富商公然表示：「我不會付給綁匪一分錢，因為我有14個孫子孫女，如果這次給了錢，那麼其他孫子孫女也會面臨被綁架的命運。」

電影賦予了這個有錢人極其豐富的調性：從他的家庭線來看，他堅信「孩子會讓一個男人變得膽小」，墮落的兒子成了他一輩子難以啟齒的隱痛；就事業線而言，蓋蒂坐擁富可敵國的財富，卻認為變有錢人很容易，難的是當好有錢人。只有不斷升值的古董和名畫可以消解他的不安全感，當被逼問安全感對你究竟意味著什麼時，他的回答是那麼言簡意賅：MORE (更多的錢)。

影片在人物塑造和節奏掌控上，自始至終貫徹了雷德利·斯科特式的老謀深算。「去標籤化」的人物塑造體現在公公和兒媳的對照：蓋蒂的飛揚跋扈落實在一次次冷酷的算計之中，他的極端吝嗇則被隱藏在一次次的裝腔作勢之下。在他的金錢帝國里，他賦予自己宗教般的神性，並自恃為遊戲規則的制定者。在他不爭氣的兒子和兒媳的離婚大戰中，老頭親自出面談判，並「逼」得兒媳為保兩個孩子的撫養權而放棄家產。最後的悲劇，也並非他在「金錢」與「家人」間的取捨，而是綁匪的出現，挑戰了大亨作為遊戲制定者的權威，使他所信奉的一切，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一切的危機的根源，並不是「用不用錢」解決危機，逐漸老去的蓋蒂對自己日益失去掌控的抗拒，才是這個悲劇走向的根源———真正的問題所在。

普盧默老爺子9天「替補」上陣完成精湛表演

值得一提的是，年近90歲高齡的普盧默，作為「超級替補」在片中貢獻了教科書般的精湛表演。即便在影片的最後，蓋蒂在漫長的黑夜抱著他收藏的名畫死在壁爐的旁邊，也絲毫無法令人對這個老人產生一絲憐憫。誰能相信，眼前這個極端利己主義的老頭兒，就是《音樂之聲》 裏手拿吉他深情彈唱 《雪絨花》 的那個「上校」呢？ 儘管，如今的普盧默頭髮稀疏，皺紋滿面，但他的每一縷皺紋都會演戲，都在演繹著蓋蒂的吝嗇與狂傲、自私與冷酷，觀之令人不寒而慄。

影片最值得玩味的一場戲是，絕望中的母親要賣掉那尊十幾年前來自公公饋贈的「名貴」雕塑，作為兒子的「救命稻草」。然而，當她拿著所謂的古董來到蘇富比拍賣行，卻被告知這是一個不值錢的贗品。在此，觀眾可有兩種理解。一是富豪在第一次與孫子見面時撒謊了，稱這個自己花10幾美元買來的藝術品升值到120萬美元完全是在自我炫耀和欺騙家人；二是這個世上最有錢的人並不具備藝術品收藏家的眼光，在這個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世界裡，尚存一個財富照耀不到的角落———眼光。而觀眾對此事的不同看法，會開掘出觀影的兩種不同心理維度。

雷德利·斯科特的沉穩大氣，在影片最後的段落體現得淋漓盡致。他沒有模式化地去呈現一般類型片中綁架—談判—解救過程中高度戲劇化的部分，而是從微妙的人性切入。逃出來的富翁孫子奔突在陰鬱蒼茫的街頭，他試圖敲開一扇又一扇的門，請求好心人能幫助收留他，因為綁匪追兵已近，但是不願意惹禍上身的民眾，因為懦弱的人性，一次次將他拒之門外。在這裡，金錢對人的異化變得語焉不詳，人性批判成為了金錢世界的弦外之音。這種批判更含混也更真實。

據悉，《金錢世界》 的劇本是根據美國作家約翰·皮爾森的紀實文學改編的。人們對這部書的印象是故事流暢「有料」。關於保羅·蓋蒂，很多人熟知他的軼事，就是因為該書。寫進書中的細節，包括他在家裡加裝投幣電話，以防來客蹭打國際長途；孫子被綁匪割下一隻耳朵，他還在為贖金討價還價，及最後僅付了剛好足以避稅的贖金數額，並逼兒媳交出孩子撫養權等，都在電影中得以重現。但對這部好多年列在好萊塢「黑名單」上的劇本來說，雷德利·斯科特自證了他可能是最適合執掌電影 《金錢世界》 的導演。因為他超越了天價綁架案這樣一個八卦頭條的框架，探討了一個大人物不為人知的內心，及其內心刻意隱瞞的一面。保羅·蓋蒂和他的金錢世界到底是強大還是孱弱？ 透過影片最後兒媳蓋爾望向他雕像的深深凝視，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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