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罵娘,就是真的猛士?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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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崔杼還要殺幾個人。晏嬰倒是在崔府門口哭祭了主公,還要走了庄公的屍首。
大哥、二哥、三哥都已經死在了他的劍下。都是緊握著一支筆,血濺書簡。
三哥走時特意囑咐我,我家世代著史,我去必為崔子所殺,你好自為之。
這好自為之真是令我為難,家中男子被屠戮殆盡,誰又來侍奉雙親,傳承血脈?
現在一隊兵馬早已圍住這裡,崔杼拔劍在手,怒目而視,你家幾位兄長倒是好生會寫,明明是庄公私會我妻暴斃身亡,卻寫是我弒君,我已將他們全數殺死。你要是不怕死也儘管亂寫好了!
我哪裡不畏死?只是兄長三人皆為秉筆直言而遭屠戮,我若曲筆委婉,便對不起他們,更對不起史家風骨。
我看見崔杼這把劍,烏紅的血液已經裹滿劍身,那有庄公的血,也有我三位兄長的血。
我回答他道:「我會如實書寫。」
他並不答話,只是把寶劍搭在我的脖頸處,一股血腥味突入鼻孔,奔竄至五臟六腑。
我想天下著史者當前赴後繼,又何懼之有!
我在竹簡上一字一頓,如握千鈞之力,這就是史家之「寶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崔杼弒其君」!
寫完這五個字,我擲筆於地,等待寶劍划過,人頭落地,倒是快哉快哉!
但這劍並未落下。崔杼一聲嘆息,收劍入鞘,轉身離去。
我想他大概明白,面對歷史,無論如何掩飾,每個人都將得到公正的判決。
我從崔府出來,正看到南史氏執簡而來。我向他揮一揮手,你的人頭還是留著寫下一回吧。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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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歷史上,爭奪說真話的權利,往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上文這位太史季,也就是老四,為了五個字,接連失去了三位兄長。或許換作現在某些人,早就可以寫成「那都不是事」,從此領了打賞,上了賊船,逍遙快活。
那麼我沉默,可不可以呢?
恕我直言,只要看你不順眼,一樣腦袋搬家。
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發明了一種新式玩法——「腹誹之罪」,也就是我認為你在心裡用「MMP」招呼我了,不管你有沒有說出來,那也得付出代價。竇嬰和顏異就是因此被殺。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於是產生了中國歷史上非常值得琢磨的一個群體——出世群體。
他們看到胳臂拗不過大腿,便採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寄情山水,舒嘯林間。
這個群體最有名的當屬「竹林七賢」,七個男人常常在一起買醉吟詩,吸食「保健產品」(五石散),過著「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生活。
他們心理只能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寶寶心裡苦,但寶寶不說」。
話不投機半句多。面對政治話語權的旁移,「竹林七賢」沒有勇氣撕破臉皮,只能鬱悶彷徨,借酒澆愁。
但歷史上也還有真的猛士,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任你的皮鞭舉得高高,我也要把話講得擲地有聲。
他們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尚兀自不肯休。
三國時期的禰衡,脫了衣服大罵曹操,罵的是曹操威權太盛,輕慢士人。
太史公司馬遷為李陵仗義執言,雖身受腐刑仍不改立場,為的是不辜負心中存有的正義和良知。
唐代魏徵多次直言犯諫,太宗有幾次欲致其死地,但他仍堅持匡正時弊,才有後來的「貞觀之治」。
在現代人眼中,這樣的人簡直就是情商欠費。你瞧瞧嘛,歷史證明,這樣的人多半沒有好下場。
但歷史也終將證明,沒有這樣的人,天下沒有好下場。
明清兩代對言論禁錮尤其厲害,講真話實話風險太大,乾脆互相粉飾天下太平。嘉慶年間,天理教徒林清率兩百多人輕鬆突進紫禁城,過程令人啼笑皆非。林清之輩行事張揚,鬧得盡人皆知。有人向步軍統領吉倫奏報,吉倫訓斥道「城內太平得很,說什麼瘋話!」反而出城玩樂去了。
清王朝,正是在自己構造的天朝上國中被列強輪番碾壓,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使中華民族遭受了巨大的民族危機。其立國之初,是對自己盲目自信,絕對弓馬長槍,天下無敵;到了後來,面對前所未有的大變局,又轉入了深深的自卑,乾脆閉關鎖國,擺出一副「我不聽,我不聽」的嬌羞賣萌模樣。
盲目自信,則威權橫生,當權者沉浸在自己設定的話語體系內顧盼自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深切自卑,則層層設防,阻撓最真實的信息傳播,一個三百多年聽慣了順民山呼萬歲的王朝,當然是群體失聰、失明,生怕有人拆穿了皇帝的新衣,在心理上造成那麼一點點不適應。
畢竟這小小的一處漣漪,可以在某處形成巨大的浪潮。
03
說點甜蜜的真話,並不困難。但有時候甜言蜜語,反而隱藏著欺騙的目的。
難能可貴的是說難聽的真話。但罵人快意恩仇的,卻並不一定是真的猛士。
或許這個年代對漂亮話產生了審美疲勞,才讓罵人者站在了前所未有的高位。
一個滿嘴弔兒郎當、玉體橫陳、生殖器膨脹的人,被人讚賞為嬉笑怒罵,痛斥人性假惡丑的鬥士;一個罵著世風日下、道德淪喪、人不如獸的人,自己卻夜夜笙歌,日日買醉,睡遍紅粉佳人;一個展現出悲憫天下蒼生、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人,卻在眾生的簇擁下自己加冕登基,渴望一統江湖,千秋萬代;一個堅定地表白自己清高聖潔、精神潔癖神聖不可侵犯的人,卻諂媚於權貴,全無精神之自由,人格之獨立。
而有人還在大呼過癮,拍手稱快。孰不知自己就是那恥辱柱上的臭肉,別人不過是以臭逐臭,沽名釣譽,把萬千污言穢語化作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和層層疊疊的鈔票罷了。他對你何曾正眼瞧過,對你所遭受的苦難何曾真正關照過,對正義又何曾有所宣揚,對思想之進步又何曾有過半點助益?
這種看別人出格大罵就High到高潮的人,無非是這些話語滿足了自己平日里掩藏在光鮮皮囊下濁浪滔天的內心,講出了自己壓抑變態的本來慾望。而那些崇尚此種風氣,試圖依靠談論生殖器等粗鄙辭彙而上位的鸚鵡學舌者,也並非是什麼洞察了社會的陰暗、人性的扭曲,他們只是想做前者的代言,為自己的進階墊腳鋪路。說到底,一個有賊心無賊膽,一個二者兼具,都是一丘之貉,脫離不了賊的共同屬性。
真的直言之士,必定心懷蒼生,悲天憫人,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始終捍衛人的權力,匡正人性的缺憾;必定熱愛真理,懷抱「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堅貞毅力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巨大勇氣,即使遭受千磨萬擊,即使被人詆毀誤解,依然奮力前行;必定有善良之心,平和之境,儒雅之態,容人之量,服人之威。
如此這樣,罵得才算有誠意,才不至於覺得過把嘴癮,爽過即空虛。
PS:你們大概知道我在說誰。死者為大,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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