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客︱霍金:一個「科學之神」的打造及其意義
作者:江曉原,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劉兵,清華大學人文學院
來源:《中國圖書評論》2011年第9期
《時間簡史》,霍金著,許明賢等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
《果殼中的宇宙》,霍金著,吳忠超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
《大設計》,霍金著,吳忠超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1
《宇宙簡史》,霍金著,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2006
《喬治開啟宇宙的秘密鑰匙》,霍金等著,杜欣欣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8
《喬治的宇宙尋寶記》,霍金等著,杜欣欣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0
《站在巨人的肩上》,霍金編,張卜天等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4
□劉兵兄,要討論霍金,你自然是「當仁不讓」了——你是為霍金著作在中國的傳播立下過汗馬功勞的。十年前你為霍金《時間簡史》中譯本策劃的廣告語「閱讀霍金,懂與不懂都是收穫」,至今仍被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用在《大設計》中譯本的營銷上。《時間簡史》在中國銷售上百萬冊,這其中你的廣告語起了多大作用,倒也不容易「量化考核」呢。但這無疑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廣告策劃。
說實話,在《時間簡史》暢銷中國的時候,我對霍金尚未發生太大的興趣。當然我也未能免俗地弄了一本《時間簡史》來看看,甚至還和你談論過這本書。我真正對霍金其人其事發生興趣,還是去年的事情。2010年,霍金對人類的三個大問題:上帝、外星人、世界的真實性,發表了明確的意見,不出所料地在媒體上引起了巨大關注,也引起了廣泛的反響。媒體為此來採訪我,和大部分人關注他的表態內容不同,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為何要在此時就這三個問題表態?由此引發了我對他的興趣。我關注他的結果之一是,和穆蘊秋小姐聯名在《上海交通大學學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霍金的意義:上帝、外星人和世界的真實性》的論文。
霍金真正的「學術著作」,其實迄今為止並未引進中國——我想那是因為它們實在太抽象太枯燥乏味了,一般公眾無法「消受」它們。上面開列了七種霍金著作的中譯本,其中第五、第六種是霍金和他的女兒合著的科幻小說,第七種是霍金編選的哥白尼、伽利略、開普勒、牛頓、愛因斯坦五位科學偉人的著作,霍金為這五位偉人寫了他們的「生平與著作」。前面四種則是霍金自己的著作,其中最重要的兩種是《時間簡史》和《大設計》。
■我突然想到,我們在這個欄目中談了這麼久,居然到現在才談霍金!而且,從我們的專業,從我們以前對科普及相關類圖書的關注,以及我們曾在《文匯讀書周報》的南腔北調專欄中談霍金的書這些背景來看,這個拖了很久的選擇,也許反映了我們在深層的心理中對霍金的某種評價,或是潛意識中的某種有意忽視?
你提到的我想出的關於霍金著作的廣告語,其實在一開始,並沒有想到後來會有如此反響,在媒體上如此多按此句式的模仿(這也算是影響的一種表現吧),甚至於一些爭論(比如在《科學時報》上)。當時,很有些更關注如何把霍金的書推銷出去,覺得讓人們至少看過他的書,才算是某種有效的科普傳播。只是現在事後想起來,覺得這話暗中似乎有點道理,也有點不講道理。
說到霍金,其實,我還曾有幸當面聽過一次他的講座,那是將近30年前的事了,當時我還在讀研究生,而霍金的《時間簡史》也還尚未出版,至少在公眾中他的名聲還不像後來那麼如雷貫耳。那是在霍金第一次訪問中國時,在北京師範大學做的有關宇宙學方面的講座,我還記得,在他帶的公文箱中,還放著一本愛因斯坦的傳記《上帝是不可捉摸的》。
後來,霍金成為科普領域中最有影響的科學家,是與他的《時間簡史》這本著作的出版密切相關的。這本書曾在國內出版了不止一個譯本,但直到湖南科技出版社收在「第一推動叢書」中的譯本出版後,才真正引起了人們的關注。記得,當時許多人買這本書放在書架上,甚至成為某種時尚。其實,這本「科普」著作並不能算是通俗,沒有科學背景的人,甚至於物理學背景稍差的人,要想讀「懂」它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也是我想出那句廣告語的另一個背景。至於為什麼這本書會在國際上和中國國內「火」起來,應該算是值得科普界認真研究的重要課題。只是直到現在,我似乎還沒看到過真正讓我信服的解釋。也許,他的身體狀況與其智力的反差也會是一個重要因素?
□說實話,在我對霍金的著作本身發生興趣之前,我對於「霍金為什麼會紅」這個問題的興趣要大得多。我認為霍金是「科學傳播學」——如果真有這種學問的話——上一個極其特殊的個案。
從湖南科技出版社次第出版的「第一推動叢書」中的許多書就可以看出,其實霍金的《時間簡史》和《果殼中的宇宙》這樣的書,在當代有關物理學的讀物中,並無多少特立獨行橫空出世之處。但怪就怪在,別人的書,也就是普通的書而已,只有霍金的《時間簡史》,暢銷全球,相傳全世界每7人個人就有一冊《時間簡史》;此書中譯本在中國大陸的銷售量,據出版社介紹,算上「插圖版」、「普及版」,也超過了百萬冊。霍金確實成為成為一個科學傳播的神話。
這個神話之所以能夠形成,表面上的原因似乎也不難找出幾條:一、你所說的「他的身體狀況與其智力的反差」;二、電視等媒體對他的大力推介和包裝;三、他的書內容比較有趣。但是仔細一想,就會發現後面兩條理由其實是相當無力的——事實上,《時間簡史》的內容很難談得上「有趣」,對絕大部分公眾來說也是很難真正理解的。成為媒體的寵兒固然有助於他的書暢銷,但這只是將問題轉換了而已——霍金為何能成為媒體的寵兒,依然是一個問題。
如果我們承認「成為媒體的寵兒有助於他的書暢銷」的推理能夠成立,那麼,將問題轉換也許並非沒有意義——當我們將問題「《時間簡史》為何暢銷」轉換為另一個問題「霍金為何能夠成為媒體的寵兒」後,我們的認識是不是有可能往前走一步呢?
■關於我們現在要討論的這個問題,即「霍金為何能夠成為媒體的寵兒」,恐怕需要我們進行一些大膽的猜想了。其實,對這樣的問題的回答,本來就不唯一,而且,在各種回答中哪個「正確」,恐怕也沒有標準的判據,只能根據個人的偏好,以及哪個答案聽上去似乎更有說服力來選擇了。
這樣,要我來猜,我想應該是若干因素結合的結果。
其一,科學普及讀物本是圖書出版中的一大類,應該有可能「建構」出暢銷書。
其二,霍金本人的身體狀況,他患有嚴重疾病,甚至後來連說話都不能自己而要靠機器,這與他居然還能從事被常人認為極難理解的科學研究,形成了對比極強的反差,因而也就讓人對其有所好奇,造成一種懸念。(這裡也許可以補充一個情節,當年我聽霍金講座時,他還沒用機器來說話,而是先對助手講一通別人都聽不清楚也聽不懂的話,然後,由助手翻譯成英語,最後再由譯者譯成中文。)
其三,霍金的書里所講的內容,恰恰又是在諸多科學學科中最難懂的物理學,而且主要是宇宙學,但像宇宙學這樣的主題,是多年來人們在各門科學中相對較有興趣的,因而康德才會將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當作人們最為突出關心的主題。
其四,在前三個要素存在的前提下,媒體將他包裝成一個科學明星。最後導致在公眾中形成一種時尚,如果不知道霍金,如果書架上沒有一本霍金的書(也許讀沒讀過,讀沒讀懂都不是最重要的),就會成為很out,很沒有文化,很沒有品味的人。霍金的書成了一種時尚的標籤。這與其他一些略帶皇帝新衣特點的時尚追風,其實是很有些相似之處的。這也再次印證了,一本書能夠成為暢銷書,經常地並不是由於其內容,因而當人們「策劃」暢銷書時,最主要花力氣的,也經常不是放在寫作上。
就我本人的經歷,我就見過許多朋友和認識的人坦言讀不懂霍金的書,這其中甚至於包括物理學專業的學生,就更不用說所受的教育訓練是文科背景的人了。但他們卻大多知道霍金和他的書!
□你的猜想我大體是同意的,但也有一點補充。你上面所說的第四點,實際上主要是效果而非原因。而對於霍金能夠成為媒體的寵兒,許多人是不知其所以然的。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如果大家見到某某人成了媒體的寵兒,許多人是這樣猜測其原因的:他(她)和媒體有關係;或是他(她)運氣好碰巧被媒體看中;或是他(她)買通、賄賂了媒體等等。其實,在絕大部分情況下,這些猜測都是不能成立的。
這些年我們兩人都常和媒體打一點交道,根據我自己的觀察和體會,霍金成為媒體寵兒的實際情形估計是這樣的:媒體其實經常在尋找自己的「明星資源」,霍金最初進入媒體的視野,也許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僅僅進入媒體的視野,還遠遠不能使他成為媒體的寵兒。霍金這樣的學術明星,被媒體選擇作為自己的寵兒,需要同時符合下列條件:
一、他有足夠的學術地位和聲望;
二、他願意和媒體打交道;
三、他的研究和活動能夠為媒體提供話題;
四、他有足夠強的公眾話語能力。
從霍金的情況來看,上面這四個條件他都非常符合。所以,儘管進入媒體視野的學者肯定遠遠不止霍金一人,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嘗試、考察(比如接受訪談、做做談話節目之類)和篩選,霍金明顯勝出,被選定為大力包裝推出的明星。「寵兒」地位至此遂告確立。
再進而言之,在上述四個條件中,符合第一個條件的學者當然不少,但後面三條還要同時符合就很難了。
第二條取決於該學者的天性。
第三條取決於他對自己學術領域的選擇——而當一個學者早年選定自己的研究領域時,幾乎沒有人會以「將來能夠為媒體提供話題」作為考量之一,所以等到自己功成名就之後,即使變得很想和媒體打交道,但早年選定的研究領域已經成為無法改變的參數。
第四條也和天性有關,但同時還直接關係到該學者的能力。如果該學者思想保守,頭腦冬烘,語言乏味,那他即使非常想在媒體上出風頭,媒體也不會選擇他。
■你的補充,我覺得也都言之成理。接下來的另一個問題就是,一旦霍金的書成了超級暢銷書,而多數人又讀不懂時,會有什麼後果。
2006年時,有署名辛普里的文章發表在《科學時報》上,批評我那句「閱讀霍金,懂與不懂都是收穫」的廣告語,認為那是一種科學主義的「忽悠」,文章說:「這種煽動崇拜和讚美的科學傳播究竟對於促進理解科學有多大幫助,是非常令人懷疑的。實際上,有許多證據說明,許多科普書籍和刊物的最熱心讀者恰恰是那些許多以科學普及為己任者所痛心疾首的對象——民科。他們的問題正是對科學有熱情,而對實際的科學知識和科學原理掌握太少。因此,『不懂也是收穫』的廣告實際上正是鼓勵了這些民科們的研究活動。」辛文還說,「在這種不懂也有收穫的背後,實際上隱藏著科學主義者的『缺失模型』,只不過這裡傳播行為想要提供的不是盡量減少公眾與科學家之間的知識距離,而是保證公眾永遠崇拜和臣服於科學家的關係被複制和強化。科學文化人說他們的預設配置是科學主義,從他們苦心發明的這句廣告用語中可以看出這至少對他們來說是真實不虛的。科學主義的尾巴可不是一天就能割完的呀!」
後來,我也曾撰文「你才科學主義呢!——簡答辛普里的『不懂也是收穫』」在《科學時報》上發表。其中的要點,一是強調科學的娛樂功能,二是認為公眾的「懂」與科學家的「懂」是不一樣的(關於這點在後來我又有專門的文章論及),三是認為這種批評有對「民科」的歧視之嫌,四是強調這僅僅是句廣告語而已。對於其中的第三點,後來,我帶的一個研究生的研究給出了相關的證據,即中高端科普讀物的重要讀者群之一,就是「民科」。而關於「民科」問題,在我們兩人共同主編的《我們的科學文化》中《陽光下的民科》那一冊中,我再次提出了「民科是一種生活方式」的看法。
□我那時也在《科學時報》上發表了文章支持你的辯解,但我覺得你的辯解還不夠有力。在我看來,讀某種東西,不懂但是有收穫,原是常見之事。當年梁啟超論李商隱無題詩,就有讀不懂但覺其美的著名說法,覺其美不就是一種收穫嗎?不就是潛移默化、精神熏陶嗎?如果說梁啟超李商隱都太高遠了,那我還可以舉出更貼近的例子:我熟識的人文學者朋友中,不止一個向我表示過這樣的想法:對於科學大師的原作,我知道自己看不懂,但就是想看一看,那些著作到底是怎樣寫的,是什麼模樣。如果有人以這樣的心態,去閱讀了霍金的《時間簡史》,或者更難懂的經典,比如牛頓的《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他有沒有收穫?我覺得應該是有的。
再進一步說,霍金所研究的那些領域,其實已經到了傳統科學領地的邊緣,在這樣的邊緣地帶,「懂」與「不懂」也開始難以明確界定了。有些問題追究到深處,已經變成是不是接受某種約定、用不用某種語言的問題,它們有可能已經超越了傳統知識傳播中「懂」與「不懂」的境界。對於霍金所研究的一些問題,除了霍金等一小群物理學家之外,就廣大公眾而言,「懂」與「不懂」有可能已經失去傳統語境中的意義。我認為這也許恰恰是你當年那句廣告語的深刻之處。
當然,在你的那句廣告語中,確實暗含了「霍金是大師」、「霍金的著作是經典」這樣的前提判斷。但我們確實也不必對霍金的所有作品都五體投地。例如,霍金和他的女兒合著的兩種科幻小說,《喬治開啟宇宙的秘密鑰匙》和《喬治的宇宙尋寶記》,基本上就是停留在科幻最低境界——科普——中的作品。雖然書中也有「科學可以做大量的好事,也可以造成巨大的災難」這樣的大師應有之語,但總的來說實屬乏善可陳。以至於我在聽別人簡介書中情節並描述閱讀感受之後,問出的第一句話竟是:「這真是霍金寫的嗎?」
■說起來,個人的看法,也應該是「與時俱進」才對,這不是指趕時尚,而是因為思考和研究而有變化。幾年之後,反思起來,我與當時寫反駁文章時相比,應該說立場還是有些變化的。現在我會承認,當時確實還是有些「科學主義」尾巴沒有割乾淨。儘管你說也不一定非要割乾淨,但在我個人的傾向中,還是覺得割得更乾淨些為好。這主要是指,那句廣告語,確實還是隱含了一些要閱讀霍金這樣主流科學大師的作品,會對傳播主流科學知識有積極的作用,哪怕只是有限的,不那麼真被看懂的傳播。
時至今日,再要我來分析評論,首先,我會以有限的方式來為那句廣告語再做些辯護,即科普作品,以及一切其他作品,尤其是不那麼好懂的作品,在閱讀中,讀者的背景不同,閱讀目標不同,很可能就會讀出不同的東西。例如,為「民科」所愛的科普閱讀,在更大程度上可能就無法達到原來作者設定的目標,但這種在閱讀中的創造,也是一種好事,何必只有一種理解呢?其次,也許在倡導人們閱讀霍金以及其他主流科學大家的科普作品的同時,也不要忽視其他一些亦可歸入廣義的科普的、非主流的作品,包括涉及地方性知識的科普作品,這樣,才有利於在一種平衡中,保持科學的多元文化的傳播。這後一點,其實是目前更為缺乏的。
說了這麼多有關閱讀霍金的意義之後,也許我們可以更具體地談一些他的書中涉及的觀點,特別是涉及到對世界的認識、科學的本質之類的帶有哲學意味的觀點了。這尤其體現在最新的《大設計》中。你曾專門寫過文章,包括學術文本,來討論這些問題,是不是也嘗試在里講講呢?
□我覺得《大設計》中最有意義的部分,是書中的第三章「何為真實」(What IsReality?)。
霍金假定有一個魚缸,裡面的金魚透過弧形的魚缸玻璃觀察外面的世界,如果金魚中也有物理學家,而且它們也歸納觀察到的現象,並建立起一些物理學定律,這些物理定律也能夠解釋和描述金魚們透過魚缸所觀察到的外部世界,甚至還能夠正確預言外部世界的新現象的話,這樣的「金魚物理學」可以是正確的嗎?
霍金斷定,這些金魚的物理學定律,將和我們人類現今的物理學定律有很大不同,比如,我們看到的直線運動可能在「金魚物理學」中表現為曲線運動。但他接著問道:「我們何以得知我們擁有真正的沒被歪曲的實在圖像?……金魚的實在圖像與我們的不同,然而我們能肯定它比我們的更不真實嗎?」
按照我們以前所習慣的想法——這種想法是我們從小受教育的時候就被持續灌輸到我們頭腦中的,這樣的「金魚物理學」當然是不正確的。因為「金魚物理學」與我們今天的物理學定律相衝突,而我們今天的物理學定律被認為是「符合客觀規律的」。但實際上,我們只是將今天對(我們所觀察到的)外部世界的描述定義為「真實」或「客觀事實」,而將所有與我們今天不一致的描述——不管來自金魚物理學家還是來自前代人類物理學家——都判定為不正確。所以霍金明確指出:「那不是真的。……人們可以利用任一種圖像作為宇宙的模型。」霍金接下去舉的例子是科幻影片影片《黑客帝國》(Matrix,1999~2003)——在《黑客帝國》中,外部世界的真實性受到了顛覆性的質疑。
霍金由此得出一個結論:「不存在與圖像或理論無關的實在性概念(There is no picture- or theory-independent concept of reality)」。他所認同的是一種「依賴模型的實在論」(model-dependent realism)。對此他有非常明確的概述:「一個物理理論和世界圖像是一個模型(通常具有數學性質),以及一組將這個模型的元素和觀測連接的規則。」霍金特彆強調了他所提出的「依賴模型的實在論」在科學上的基礎理論意義,視之為「一個用以解釋現代科學的框架」。
霍金的「依賴模型的實在論」,馬上會讓人聯想到哲學史上的貝克萊主教(George Berkeley,1685~1753)和他的名言「存在就是被感知」。非常明顯,霍金所說的理論、圖像或模型,其實就是貝克萊用以「感知」的工具或途徑。這種關聯可以從霍金「不存在與圖像或理論無關的實在性概念」的論斷得到有力支持。
在哲學上,一直存在著「實在論」和「反實在論」。前者相信存在著一個客觀外部世界,這個世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管人類觀察、研究、理解它與否,它都同樣存在著。後者則否認這樣一個「純粹客觀」的外部世界的存在。比如「只能在感知的意義上」承認有一個外部世界。現在霍金以「不存在與圖像或理論無關的實在性概念」的哲學宣言,正式加入了「反實在論」陣營。
■以前,人們經常會注意到一件事,即那些頂級的科學家,特別是物理學家,到最後,關心討論的都是非常哲學的問題。在霍金這裡,似乎也是一樣。
但是,物理學,究其根源,確實是與哲學分不開的。只不過,現實中,更多的更為注意實際應用或技術性技巧的物理學家,經常不那麼關心哲學,那也只不過是一種分工,而且這種分工也就經常地把他們分在了頂級物理學家的陣營之外。
你前面在講人們習慣的觀念時,用了「被持續灌輸」這一說法。確實如此!我們的教育,似乎一直就是在以這樣的方式,來教育我們如何認識「客觀世界」,而且這個「客觀世界」及其「客觀規律」是如何「不以人的意動為轉移」的。但與此同時,這樣的教育卻沒有告訴受教育者,這本是一個超驗的「形而上學」的問題,更沒有告訴受教育者,在哲學領域中,與這樣的本體論對立的觀點,也可能是有價值的。在這樣的默認前提下,當人們再接受科學教育時,就被強行地把科學家們所認識到的「規律」等同於唯一的、客觀的、與人的認識無關的規律或真理。而在科學家們當中,則或是因為不關心哲學,而不加思考地就承認了(或者根本就是無視)這樣的命題,或是因為基於物理學的研究真正進行了哲學思考,而對這樣的命題有所置疑。
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是,畢竟分工還是存在,畢竟科學家的主要工作不是進行哲學研究,當科學家們結合自己的科學研究,結合自己對科學研究的體會和反思,來真正進行一些相關的哲學思考時,他們往往並不一定就是提出了最為獨特、原創的哲學理論,而只是以接近於已有的哲學理論的方式在選擇立場和討論問題(連大名鼎鼎的愛因斯坦和霍金也是如此)——儘管有時也偶有例外。
在以科學、科學家、科學研究方式為研究對像的哲學、社會學等人文研究領域中,科學理論的社會建構觀點,早就與傳統哲學相似地,把已經出現的哲學觀點體現和推廣到科學的問題上了。在這樣的意義上,霍金的哲學討論,在哲學上也許算不上如何了不起,但恰恰因為社會上在傳統中存在的對科學的特殊敬意,恰恰因為像霍金這樣的頂級科學家同時又是科學明星,所以,霍金在《大設計》中這些觀點的表述,仍然具有著不可替代的積極意義。與此同時,也成為霍金作為一個頂級科學家的一種象徵——他畢竟在實是求事地進行著對於一些終極問題的哲學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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