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故事賁卦：君子懿文德
對於從小就浸淫於「四書五經」中的中國古代讀書人，閑暇時用《周易》為自己筮上一卦，大概就如現代人抓副撲克算命一樣，是常有之事。這樣的時候，效驗如何倒在其次，排遣情緒是主要目的。孔子晚年讀《易》至「韋編三絕」，自筮之事自然難免。比如《孔子家語》中就有這樣的記載：
「孔子常自筮，其卦得賁，愀然有不平之色。子張進曰：『師，聞卜者得賁者吉，而夫子之色不平，何也？』孔子曰：『以其離耶，在《周易》，山下有火謂之賁，非正色之卦也。夫質也，黑白宜正焉。今得賁，非吾之兆也。吾聞丹漆不文，白玉不雕，何也？質有餘，不受飾也。』（《孔子家語?好生》）
「賁（bì）」是《易經》第二十二卦，下離（火）上艮（山），「山者，草木百物之所聚生也。火在其下而上照，庶類皆被其光明，為賁飾之象也。」（《周易程傳》）因此，此卦象徵文飾。
文飾就是文采、修飾，它與「本真」相對，所謂「無本不立，無文不行」（《禮記?禮器》），是指為闡發和說明自然與人事的規律和道理的外在表現形式，包括禮節、儀式、文章乃至各種自然現象，即所謂「剛柔交錯（現本《周易》無此四字，注家考證補），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彖傳》）
孔子對「文飾」的功用十分重視，他曾說：「《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成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既然如此，他為什麼又對筮得「賁」卦「愀然有不平之色」呢？
「賁」卦雖主「文飾」，但至高境界卻是歸趣本真，「白賁無咎」（「賁」卦上九爻辭），《周易?雜卦傳》乾脆就說「賁，無色也」。這與道家所謂的「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有異曲同工之處，是先秦以來中國的美學傳統。
孔子雖然強調「文」與「質」的平衡，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但他顯然更看重於「質」。學生子夏激賞於《詩經·碩人》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他也要提醒一句「繪事後素」（先有白色的底子才能作畫，見《論語·八佾》）。
因此，孔子的「愀然不平」顯然是在借題發揮，他的理想是在政治實踐中推行自己的學說，這是他認為的「質」，是「素」，而尋章摘句，傳道解惑則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文」，是所謂的「繪事」。正如清代學者李恕谷所說：「孔子之意，蓋欲行道於天下，乃不遇見龍等卦而得賁，則止以《詩》《書》傳後，所謂『小利有攸往』（賁卦卦辭），故不快也。」
說到「賁飾」對文化傳承和開啟民智所具有的重大意義，近代著名的翻譯家、教育家嚴復就是個很典型的例子。嚴復翻譯西學，古色古香，善於「舊瓶裝新酒」，將新概念和思想融入傳統文化之中以利傳播。
比如在西方，當時人們習慣稱抽象的哲學原理為「後物理學」，這源於《亞里士多德全集》。因為當時整理亞里士多德遺稿的人，將其研究抽象哲學原理的著作，編在全集中的《物理學》之後，標題為《後於物理學》。所以自從《亞里士多德全集》發行之後，西方的學者們一談到哲學原理，就都採用了「後物理學」的名稱。
嚴復沒有照搬如此呆板的說法，他將其譯為「形而上學」，此詞來源於《易經》：「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易經?繫辭上》）如此翻譯，中西合璧，真正做到了「信、雅、達」，讓人拍案叫絕。
嚴復最為著名的譯作，是他在1898年翻譯出版的號稱「達爾文的鬥犬」的英國博物學家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的《天演論》。這本書實際上是赫胥黎1893年應友人之邀在牛津大學所作的一次演講稿，原書名為《進化論與倫理學》，是一本宣傳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通俗小冊子，前半部分講進化論，後半部分講倫理學。嚴複選譯了部分導言和前半部分，但不是盡依原文，而是採取了「翻譯+創作」的模式，在原作立意的基礎上「取便發揮」，巧妙地植入自己的觀點。
比如他每章之後都加有「復案」，長度相當於正文。且嚴復所案者，多為著作原無之意。赫胥黎說的進化論只是談物種間的競爭，嚴復卻發揮到了民族的存亡，說赫胥黎「於自強保種之事，反覆三致意焉」。後來有人找出原著來對照，不僅沒有「反覆三致意」，壓根連提也未提！甚至嚴復所強調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將達爾文進化論中自然選擇的思想應用於人類社會的一種社會理論），正好是赫胥黎所反對的，嚴復是故意沒有譯出那些內容。
然而嚴復的大智慧正在於此，他知道當時的中國人並不關心猴子是怎麼變成了人，而是迫切需要尋求國強民富出路所在。當時的中國，一敗再敗於外國列強，到了中日甲午戰爭，連向來看不起的日本也不敵，而且輸得那麼慘，這究竟是為什麼？《天演論》用兩個詞就震動了中國：「曰物競，曰天擇。」它彷彿突然使人找到了甲午戰爭失敗的根本原因，不僅解答了中國何以敗，而且提出了解決的路徑。
嚴復把西方進化論化歸納為「物競天擇，優勝劣敗，適者生存」，簡要而系統，明確而深刻，人人皆以為言其所欲言，人人皆以為言在其時而意義深遠，這使得嚴復意義上的進化論成為影響中國人最深的西方思想，其強烈的厚今薄古和尊新斥舊的傾向，不知影響了多少的仁人志士為理想前赴後繼，奮不顧身。這樣的功用，又怎是靠個人施行政治實踐所能比擬的呢！
所以，孔子其實是不必自怨自艾的，歷史賦予他的使命並不是僅施惠一時，而是要潤澤萬世。而正是賁卦所代表的「文」讓其成為文化巨人，極大地影響了中國文明和文化發展的方向。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孔子實現理想成了一名政客，也許中華文明就真的「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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