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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終究說什麼

(資料來自網路,文/郭有生)

米芾在《海岳名言》中有這麼一段很有名的話:

海岳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人。海岳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復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

米芾的這段話 是在徽宗崇寧二年癸未1103年他53歲或其後54歲時,在書學博士這個職位上,對當時的書法名家作了評價,但由於苟簡,因此終究說的是什麼意思,後世人總感到撲朔迷離。

他說「蔡京不得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蔡京不掌握筆法」,這以我們現代人的理解,連筆法都不掌握,又怎麼能成為「以書名世者呢」?他的書法,有許多評價,如《宣和書譜》評論蔡京書法:「其字嚴而不拘,逸而不外,規矩正書如冠劍大臣立於廟堂之上;行書如貴胄公子意氣赫奕,光彩射人;大字冠絕古今,鮮有儔匹。本朝題榜不可勝計,作龜山兩字,磐結壯重,筆力遒勁,巍巍若神龜之載崑崙,翩翩如大鵬之翻瀚海,識與不識,見者莫不聳動。」這也說明蔡京書法確實非同一般。

那麼米芾認為怎樣才算「得筆」呢?在他的《自敘帖》中有這麼幾句話值得注意:

其次要得筆,謂骨筋、皮肉、脂澤、風神皆全,猶如一佳士也。

又得筆,則雖細為髭發亦圓 ;不得筆,雖粗如椽亦偏。

顯然米芾認為,「得筆」不僅用筆要圓而不扁,而且應當筋骨血肉、神采韻味都很出色,缺一不可。我們由此來思考,就會發現米芾所說蔡京「不得筆」,問題就在「風神」二字。明書畫鑒賞家張丑在《清河書畫舫》中說:「宋人書例稱蘇、黃、米、蔡者,謂京也。後人惡其為人,乃廳去之而進君謨書耳。君謨在蘇、黃前,不應列元章後,其為京無疑矣。京筆法姿媚,非君謨可比也。」這裡說到蔡京的筆法「姿媚」。《宣和書譜》說:「深得羲之筆意,自名一家」,而王羲之的書法風格,也正是「姿媚」的。

而《宋史》載:「米元章初見徽宗,命書《周官》篇於御屏。書畢,擲筆於地,大言曰:『一洗二王惡札,照耀皇宋萬古。』徽宗潛立於屏風後聞之,不覺步出縱觀。」從這段話中的「二王惡札」四字來看,米芾顯然不喜歡妍美風格的王體,因此可以推測蔡京筆法像王羲之,「風神」歸妍美,這惡札類的特點怎能算真正有值得肯定的風神呢?所以米芾才有「蔡京不得筆」說。

那麼又該怎樣理解「蔡卞得筆而乏逸韻「呢?看來米芾認為蔡卞是掌握了筆法,但缺少」逸韻」。這裡顯然米芾認為蔡卞書法高於蔡京,明代安世鳳在《墨林快事》中也是這樣認為的:「卞勝於京,京又勝於襄。」這兒關鍵是「逸韻」中的「逸」是什麼意思。「逸」有」閑逸」和」超逸」兩個意思,顯然這兒不是「超逸」之意,「超逸」說書法是超塵絕俗,有個性,有創造性。清人葉昌熾《語石》論及蔡卞時說」元度行草書皆稱能品,《楞嚴經偈》源出於孫過庭,而其流則為範文穆。重書《孝女曹娥碑》使筆如劍,劍氣出。支道林養馬曰:』貧道愛其神駿耳』。 如卞書,可謂神駿極矣。」「神駿」,有「神奇新穎」意,正點出了蔡卞書法「超逸」的特點。我們看《孝女曹娥碑》,其行楷當屬「險峭」風格,金學智謂險峭「戈戟鍤銳,險峻跳擲」,他的筆法正是如此,其鉤多見長厚而銳,又方筆豐肥爽利,很有個性特色。

這樣看來,「逸」當是指閑逸,而蔡卞的書法也正是缺乏的這種閑逸的韻味。或者說就是金學智所言的風格飄逸,當「野鶴閑雲,翩翩欲仙」,有沖和閑淡之氣,《曹娥孝女碑》的險峭豈能閑淡?行書《唐玄宗鶺鴒頌題跋》也是端莊挺拔,也沒有閑淡氣。《雪意帖》也勁健爽利,也和蕭散神遠有背。總體分析來看,米芾是認為蔡卞的書法用意過重,沒有蘇東坡《石蒼舒醉墨亭》詩中所說的:「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無異逍遙遊。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從米芾的觀點也能看出這一點,如他在《答紹彭書來論晉帖誤字》詩中寫道:「何必識難字,辛苦笑揚雄。自古寫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戲,不當問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一個「戲」字,道出了他的書法理念。在他的《自敘帖》中也說「學書貴弄翰墨。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振迅天真出於意外。所以古人書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則奴書也。」又如《跋顏書》中云:「顏真卿學禇遂良,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無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顏、柳挑踢,為後世丑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然無遺矣。」這兒「天真」、「平淡」都和這種理念相吻合。

「蔡襄勒字」,又是什麼意思?有人認為「勒」是指「用筆逆澀勒進」之意,我想當是「刻」的意思,人們所說「勒石」就是刻石,所以這兒米芾是說「蔡襄刻字」。這樣說,一可能是指中鋒用筆、力透紙背之意;一可能是指風格遒勁雄健。但綜合分析,這兒暗含著比喻,指蔡襄的字,就像刻工對著別人寫好的字,照著刻一樣,不同的書寫者有不同的風格,自然刻工刻出來也是風格多變。從現在的記載來看,蔡襄一生不斷的變化所師對象,所臨之帖,而創作似乎多有參照碑帖,所以風格多變,飄忽不定。歐陽修在《筆說·李晸筆說》「蔡君謨性喜書多學,是以難精。古人各自為書,用法同而為字異,然後能名於後世。若夫求悅俗以取媚,茲豈復有天真耶!唐所謂歐、虞、禇、陸,至於顏、柳,皆自名家,蓋各因其性,則為之亦不為難矣。嘉佑四年夏,納涼於庭中,學書盈紙以付發。」比如同是行書《澄心堂紙帖》穩健秀媚;《離都帖》飛逸工巧;《扈從帖》寬博方勁。 " M" _& P# j( A" y

再看「沈遼排字」,其「排」,有「推」的意思,意即他的用筆,是「逆澀推字」,也即筆桿傾斜於行筆方向相反的一面,此「推」一意如古詩「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即用此意;現代漢語中「排山倒海」之「排」,也是此意。北宋魏泰《東軒筆錄》中說,「楊大年工小楷,近臣王伯忠及尚書郎蔡玠皆善行書。近世沈遼最善行筆。」這裡「最善行筆」四字,大概就是說這個事吧。如此看來「沈遼推字」,逆澀推行,自然顯得筆畫筋骨遒勁,圓厚有力,我們看他的《秋杪帖》,也確實給人這樣的印象。蘇東坡說「鄰舍有睿達,寺僧不求其書,而獨求予,非惟不敬東家,亦有不敬西家耶?」,這句話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我有個鄰居沈遼,寺院中的和尚不去求他的書法,反而單單來求我,這不僅是不尊敬我,也是不尊敬沈遼啊!」言下之意,顯然有沈遼書法在我之上的潛台詞。當時蘇軾尚無書名,而沈遼已是名聲大震。有書史家認為,沈遼「蔡襄之後的一段時間內獨步當世,具有較大的名聲」(曹寶麟)。

也有學者認為「沈遼排字」之「排」是「排疊」或「排列」的意思,從他現存的書法分析,是他的書法行筆軸直而不曲,因此一個個字,就像堆疊在一起。如他的行書《動止帖》也是如此。此說也可參考。

現在看「黃庭堅描字」。「描字」是米芾以線描來類比黃庭堅的用筆。在網路資料上解釋說「線描也叫白描,即單純的用線畫畫,在線描中線條可以有許多變化,如長短、粗細,曲直、疏密、輕重、剛柔和有韻律等。」由此來看,黃庭堅的描字,一指他的用筆、點畫富有變化,如線描有十八描之說:高古遊絲描、琴弦描、鐵線描、混描、曹衣描、釘頭鼠尾描、橛頭釘描、馬蝗描、折蘆描、橄欖描、棗核描、柳葉描、竹葉描、戰筆水紋描、減筆描、枯柴描、蚯蚓描、行雲流水描;一指他變化多端的用筆、點畫富有韻味。十八描正能反映這一點,如資料顯示,鐵線描「用中鋒圓勁之筆描寫,絲毫不見柔弱之跡,其起筆轉折時稍微有回頓方折之意,如將鐵絲環彎,圓勻中略顯有刻畫之痕迹。在顧愷之、閻立本、李公麟、武宗元等人的作品中,都有『鐵線描『』的特徵。唐代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中,服飾都用中鋒細筆勾勒,頓起頓收,筆勢轉折剛正,如以錐鏤石,喚起挺勁有力之感。它體現了書法用筆中的遒勁骨力。」再如行雲流水描「此描法宜中鋒用筆,筆法如行雲流水,活潑飛動,有起有倒。此法以李公麟的描法最為典型。元代湯垕《畫鑒》中說:『(李伯時)惟臨摹古畫用絹素著色,筆法如行雲流水,有起倒。』如李公麟的《免胄圖》,迎風招展的旗幟和土兵身上軟質的罩衫,線條流暢,筆意清新,如行雲流水,舒捲自如。又如他的《維摩演教圖》,所畫人物的衣紋線條如行雲流水,加上畫中墨色濃淡的變化,使畫中人物表現出聖潔出塵的風采。」黃庭堅的書法點畫,何嘗不是「勁挺有力」,「活潑飛動」呢?在黃庭堅的詩文中有「走道書堂倚絳紗,瘦藤七尺走驚蛇」、「 唯有草書三昧法,龍蛇夭矯鎖黃塵」等詩句,以龍蛇比喻書法,也能說明他對書法的這種追求。

在這種變化、韻味中,能體會出他的創造精神,正如劉熙載《藝概·書概》所言:「黃山谷論書最重一『韻』字,蓋俗氣未盡者,皆不足以言韻也。要做到』韻勝』,須先求』絕俗』。』絕俗』是』破』,』重韻』是』立』。要做到』韻勝』,還須通』法外之理』,不讓陳法約制』韻』的表現。故應上求』絕俗』,下求』無法』,令』書有盡而意無窮。』 」

那麼「蘇軾畫字」,又是什麼意思呢?宋代何薳《春渚紀聞》卷五「畫字」條云:「古人作字,謂之畫字,所謂畫者,蓋有用筆深意。作字之法要筆直而字圓,若作畫則無有不圓勁,如錐畫沙者是也。不知何時改作寫字。」這讓我們聯想起「尚意」一詞,早在清康熙年間,王澍在《翰墨指南》中說:「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其後梁巘在《評書帖》中也說:「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這樣的說法周星蓮在其《臨池管見》中也有:「晉人取韻,唐人取法,宋人取意,人皆知之。吾謂晉書如仙,唐書如聖,宋書如豪傑。學書者從此分門別戶,落筆時方有宗旨。」歷代人們認為蘇軾是宋代「尚意」的領軍人物,他在《跋秦少游書》中說:「少游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味,作詩增綺麗,乃知此人不可使閑,遂兼有百技矣。技進而道不進則不可, 少游乃技道兩進也。"這兒「技」是在形而下的範疇,而「道」是形而上的範疇,也即「意」。他還說「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成為書也」。這兒「神氣」放在首要的位置,可見他對「神」與「氣」的重視,「神」自然指思想情感、審美趣味;「氣」自然指氣質性格、個性特徵;都屬於「意」。他還說 「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都能反映這一點。宋代的 這種觀點,從其他書法家的言論,也能看出這一點。如蔡襄在《評書》中說:「學書之要,唯取神氣為佳。若模象體勢,雖形似而無精神,乃不知書者所為耳。」

至於米芾說「臣書刷字」,一般人們憑蘇軾的這段話來解釋:「"海岳平生篆、隸、真、行、草書,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鐘王並行。非但不愧而已。"也就是說「刷」就是「風檣陣馬」的意思,一指運筆迅疾,一指筆力雄健,這和「刷」何其相似。因此他的藝術成就很高,《京口耆舊》中說:「建中改元,坡歸自嶺外,與客游金山。有請坡題名者。坡云:『有元章在』。米云:『某嘗北面端明,某不敢。』坡撫其背云:『今則青出於藍矣』。元章徐曰:『端明真知我者也』。自爾益自負矣。」連蘇東坡也認為米芾青出於藍勝於藍,書法高於自己。明代董其昌也有這個意思,他在《畫禪室隨筆》云:「吾嘗評米字,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於東坡之上。即米顛書自率更得之,晚年一變,有冰寒於水之奇。」

當然米芾這段話是否這樣的意思,還當深入研究。沈尹默的解釋,就和我不同,他說:「這都是就個人的短處而言的。寫字時,結體必須排勻整,但只顧勻整,就少變化,這是講結體。用澀筆寫便是勒,用快筆寫便是刷,用筆重按著寫便是畫,用筆輕提著寫便是描,這是講用筆。澀、快、重、輕等等筆的用法,寫字的人一般都是要相適應地配合著運用的。若果偏重了一面,便成毛病。」現摘錄出來,以供大家參考。

作者簡介:

郭有生,詩人,書法家,文藝理論家。網名濤拍山城,陝西佳縣人。現為全國名人書畫藝術界聯合會委員,中國實力派書畫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實力派書畫網副總編,北國書畫研究院院長,中國教育台水墨丹青書畫院會員。著有《藝術含蓄學》、《墨天望翼——書法叢話》。多年來在《中國美術教育》等雜誌和《中國書法網》等網路上發表書法論文65篇,文藝評論及文化散文200多篇,詩歌600多首,楹聯900多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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