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軍合創：一連串謊言里的連環集資騙局
2018年2月2日，華軍合創電子商務有限公司的會客廳已經人去樓空。（南方周末記者 林清/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3月22日《南方周末》）
華軍合創成立不到一年，就與多家關聯公司共同推出至少6代集資項目，憑藉極高的投資回報率和拉人頭的高返利，吸引了大批投資者。
從網上商城到車行，再到與央企合作、收購上市公司，華軍合創編織了一連串謊言，再通過平台轉移，讓眾多投資者血本無歸。
2018年1月22日，田鵬從陝西漢中的家裡趕到長沙討債。
他參投了廣州華軍合創電子商務有限公司的第二代集資項目「貫軍E購」，前後投入近13萬元，僅回本3萬元。
他與幾十名來自全國各地的華軍合創投資者一起，來到長沙芙蓉區明城國際中心一樓的豐馳國際名車匯門口，想追回本金。豐馳國際名車匯曾是華軍合創大肆宣傳的旗下企業，車行樓上曾是華軍合創在長沙的辦公地點，如今已經人去樓空。
華軍合創2017年4月創建於廣州，成立不到一年，就與多家關聯公司共同推出至少6代集資項目。每代項目均憑藉低成本、高投資回報率、提現便利、短期回本的噱頭吸引了大量投資者。
多位投資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投資時被介紹人告知該公司在中國已有兩百多萬會員，公司目標在2018年將會員數擴大到一個億。
但從2017年12月起，全國多地投資者發現提現失敗，而公司承諾的回本一次次被推遲。
天上掉下個「聚寶盆」
2017年4月7日，廣州尊宏網路科技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股東、經營範圍、組織機構統統改變。公司更名為廣州華軍合創電子商務有限公司。
很快，華軍合創就推出了第一款互聯網電子商務App——哆備寶。2017年5月9日，《哆備寶用戶協議》發布，哆備寶App開始運營。
在宣傳視頻里，哆備寶被介紹為手機購物返利商城，有一批線下的合作商家。會員在這些商家完成消費後，可以獲得消費額等值的優待金補貼，商家也可獲得讓利部分的優待金補貼。
但哆備寶真正吸引投資者的並不是它的商城，而是極高的投資收益率——投資1200元可分紅共1萬元，投資6000元可分紅共5萬元。
除此以外，只要拉到新人註冊進入平台，新人向平台投資的錢，平台將拿出4%獎勵給推薦人。如果新人又拉進其他新人，推薦人還可獲得第二代新人投資的2%。第二代新人再拉進的新人，就與該會員無關了。此為「兩級分佣」制度。
2017年夏天起，李明就經常在微信朋友圈裡看到有人轉發關於哆備寶、華軍合創的推廣文章，文中描述的收益率令他心動。他是北京一家傳媒公司的員工。
李明找到轉發消息的微信好友，卻發現對方是個陌生人。2017年9月，李明在他的指點下註冊了賬號，並在一周內分幾次將十萬元從微信轉賬給他，讓他幫忙代購哆備寶的理財產品。
但一個月後，李明投資十萬，回收不到六萬。他去微信上找那位介紹人，卻發現已被對方拉黑。他唯一感到慶幸的是自己沒有介紹其他朋友參與此事，「虧的錢就當打麻將輸了」。
和李明一樣從微信上獲知華軍合創投資信息的，還有陝西的田鵬和雲南的馬建國。馬建國從2017年7月開始參投哆備寶，田鵬在9月中旬參投了第二代集資項目貫軍E購，他們的介紹人均是從未見面的微信好友。
比起不知向誰追究責任的李明，馬建國還能找到自己的介紹人。這位介紹人也投了錢，他曾經口口聲聲保證投資回本，現在他和馬建國一樣茫然。
馬建國曾加入多個華軍合創投資微信群，每個群里都有上百位成員。現在，眼看無法回本，原來每天豪情萬丈地喊著口號、一心一意要「追隨華軍」的微信群炸開了鍋。
頻繁更迭的集資平台
2017年8月7日，華軍合創推出了第二代產品——貫軍E購。華軍合創官方消息稱，哆備寶專註線下實體消費分紅，而貫軍E購主打線上分紅平台。
貫軍E購只運營了兩個多月，就被10月16日推出的第三代平台皇朝萬鑫取代，所有會員都被強制「平移」到皇朝萬鑫上。皇朝萬鑫的宣傳文案中寫道，此次更換平台因10月10日華軍合創與央企合併簽約，應央企要求進行原系統升級。同時，華軍合創公司升級為北京三石匯鑫投資管理有限公司。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宜昌投資者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10月9日起，平台就不能正常返現，公司解釋為黑客攻擊造成平台數據混亂。
皇朝萬鑫也沒有存活太久，就被11月27日上線的第四代平台福客寶取代。在此期間，公司對外稱，從北京三石匯鑫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變更為廣州中海易購商貿有限公司。
宜昌的投資者們收到了來自皇朝萬鑫斷斷續續的返現，福客寶項目返利一周後，與皇朝萬鑫一起在2017年12月22日全部停止了返現。
2017年年底，第五代平台鑫優品上線了。2018年1月4日，廣州中海易購商貿有限公司發布通知，稱系統升級完成，取消皇朝萬鑫、福客寶的回購功能，此後分紅獲得的積分將轉成待激活的電子幣。
2018年1月12日，公司發布通知，稱受區塊鏈技術限制，兌換電子幣可能不會實時到賬，耐心等待即可。
4天後，公司繼續發公告稱被中籌集團併購，後者接盤後推出了新的集資項目——環球惠。
中籌集團官網顯示，它是集能源化工、影視文化、遊艇婚慶、資產重組等業務為一體的大型股份制公司，該網站域名僅創建於2017年6月19日。
在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上，並沒有名為「中籌集團」的企業。天眼查網站上有一家名為「中籌集團有限公司」的香港企業，註冊時間為2015年6月12日，狀態顯示為「仍註冊」。
環球惠跟前五代集資項目類似，以多級會員投資、承諾收益和所謂「數字貨幣AEQ」買賣形成了一個資金的內循環。
《環球惠推廣制度》顯示，普通會員拉進普通會員，可獲第一代投資額3%、第二代投資額1.5%。當普通會員業績達20萬，晉陞為商戶，商戶可拿到旗下所有新增業績3%的提成。
廣州的羅先生憑藉一筆20萬的投資成為商戶，通過積極發展下線，半個月內變為擁有上千會員的羅經理。
環球惠還發行了數字貨幣AEQ，每天發行20萬個。羅先生稱它和比特幣類似，靠買幣升值。微信公眾號「區塊鏈微聚焦」時常通報AEQ價格的漲勢，從1月18日開始的2.37元，漲到了2月28日的3.45元。
這看不見摸不著的AEQ怎樣才能變現？羅先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可以繞過系統進行私下交易。「群裡面到處有人買，一個幣十塊左右，你把AEQ轉到買家賬號，他給你打錢，這不就『秒提現』了？」
他非常看好AEQ的前景，一個幣都沒賣，緊緊攥在手裡，向囤10萬個幣的目標邁進。
羅先生曾是華軍合創的會員，在華軍合創的資金盤裡投入幾十萬，血本無歸。華軍合創被中籌集團併購後，為了挽回之前的損失，他義無反顧投入環球惠的懷抱。
不存在的實體經濟巨頭
吸引李明等投資者的不只是可觀的收益率，還有華軍合創看似雄厚的實體經濟基礎。
2017年5月，華軍合創哆備寶聲稱先收購了寧波大型商超「東裕大潤發」，之後又收購了另一個商超巨頭世紀華聯，並在5月21日的哆備寶2.0上線發布會上，就收購世紀華聯事宜舉辦了隆重的簽約儀式。
但世紀華聯對此次「收購」一無所知。世紀華聯超市連鎖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張曉雨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從沒聽過這家公司。」
世紀華聯官網也貼出《警告》：世紀華聯超市從未被所謂的「哆備寶」公司收購，網上及該公司發布的世紀華聯超市被收購的信息一律為虛假信息。
大潤發市場部負責人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寧波沒有「東裕」分店。大潤發法務部應經理則表示，公司和華軍合創沒有關係，被其收購更是不可能。
2017年8月26日，華軍合創在貫軍E購網站上宣稱收購位於番禺西麗廣場的大信信和超市，並刊登了簽約現場照片。
南方周末記者致電大信信和商業股份有限公司，總部客服專員唐小姐說，大信信和超市西麗廣場店已於2017年秋季關閉，被收購一事絕不可能。
除了對外宣稱「收購」多家大型商超，華軍合創還在漢中、綿陽、廣州、長沙等地精心布置了多家曇花一現的名車零售店。
2017年11月14日，江超在漢中市漢台區石馬坡閑逛，遇到正在舉辦開業典禮的皇朝萬鑫陝西標準店宏鑫基名車行。當天，展出的都是賓士、寶馬、保時捷之類的豪車，現場還聘請了數名靚麗的禮儀小姐和車模。
宏鑫基商貿有限公司CEO徐先利與廣州中海易購董事長、皇朝萬鑫互聯網平台董事長李軍，北京三石匯鑫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總裁甘禮軍等人為宏鑫基名車行剪綵。之後，徐先利向在場人員隆重介紹了華軍合創第三代集資項目皇朝萬鑫。
在徐先利的介紹里，皇朝萬鑫投資項目一萬元起步，50天內回本，每天按照3‰-6‰的投資回報率返利。比如投資一萬元，50%用於在皇朝萬鑫的網上商城購物，另外50%用於理財，理財的盈利可以在車行買車。江超一直想換輛好車，聽到這裡，他心動了。
2017年11月22日，江超來到徐先利的公司，在徐的勸說下，江超當天一次性向皇朝萬鑫投了十萬元。幾天後，江超突然想去車行看看，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整個展廳空空蕩蕩，連個車影都沒有。
江超托朋友四處打聽，才得知車行開業當天展出的豪車都是從西安市租的，租金花了好幾萬，開業一周以後就被陸陸續續拉走了。江超打電話質問徐先利，徐卻說車是被賣掉的，「這就是我們皇朝萬鑫的實力」。
投資第二天起，皇朝萬鑫按照2‰的回報率給江超返還了兩天的利息之後，就變成了1.5‰。提了幾天現金，皇朝萬鑫傳來消息，華軍合創要籌備上市，暫停提現功能。
江超投資十萬，最終只返回一萬五千元。
一連串謊言
2017年9月，華軍合創董事長孫新財在微信群「孫久庭團隊領導人群」里發了一段話，大意是，到9月底，華軍合創拿下中信集團49%的股份，他就是中信集團的股東，中信集團的官方網站和工商營業執照上將出現他的名字。這段話被華軍合創的會員截圖並廣為傳播。
中國中信集團公司（原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為國有獨資公司，歸國務院直屬管理。其官方網站上從未出現過關於華軍合創或孫新財的任何公告。
2017年11月8日，多家網站轉載了華軍合創的新聞通稿，公布了其在香港的上市公司的股票代碼HK.08455，並稱孫新財被聘任為該香港上市公司董事局主席，不再擔任華軍合創董事長。
該消息迅速被HK.08455對應的香港上市公司禮建德集團否認。2017年11月13日，禮建德集團發布公告稱「董事會謹此澄清，上述互聯網傳言屬失實及不負責任，當中所載資料未經本公司批准。本公司現時無意變動董事會的組成成員」。
12月15日，中海易購再次發布消息，稱成功收購了第二家香港上市公司，股票代碼為HK.08250。
HK.08250所對應的香港上市公司是絲路能源服務集團有限公司，截至目前，該公司沒有任何被收購的公告。
神秘的小圈子
工商信息顯示，廣州華軍合創電子商務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叫周渝，股東三人分別是居堅、孫新財和周渝，公司監事叫漆曉林。
這四個人的組合，在長沙也出現過。2017年2月14日，孫新財等四人在長沙註冊了湖南軍夢網路科技有限公司。公司註冊兩天後，原法定代表人、原股東唐茵茵退出，周渝進入，成為公司法定代表人、股東，其他兩個股東是漆曉林和居堅。孫新財擔任該公司監事。
一個多月後，這四個人出現在廣州，將廣州尊宏網路科技有限公司改頭換面為華軍合創。
2017年10月10日，華軍合創對外宣稱公司重組升級為北京三石匯鑫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華軍合創將更名為三石匯鑫。
從工商信息看，孫新財在北京三石匯鑫只待了42天。2017年9月19日，孫新財進入該公司，同時擔任法定代表人、股東和執行董事。10月31日，孫新財退出該公司。
2017年11月19日，孫又以北京三石匯鑫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主席身份出現在長沙，帶領一干人馬慶祝三石匯鑫湖南省分公司成立、三石匯鑫湖南長沙豐馳國際名車匯開業。
隨著三石匯鑫湖南省分公司在長沙的成立，華軍合創的核心領導群也藉此實現了從廣州向長沙的轉移。
最初註冊廣州尊宏網路科技有限公司的向鋒，後來成為了湖南華軍合創電子商務有限公司的監事。在廣州中海易購商貿有限公司占股80%的大股東陳智，同時在廣州中海易購電子商務有限公司占股70%。
在華軍合創圈子裡活躍的另一個人叫劉建明。孫新財退出北京三石匯鑫的同日，廣州中海易購商貿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股東劉建明進入北京三石匯鑫，成為該公司法定代表人和股東。
身份證信息顯示，孫新財和劉建明，一個是山西省五寨縣韓家樓鄉孫家梁村人，一個是山西省五寨硯城鎮東關村南灣人。孫家梁村和南灣相隔約48公里，駕車一小時可達。
山西太原的投資者張鐵軍見過孫新財。時至今日，他仍然堅定不移相信華軍合創能翻盤，自己投入的一百多萬能收回。他向南方周末記者展示他與孫新財、甘禮軍、朱清國等人的合照，「我是公司的大股東，大股東才有資格出席這些活動，懂嗎？」
公司消失了
2018年1月，華軍合創自稱被中籌集團接盤後，一直以資產清算未完成為由拒絕退回本金，投資者們在微信群里鬧翻了天，要孫新財出來發話。
江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公司今天說孫總在廣西，明天又說他在深圳，反正就是天上飛，落不了地。」
江超向南方周末記者展示了一張微信聊天截圖，一個名叫「鄭海珍-商務中心」的人在群里發言，稱「孫主席前晚接到家裡通知，久病的父親去世」。江超並不相信地說：「這種借口都能想出來。」
得到收購消息的投資者前往長沙市明城國際中心討要本金。這裡是湖南三石匯鑫商貿有限公司的註冊地，也是中籌集團的辦公地點。
2018年1月25日，投資者得到的信息是，明城國際中心的辦公場所不是中籌集團的產業，中籌集團已經搬離此處；華軍合創相關事務請去位於廣州的華軍合創總部解決。
工商信息顯示，華軍系在廣州市番禺節能科技園註冊了三家公司，分別是廣州華軍合創電子商務有限公司、廣州中海易購商貿有限公司和廣州中海易購電子商務有限公司。
1月24日，南方周末記者前往科技園尋找華軍系總部，發現後兩家公司並不在此處。據物業稱，廣州中海易購電子商務有限公司自2017年11月起租賃該中心的辦公場地，但從未搬進來過。
而位於科技園內天安科技發展大廈419號的廣州中海易購商貿有限公司已經人去樓空。曾高高懸掛、三盞射燈照耀的「中海易購」牌匾已被拆卸，膠水在白牆上留下了斑駁的字樣。
2月2日，南方周末記者來到同一棟大廈506號的廣州華軍合創電子商務有限公司，發現這裡已是大門緊鎖。
春節前，湖北宜昌市30餘名投資者向公安機關報了案。
宜昌市公安局內部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確認，該案件由宜昌市公安局高新技術開發區分局經偵中隊主辦，處於受理初查階段，還不屬於正式立案。
（應受訪者要求，田鵬、李明、馬建國、江超、張鐵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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