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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長眠在鄉野的外婆

外婆

西單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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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長眠在鄉野的外婆

整整一個上午,我先是翻遍那本老家帶出來的相冊,接著拉開抽屜,在那個硬紙板盒子里找了又找,然後又打開保險柜,每一個集納盒翻了又翻,還是一無所獲。我失望地呆坐書房,一時竟不知所措。

我要找的,其實只是一張舊照片。準確地說,是黑白的、外婆的遺照----晚年拍的一張身份證大頭像。

掐指一算,外婆離開我已經整整二十一個年頭了。這是我珍藏的關於外婆的唯一相片,也是關於外婆的一切。這張照片,彷彿儲存著關於外婆一生的艱辛、得失、榮辱。

如今照片尋而不得,何以打開這回憶的密碼?

我已經記不得具體是哪一年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天,寂靜的小山村裡來了位照相師傅,婦女們大聲議論著,這發出「咔嚓」聲的東西,是怎麼神奇地把人的樣子照得跟真人一模一樣的。

照相師傅沒有正面回答婦女們的疑問。或許他覺得,即使說了,村婦們也未必聽得明白吧。他只告訴村民們,拍了照,過陣子,每個人就都有「身份證」了。

爸媽分別都拍了照。輪到外婆時,怎麼勸都不拍。外婆說,一輩子苦命人,到老了,哪還有什麼「身份」啊,「照不得相,照不得相哦。」

母親勸她,「隔壁阿嬸都拍了,您也來一張吧。」然後從家裡搬來一條長凳子,置於「門樓路」上。

外婆坐著,母親給她梳頭。黑色的木梳,在細長而稀疏的銀髮里流水般上下遊走,彷彿外婆一生的念想,都被這遺落在梳齒間的光陰帶走了。

梳了頭髮,外婆仍然不情願,嘴裡不停地念叨,「我一世人命苦,拍不得照片喲。」

在外婆的價值觀里,能配得上拍照的,都是「好命人」。

外婆的娘家在長溪村。更早的時候,當地人叫李長坑。大概因為全村幾乎都姓李的緣故吧。

外婆也姓李。從村子到外婆娘家,走山路,十五華里的路程。聽姨媽說,外曾祖母體弱多病,外婆十一歲那年,經媒妁牽線,許配給外公,約定十七歲時出嫁,但不幸的是,外婆十三歲那年,全村遭遇土匪洗劫,火燒民房,把全村土木結構、座座相連的房屋燒了個精光,外曾祖母給外婆精心準備的嫁妝也付之一炬。

遭此劫難,外婆當年只能兩手空空「嫁」給外公,當了童養媳。

外婆的少女時光,是上世紀三十年代。民國年間的那段歲月,在壽寧農村,比窮困更可怕的,是土匪的打家劫舍。在朝不保夕、命比蟻賤的年代,家道殷實點的人家,都早早娶妻生子、傳宗接代,普通女子無人能逃脫早作人婦的宿命。

家道中落的外婆,嫁給外公後,一直未有身孕,這可急壞了身為長子的外公。外公的二弟早亡,幺弟又被國民黨「抓壯丁」,生死未卜。外公急切地希望早日得子,以續香火。

眼見一年又一年,外婆到了二十五六歲的時候,仍然是外甥打燈籠----照舅(照舊)。有一陣子,外公甚至動起了立側室的念頭。

生活在動蕩歲月的人,不幸的多。有一年,長瀨溪村一婦女帶著一個三歲小孩在鄰村做豆腐賣,因嚴重營養不良,小孩長得面黃肌瘦。那婦女實在沒轍,便把那個小孩抱養給外婆,希望能給口飯吃。那小孩,後來就成了我家的大姨。對於快三十歲的外婆來說,這多少也算一點兒安慰。

到了三十一歲,外婆終於有喜,隨後一連生了五個女兒。因為家窮實在養不起,四姨在六歲那年抱養給尤溪村蔡家當童養媳。

聽說介紹人來到外婆家,問姐妹們,「有地瓜、馬鈴薯吃,誰去?」年幼的四姨想都不想就搶著說:「我去。」就這樣,四姨當了童養媳。

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地瓜、馬鈴薯,意味著不用餓肚子,那種境況下,所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大概也就如此了。

但地瓜、馬鈴薯,也沒能讓四姨吃個夠。儘管時常要挨罵、乾重活,至少不至於被活活餓死,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四姨長大後與蔡家兒子結婚,舉家遷往建陽,生兒育女,那已是後話。

外婆的小女兒,也就是母親的妹妹,養到三歲時,因為營養不良,夭折了。聽三姨說,外婆終日以淚洗面,傷心不已。

有一天,外婆又在家門口的「門樓路」上哭泣,村中一婦女看見外婆哭哭啼啼的樣子,揶揄她,「就那女兒家,又不帶把子,養大了也是別人家的,有什麼好哭的。」

這話傳到外公耳朵里,外公不悅,喃喃自語:「別人家,女兒當黃牛使,我家當水牛牽。」在農村,黃牛是肉牛,水牛是耕牛,對於土地即命根子的農民來說,水牛的價值重於黃牛。沒有兒子的外公,女兒就是他眼裡珍如拱璧的「水牛」。

1974年,外公去世了。

聽母親說,外婆給外公燉鹿茸補身子,不小心爐子的火燒乾了,「吱吱」冒煙的鹿茸,比正常燉法要燥熱許多,不能立即食用。農村人的法子是放泥土地里陰涼一晚上,次日再溫熱了吃。

但當天晚上,不知什麼原因,外婆忘了提醒,外公喝了那盅鹿茸,次日開始一直流鼻血,一家人心慌了,用擔架抬著走十五華里崎嶇的山路,送到鄉衛生院救治,卻被庸醫診作高血壓,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

回家保守治療期間,家裡請鄉衛生院的「老唐」來為外公看病。這「老唐」是福州人,當年上山下鄉下放到鄉衛生院工作,「老唐」是鄉民們對他的尊稱,也有稱「唐醫生」的。那年頭,下放對「老唐」來說或許是人生不堪的一段經歷,但於鄉親們而言,他較精湛的醫術卻是鄉間福音,所以「老唐」的名字如雷貫耳。

「老唐」來給外公看病那陣子,鄰村的病人都擠到我們家來。母親回憶,那陣子來找「老唐」看病的鄉鄰真不少。

後井坑葉新宗的老婆李嚇芝,修竹人氏,不知什麼原因,流鼻血不止,一聽說「老唐」來,趕緊送來醫治,在我們家一住就是幾天。

後井坑葉大乾的小弟,叫葉嚇登,也在那個時候得腦膜炎的病,這病若沒及時治療,後果不堪設想,那個年代因錯失最佳治療時機夭折的小孩,並不少見。嚇登送來時已經昏沉沉,目光獃滯,心善的外婆把母親的房間讓出來給他睡,他在我們家治療了幾天,總算撿回一條命。

修竹也來了一個病號,叫什麼名字,已經不記得了,也不記得生的是什麼病,來找「老唐」看病,也是住我們家。

還有本村洋壋的「立亨翁」,那陣子也生病,找「老唐」打點滴,也是一天到晚都在我們家。

一時間,窮得叮噹響的家,像個醫院般,病號齊至。這樣一來,母親既要照顧外公的病情,還要做飯招待這些不速之客,身心俱疲,心生厭煩,便數落外婆,埋怨外婆怎麼不分輕重緩急、親疏遠近,什麼人都接待。

外婆自有自己的理由,鄉里鄉親的,要不是有這麼個難處,誰會願意這時來打擾啊。確實,這最「熱鬧」的一陣子,卻是家裡最慌張和無助的歲月。

沒過多久,外公不治。那一年,外婆58歲。

不計較、不結怨,與人為善,是外婆的處世哲學。

外婆心懷憐憫,慈悲心腸,曾救人危急。當年,修竹村有個叫李馬記(音)的小夥子,到粗坑村砍伐毛竹,天擦亮就出發,砍了兩捆,從竹林里扛到粗坑村口路邊時,已是晌午時分,一大早吃的地瓜米飯,早就消化得蕩然無存,此時已是飢腸膔膔。小夥子大意,清晨出門時沒有帶午飯。

粗坑是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山村,小山村的人家境困難,也小氣一些,沒人留他吃飯,他也不好意思張口,遂仗著年輕力壯,決定採取接力的方式,將兩捆毛竹扛回家。粗坑離武濟有五華里,武濟距修竹五華里。粗坑到武濟的五華里山路,鄉民稱之為「粗坑嶺」,坡度大,陡峭難行,我小時去粗坑砍雜木賣錢掙學費時,對走這條又高又陡的山路有多吃力,有著深刻體會,可謂談嶺色變,父母們教育孩子不認真讀書,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讀書,將來讓你天天爬粗坑嶺」,一個「爬」字,道盡萬般艱難險阻。

當他將兩捆毛竹扛到武濟村時,全身直冒虛汗,黃豆般大的汗粒,一滴滴直往地上滴,人臉色蒼白,這是餓到極致的虛脫癥狀。當他扛著毛竹經過我家門前時,腳下如灌了鉛般重,實在沒有力氣挪動步伐了。

在門樓路,他巧遇外婆,向外婆討水喝。外婆回家舀了一瓢水遞給他,看他走路軟綿綿的樣子,心想這大晌午的,該是還沒吃飯吧,便關心地詢問他是否吃了午飯,小夥子艱難地吐出一個「沒」字,眼看就要癱軟在地。

外婆趕緊囑咐他坐下歇著,然後跑到廚房熱了一碗飯,煮了一碗湯,請他到家裡吃飯。一飯一湯下肚,小夥子這才緩過勁來。

很多年過去了,我師範畢業的次年,調到修竹小學當校長,這個叫「馬記」的中年矮個子男子,以及他老婆,對我特別友好客氣,每每在路上,大老遠遇到就熱情地打招呼,還請我到他家吃飯。我剛開始以為是這家的小孩在學校讀書的緣故,後來我問了母親,母親講了這個真實的故事,我這才恍然大悟。

母親說,外婆去世時,「馬記」一家曾以親戚之禮前來弔唁,回報外婆當年的一飯之恩。

外婆盡已所能,與人方便,還有一件事為證。修竹有個叫李式華的,後來當了二三十年的村支書,他家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準備蓋新房,前往粗坑伐木,就在我家借宿了一段時間。那年頭,貧窮人家,自顧自尚且艱難,哪有盈餘接待,像這樣借宿的,別的不說,煮飯燒柴得用主人家的,夜裡睡覺總得騰挪個角落吧,說白了,都是麻煩事,非親非故的,沒幾戶人家願意給方便的。

外婆心地善良,樂善好施,是有口皆碑的。我清楚記得,有二個乞丐,一大一小,母子倆,每次來乞討,都住我家,還認外婆為乾媽。那母子倆,來我們村乞討了很多回。小時候的我不明白,自己家怎麼會有比自家還慘的「乞丐親戚」。可外婆從來沒瞧不起人家,認為乞討的人,都是走投無路了,才會走這條路。

外婆常掛嘴邊的一句話是,對待這樣的可憐人,能幫一點就幫助,給乞丐一口飯吃,一個地鋪睡,人家一輩子都會記得你的好。

多年後,當這些遠走他鄉的乞丐已不再登門乞討,我才漸漸明白,她們已經不需要靠低三下四地在人前乞討過日子了。貧窮不欺落魄人,外婆內心深處,何嘗不曉得自家的難處?善良的她同時亦想到別人的難處,這樣一想,同情心便悄然滋長。這份同情,不僅因為同病相憐,更因為外婆內心的一份渴望,渴望能活得體面些,渴望贏得他人的尊重。但外婆明白,殘酷現實的逼仄空間里,世俗的價值觀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生女不如男」的傳統觀念里,沒有子嗣的外婆,縱使處處謹慎,時時小心,仍然難阻他人投來的輕蔑眼光。

這樣的「敵視」,也波及父親。父親是家中長子,入贅外公家。因為父親是家中長子身份,加上天生口吃,村裡個別心懷不善者,就喜歡在背地裡議論,或當面毫不避諱地開父親的玩笑,讓父親難堪。

每當遇到這種情景,父親臉脹得通紅,想辯駁,但越是著急,越說不出話來。後來,父親乾脆就選擇沉默,一聲不吭,不辯,不爭,你愛說什麼你就說去吧。

但我知道,父親的內心是憤怒的。

雖然如此,父親並非樣樣不如人,高小畢業的他,在這個文盲遍地的小山村,多少也算半個文化人。誰家來了一封信,或掐個日子,就會想起來找父親幫忙。父親每次都來者不拒,儘力而為。

父親會木工活,會編竹器,識中草藥,也略通堪輿。因此,有些村民有求於父親,日子久了,我家有時也受到村民尊重,也有村民偶爾叫父親「先生」,語氣里流露著真誠。每當這時,我感覺外婆的話語里,就多了些笑聲。

父母生了我們仨兄弟,抱養了一個妹妹。在重男輕女的農村,加上母親無兄弟的緣故,這一點多少讓外婆感到一些安慰。

我是在外公去世的那一年出生的。

或許因為生在寒冬的原因,我從小特別怕冷。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最冷的是冬天。一則老家海拔高,冬天必下大雪,起霜結冰;二則夜裡睡覺是用稻桿當床墊,被子薄而硬,整夜都得焐著火籠取暖,夜裡被凍醒是常有的事;三則物質匱乏的年代,平常缺衣少穿,冬天更顯衣著單薄,凍得直打啰嗦。

寒冬臘月,傍晚夕陽西斜,外婆帶著我,和村裡的爺爺奶奶們曬太陽、聊家常,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夕陽沿著南崗嶺的石階一級級往嶺頭隱去,太陽上挪一級,聊天的人群也跟著挪一級,每個傍晚總是追著夕陽的餘暉暖身,直到最後一抹陽光從嶺頭隱去,然後老人們長嘆一聲:「天暗了」,歸去。

冷到極點的時候,老天乾脆來一場大雪洗禮一番。每當這時,一群小孩就聚集在一座百年老屋裡捉迷藏。那棟祖屋特別大,房間很多,矮牆還可以直通隔壁另一棟老房子,捉迷藏可以藏得很深,如果不作出任何聲響,你躲上半天別人也找不著。

一夜醒來,天井積雪沒膝。早飯過後,小孩們就地取材,揮舞著雪團,互相投擲,打得東躲西藏,鬧得天昏地暗,也常摔得鼻青臉腫,但沒人肯收斂。或許,這種玩命般的打鬧,是抵禦嚴寒最有效的方式。

我聽外婆說,她小的時候,就住在這座大房子里,一個家族的人都住這裡,有七八家呢。後來,這座房子里的人陸續搬出,各自建了新房,老房子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拆了,如今只剩下幾堵斷垣,地基長滿了荒草,幾隻雞鴨在地上跑來跑去。

1990年的春天,我因急性黃疸肝炎休學在家。我每天都要吃中藥,母親要操勞家務,還得做些農活,為我熬藥的任務就落在了外婆的身上。

那時,外婆已經重病在身,她的口腔潰瘍頑疾又發作了,每天都得含一種叫「冰粉」的葯以鎮痛。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外婆已是癌症晚期,疼痛難忍的呻吟聲,不只是口腔潰瘍的痛,還有癌細胞擴散的折磨。

治肝炎的中藥,一天得吃一服,一服熬三例,然後加入大量的冰糖,攪拌了再服下。

中藥特別苦,冰糖特別甜,甜能沖淡苦味,剛開始幾天,並沒有難以下咽的感覺,但連續喝了十幾天後,我一聞到那種味道就反胃,關鍵是再難喝也不能中斷。

那時,外婆已經病入膏肓,卻還得天天堅持給我生爐子熬藥,然後還得好言好語勸我喝葯。我呢,有時還會莫名地生氣,不想喝。

年少無知的我,只希望自己的病能快點好,光顧著自己的感受,卻完全沒能體會外婆遭受病痛折磨的苦。

一個多月後,我的肝炎病基本上痊癒了,而外婆的病情卻一天比一天嚴重。外婆開始卧床不起,親戚們開始陸續來探望外婆,然後小聲地議論,言語中多是嘆氣。

我隱約感到,外婆的病再也好不了了。

那時候,家裡的日子過得太艱難了。我肝炎初愈,醫生囑咐要多吃些補品,母親把家裡養的一隻雞殺了,一半給我吃,一半給勞作的父親添加營養。母親也給外婆端上一碗,可是外婆說嘴巴疼咽不下,全部給了我。我竟信以為真,一口氣全吃了。

那是家裡僅有的一隻雞,母親一口也沒捨得吃,弟弟、妹妹也只是眼巴巴地看了看,咽了咽口水,連湯也沒喝著。可是當時我正處青春發育期,又大病初癒,半隻雞的營養根本就補不回身子,整天有氣無力的。

有一次,母親到村診所為外婆抓藥,我纏著母親要買些補品給我進補,可是母親沒同意,診所的阿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親,左右為難。當時的我哪裡知道,不是母親不願意,家裡實在是窮得掏不出錢啊。

一天下半夜,我深睡中被母親叫醒,母親說外婆在呼喚我的名字,叫我趕緊下樓到外婆床前。長身體的年齡,特別嗜睡,我迷迷糊糊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二姨、三姨、母親、父親,都圍在外婆的床前,外婆聲音很微弱,但人看起來要比平常要精神一些,她枯瘦如柴,那雙手,如同被抽幹了所有水份般,乾瘦如枯柴。

外婆伸出手,似乎想握住我,在空中揮舞了幾次,但又無力地耷拉下垂。

三姨提醒我靠近外婆,聽外婆說話。那晚,外婆具體說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後來聽三姨轉述,大意是「一樹楊梅就看我一粒紅」,叮嚀我要努力讀書,要爭氣。

我回到房間後很快又倒頭睡覺。凌晨天還沒亮,屋裡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我被哭聲吵醒,我這才知道,外婆走了,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家,離開了我們。我躺在床上,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淌下,浸濕了枕頭。

外婆下葬的山頭,是父親找的,就在離村不太遠的一座荒山上,長滿芒箕的一個角落。出殯那天,我穿著寬大的麻衣,茫然地跟在長長的送葬隊伍里,在一片哀樂聲中,一步步挪向那座山野,直到路的盡頭,送葬的隊伍停住了腳步,大人提示我跟隨親戚們回去,我這才意識到,我再也見不到外婆了,從此我就是一個沒有外婆的小孩了。

忍辱負重卻又清澈如泉的外婆,就這樣走完她平凡的一生,如同一株被寒霜無情橫掃的小草,枯黃後終歸化作塵泥,留給子孫綿延不絕的思念。

有一年,我突然接到母親捎來的口信,家裡請了「師傅」給外婆「撿骨」,我必須跟隨「師傅」一起上山。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跟外婆真正意義上的告別了,從此外婆的魂靈不在這個山野安息,她將在另一個後人選好的叫「瓦窯崗」的山裡長眠。

那天「師傅」、父親、二姨他們提前出發,我和三姨遲些才去。從離村不太遠的公路邊,通往安葬外婆的墳地,本身就沒有路,已經多年無人踏足,父親全憑印象在荊棘叢中用砍柴刀劈出一條路來。

我隨三姨一起翻過山丘,撥開荊棘叢生的野徑,抵達墳地時,當年安葬外婆的「瓦屋」已掀開,棺材蓋也已打開,我眼前看到的,只有一具保存完好的骸骨。外婆最後穿的那件卡嘰布青上衣,還沒完全腐爛,外觀依稀可辨。

外婆以一具軀殼的形式,靜靜地躺在這座山野里,與山風為伴、鳴蟲為鄰。

這麼多年,我們都不曾來看望過她,無論陰雨綿綿、白雪皚皚,無論長空黑夜、寒冬臘月,外婆孑然一人,孤苦無依。

望著眼前這般情景,我忍不住鼻子一陣酸楚,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無論生前顯赫還是平凡,富有還是貧窮,令人敬仰還是為人不恥,兼濟天下還是獨善其身,皆宿命同歸,一抔黃土伴春秋。

「好地方,真是好地方,很乾凈。」「師傅」的一番話,將我從沉思中驚醒。三姨趕緊附和著說:「是的,這地方選得好,阿娘在這裡會舒服。」我這才發現,「師傅」已經開始小心翼翼地撿拾骸骨,放入「金罐」里。

「師傅」做事很細心,手法很熟稔,看得出來,他做這行業有些年頭了。在農村,大凡不是實在沒有出路的人,是不屑從事這個行當的,平常總被人瞧不起。但哪家遇到這事兒的時候,非「師傅」不請,每當這時,「師傅」的地位特別高,全家人無論誰,都必須恭敬地稱之「師傅」,以示鄭重。

想得久了,我的心情也漸漸地由悲痛變得平靜。我心想,外婆雖然孤身一人長眠在此,但這裡青山如黛,碧空如洗,春有花開,夏有蟬鳴,秋有紅葉,冬有白雪,四序更替,清靜祥和,外婆應該會喜歡子孫們給她找的這處安息地。

如果人世間真有魂靈,我相信,外婆的魂靈一定未曾離開,她一定在等待著有一天我們來看她,來為她另擇良地,魂歸故土,從此安息。

我亦相信,生者為逝者所做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生者心靈的安寧,希望籍此孝行,能讓先人在九泉之下安息,庇蔭子孫,庶幾顯達。

……

掐指算來,外婆離開我們已經21年了。前幾天,母親回老家了,她說要回去掃墓。昨天,母親打電話來說,父親也要回家掃墓。而我,今天只能在這座陌生的城裡,寫下這些文字,表達對外婆無盡的思念。

外婆,爸媽都來看您了。

瓦窯崗,就在您小時候生活的家鄉。山腳下,就是流水淙淙的長溪。我小的時候,您經常帶我回您的娘家,老屋門前的小溪水,就是順著水流的方向注入長溪的。長溪流經您長眠的山腳下,您聽見溪水的嘩嘩聲,也一定能順著流水來的方向看得見村莊。

外婆,您不會孤獨的。

來年清明,我們一定會回來看您的。

寫於2011年清明節

編輯 葉翔寧

心靜則不躁,氣清以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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