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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里的狂歡:唐朝的潑寒胡戲

北方的冬天總是格外漫長。即使農曆上已經到了雨水、驚蟄時節,屋外依舊寒風肆虐,街上行走的人們都恨不得將自己裹得再厚些,或者乾脆像古人一樣貓在家中烤火,靜待大地回春的一刻。不過,凡事總有例外。千年前那個令無數詩人魂牽夢縈的時代,追逐著文化的高邁豪情,蓬勃著交流的寬廣胸懷,就連冬天也過得格外與眾不同。唱歌跳舞,潑水乞寒,彷彿將冬季變成了一場盛大的狂歡。

《文獻通考》中說:「其樂大抵以十一月,裸露形體,澆灌衢路,鼔舞跳躍而索寒也。」當冬天來臨,唐朝很多城鎮的露天集體場所中都會有大型的歌舞遊行表演——潑寒胡戲,又叫乞寒戲。表演者穿著裸露部分身體的胡服,帶著獸首面具邊唱邊跳,還跟觀眾潑水互動,以祈求驅邪除病,來年身體康健。

近現代學者中,向達先生認為潑寒胡起源於「依蘭」,傳到了印度和龜茲,又從龜茲經絲路傳入中原;岑仲勉先生卻認為它直接起自絲路要衝之地「波斯」。不怪史學大家各有各的看法,因為就算親身經歷著潑寒胡的古人也說不清楚它到底來自哪。《陳書》、《舊唐書》、《新唐書》、《文獻通考》官修史書說潑寒胡是「康國」習俗,本身是很有威信力的;偏偏《宋史》說其起自「高昌」;西域疏勒國來的佛學大師慧琳很肯定這是「龜茲」的專利;唐初名相張說,作詩的時候又直接把潑寒胡安到了「羅馬」身上······因此,在古今學術界,潑寒胡到底出自何國,仍然是個謎。我們只知道潑寒胡來自西域,不是華夏民族原汁原味的風俗。

1903年,蘇巴什古寺遺址中出土的舍利盒上描繪著精美絕倫的龜茲「蘇幕遮」樂舞圖

潑寒胡的興盛

對於潑寒胡,早期的統治者們是抱著很高熱情的。北周時,已經被漢化得很徹底的鮮卑皇帝,都忍不住在宮殿里來一把潑水狂歡。《周書·宣帝紀》有載:「(宣帝)御正午殿,集百官及宮人內外命婦,大列妓樂,又縱胡人乞寒,用水澆沃為戲樂。」

到了唐朝,限制進一步放寬,潑水遊戲不再是皇帝和大臣的宮廷專享,而是直接下放到城中街道舉行大型巡迴歌舞表演。半露身體、頭戴氈帽的渾脫舞隊騎游巡演,擊節競技;帶著假面的舞者唱著《蘇幕遮》與路人相攜共舞;鼓舞跳躍中扮神者向圍觀人群揮水潑灑,驅邪乞寒,中間還夾雜大量的西域民間雜技和即興歌舞。別說普通老百姓了,就連王公貴族都看的移不開眼。

中宗當政時,這種潑寒胡活動就搞得很頻繁——歡度佳節,要辦,西域來使,也要辦。每次舉辦不僅自己要登臨城樓看個盡興,還會縱容皇子們微服出門,跑到大街上與民同樂。

這就引起了有些人的不滿:胡人的活動,辦這麼大,根本不合體統。《新唐書》中記載,神龍二年,并州清源尉呂元泰在上疏言政時率先提出了反對意見:「比見坊邑相率為渾脫隊,駿馬胡服,名曰『蘇莫遮』。旗鼓相當,軍陣勢也;騰逐喧噪,戰爭象也;錦繡誇競,害女工也;督斂貧弱,傷政體也,胡服相歡,非雅樂也;渾脫為號,非美名也。安可以禮義之朝,法胡虜之俗?《詩》云:『京邑翼翼,四方是則。』非先王之禮樂而示則於四方,臣所未諭。《書》曰:『謀,時寒若』。何必蠃形體,灌衢路,鼓舞跳躍而索寒焉?」

這可謂是非常盡心儘力的勸說了。呂元泰認為,蘇幕遮(這裡即指潑胡乞寒)舉辦時列軍陣、著華裳、奏胡樂、裸形體、灌衢路等,盛大不假,勞民傷財也是真,縱容這種活動的舉辦會敗壞社會的風氣。並且其中的「列軍陣」表演,需要有人上馬擊節競技,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造成政治動亂。最後,他又從封建社會無法忽視的禮儀方面入手,引經據典強調堂堂禮儀之邦,應以勤政務實為要。將資源和精力用在和國家大事上,自能順應天合,不必用外來手段「索寒」。

龜茲樂舞舍利盒上的全裸表演者

雖然這些說法有些片面,但也的確有理有據,是站在國家的政治文化發展角度去考慮的。奈何皇帝本人根本聽不進去。史書對這段慷慨陳詞只留下了「書聞不報」這四字「回應」。

不過,已經被撕開的口子,是無法輕易合攏的。等到睿宗登位,更加沉迷於潑寒胡,還親自命太子李隆基「巡觀潑寒」。左拾遺韓朝宗成為了這一次的勸諫者,他換了一個角度去說服皇帝——乞寒是胡俗,和我們的禮法是無法共容的。何況太子出去「與民同樂」,助漲了此風的民間之勢,使得「道路籍籍,物議紛紛,潑寒叫囂,擾攘不安」,地方的治安問題會成為大患。

但是,從「道路藉藉」就看得出來,唐朝人民對於潑寒胡戲抱有的熱情之高,也從側面印證了胡俗文化在民間的基礎之廣。睿宗八成也就「順應民意」,沒有對此給予過多的重視。

龜茲樂舞舍利盒上,8位樂師組成了陣容強大的樂隊

《舊唐書》中說,在玄宗上台後,依照前代習慣,命人在接待外藩使者的宴會上表演潑寒胡戲時,中書令張說終於站出來,給了潑寒胡戲一記重鎚:

「臣聞韓宣適魯,見周禮而嘆;孔子會齊,數倡優之罪。列國如此,況天朝乎。今外蕃請和,選使朝謁,所望接以禮樂,示以兵威。雖曰戎夷,不可輕易,焉知無駒支之辯,由余之賢哉?且潑寒胡未聞典故,裸體跳足,盛德何觀?揮水投泥,失容斯甚。法殊魯禮,褻比齊優,恐非干羽柔遠之義, 樽俎折衝之禮。」

有意思的是,張說曾作《蘇莫遮五首》表達他對這種盛大狂歡活動的讚賞。其中一句「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寶服紫髯鬍」更是成為了潑寒胡源自羅馬說的有力證據。結果玄宗主政後他卻以潑寒胡是胡戲,給國外來使表演會影響國家威嚴形象和中原文化傳播為由,極力主張廢弛。

更有意思的是,歷史上出了名的熱愛西域舞蹈與音樂的玄宗,竟然答應了張說的請求。《唐會要》中有載,先天二年十月,玄宗下敕:「臘月乞寒,外蕃所出,漸浸成俗,因循已久,自今以後,無問蕃漢,即宜禁斷。」十二月,《禁斷臘月乞寒敕》正式頒行,潑寒胡戲就這樣輕描淡寫的,自宮廷向下被全面禁斷了。

《妖貓傳》中散發擊鼓的玄宗皇帝

潑寒胡戲為何被禁斷?

其實,如果從當時的政治狀況入手,就能明白帝國統治者的「翻臉無情」是從哪裡來的了。

從中宗,到睿宗,再到玄宗,如果算上神龍政變中被軟禁的武后,就是三朝已過,物是人非,但其實時間僅僅只過了八年半。短時間內唐朝上層統治階級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大動蕩,直到玄宗登位,情勢依然不容樂觀。

雖然玄宗積极參与了剿滅伯母韋後和堂姐安樂公主的政變,將自己的父親睿宗扶上皇位,父親也親口對他說「社稷所以再安,吾之所以得天下,皆汝力也」,並立他為太子,然而按長子承位的封建皇權隱形規則來說,睿宗內心還是更加屬意大皇子宋王李成器,而不是三子李隆基。

名位不太順的結果就是,玄宗身邊有一大幫兄弟在虎視眈眈,偏偏父親倚重的姑母太平公主也並不安於相夫教子,而是致力於在朝堂中施加影響。這就使姑侄之間時有摩擦,以致於玄宗要再發動一次政變了結黨羽傾朝的姑母,再從父親手中接過一個局勢波譎雲詭的大唐帝國。

這樣再看潑寒胡戲,穿胡服、跨駿馬、縱情馳騁高歌的軍陣表演團,在玄宗眼中總是免不了帶上一絲不安定的色彩——諸王紛紛對此戲青睞有加,「驅率下人,相尚相戲」。若有二心者私自蓄兵,妄圖宮變,潑寒胡戲就是最好的遮掩。

政治恐慌下,再次撿拾起被武后當政時打壓的關隴軍事貴族集團也就很有必要了。太宗死後,武則天為進一步掌握權柄,開始重用山東寒族來牽制太宗的關隴班底,轉移政治重心到洛陽,對西北採取懷柔政策,致使少數民族勢力壯大,給唐帝國西北邊陲帶來巨大的軍事壓力。為保西境對強胡用兵順利,並順手肅清武后餘黨,關中本位文化策略就要重新被擺上檯面。因此在文化政策上就表現出了要固守原有文化的要求,對域外文化開始排斥。

站在今人的角度來看,上層統治集團的內部傾軋,使得潑寒胡狂歡變成了妨礙統治穩定的不利因素,被「無問藩漢,即宜禁斷」。渾脫舞被分離出來,作為單純觀賞性舞曲,甚至與《劍器》雜糅在一起,成就了「一舞劍器動四方」的公孫大娘「開元第一舞者」的地位。而蘇莫遮的樂舞部分則被編入教坊,為適應漢語歌詞,胡化特色被不斷削弱,變成了為皇權歌功頌德的娛樂工具。

這種盛大狂歡後的凋零,反映出了唐朝對外來文化態度的轉變:開放包容、欣然而納的熱情逐漸趨於冷卻,開始走向內斂地吸收和保守地改造,強硬使其脫離母體文化特色,融入本國民俗民情之中。

等到北宋范仲淹和蘇軾等作《蘇幕遮》詞,此時的「蘇幕遮」和唐天寶年間被編入教坊的《蘇幕遮》曲之間是否有某種聯繫,是否是暗合了當年曲調而做出的新體已不得而知。明清時期,兩者之間的關係更是成了一筆糊塗賬,只能用「蓋因舊曲名,另度新聲也」做一個模糊的解釋了。

我們也可以將潑寒胡的拆解、改造視作唐宋變革期內外來文化入華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先是被原汁原味的引進、好奇地觀賞,經由統治階層「以身作則」的大力提倡而廣泛流傳;再因政治等因素被強硬的禁止、分割,最後融入本國的文化構建中,再也追尋不回原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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