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牛花

文化 03-24

早上開放的牽牛花，中午即謝

中午開放的旅花，晚上即謝

晚上開放的葫蘆花，次晨即謝

生命雖很短暫，卻都有時間性

快快地回去，卻不知該回到哪裡

——日本·三好達治《柔弱的花》

去年立秋過後，家裡陽台上石榴花花盆中的土壤里竟然冒出一根藤蔓，藤蔓順著防盜窗的欄杆一天天向上攀爬，漸漸地，藤蔓攀爬到了我家防盜窗欄杆的頂上，無奈何，藤蔓又接著沿水平方向爬。我日日觀察，發現不僅主藤蔓不斷攀爬，就連側生的藤蔓也開始向上、向左、向右攀爬。不久，藤蔓、葉子和小小的花苞就佔據了陽台防盜窗的東南一隅。

望著藤蔓上的葉子和毛茸茸的小花苞，我認得出，這是一株牽牛花。立秋後才破土、發芽、攀爬的牽牛花更新了我對牽牛花生長習性的認知——小時候，我在鄉下，只記得夏天在田裡見過野生的牽牛花。

石榴花花盆裡怎麼會有牽牛花？這要追溯到去年秋天了——那時，每周五傍晚，我送女兒韻涵去一家舞蹈房跳舞，總是要經過一個小區欄杆處的一架牽牛花藤。我還記得，那架牽牛花藤中的牽牛花是深紅色的，在夕陽的餘輝中，更加的鮮艷和嬌媚。

我還記得，我和韻涵都很喜歡那架牽牛花，都在去跳舞的路上牽掛著那架牽牛花藤。我還記得，有幾次韻涵看到牽牛花結了褐色、黑色飽滿的果實，便央求我停車讓她去摘些種子來。我還記得，我們採摘了種子後，回到家裡便隨手撒到了陽台上的幾個盛著土的花盆裡，牡丹花花盆、石榴花花盆裡都有牽牛花的種子。種子埋入地下後，我和韻涵就眼巴巴地等待著來年的牽牛花開了……

看著這株牽牛花，我猜，它應該就是去年的種子萌孽、發芽而長成的。果不其然，等花苞漸漸飽滿，不幾天，它就開出了深紅色的花，花色和去年我們在路邊見到的牽牛花的顏色別無二致。牽牛花開花的第一天只有一朵花，花瓣形狀張開如同民國老式留聲機上的大喇叭，深紅色的花心和花瓣迎著朝陽，如同羞紅了臉頰的少女在歌唱著一天的晨曲。後來花朵陸續地多了起來，一個早晨能夠開上兩朵，三朵，四朵，最多的時候，一個早晨能夠開上個七朵花來——一株藤蔓上能夠開這麼多已算不少了。

至於牽牛花的顏色，郁達夫在《故都的秋》中這麼寫道：「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的確，我個人以為牽牛花的顏色以藍色和淡紫色正宗，紅色已稍顯嫵媚了。我家陽台上的這株牽牛花雖不是藍色和紫色，但深紅色也著實讓我喜歡。前幾年我曾在花鳥市場買過牽牛花的種子，但那種牽牛花在百花綻放的春天就倉促地開放了，而且顏色是淺淺的紅，如同我小時候在田野里見到的野牽牛花一樣的顏色，淺紅而不夠味，實在是沒有氛圍。今年秋天日日清晨看著有著深紅色花朵的牽牛花，我感到些許快慰。

每一朵牽牛花的花期很短，清晨朝陽初起時，花朵還是清新明媚的，碩大喇叭花形狀，而到了半晌午的時候，向著陽光的喇叭花就打蔫兒了、閉合了，即使到了溫度不強的傍晚，它也不復綻放。牽牛花這麼短暫的綻放，與同處在一個花盆裡的石榴花以及臨近花盆裡的牡丹花的花期相比，可謂是「須臾」之於「無窮」、「一粟」之於「滄海」了。感嘆牽牛花花期短暫這種情緒，在與蘇軾同時代的司馬光心中也有，司馬光有一首題為《花庵多牽牛，清晨始開，日出已瘁，花雖甚美而不堪留賞》的詩，詩中有「響慕非葵比，彫零在槿先。才供少頃玩，空廢日高眠」的句子，且不說詩句的情感如何，僅從標題就可以看出，這位政治家、史學家的憐惜牽牛花期短暫之情，郁達夫稱牽牛花為「朝榮」，其實也隱含著對牽牛花花期短暫的喟嘆。

記得三十多年前鄧麗君有首歌，其中有「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的句子，小的時候聽，不感到凄然，如今人到中年，目睹諸多無常世事，真是久不聽此曲，卻偏偏記得其中歌詞。其實，不要說牽牛花這種世俗之花的花期宛如一瞬，任何一種花的花期，相較於其一年的生長周期而言，都是短暫的。不消說國色天香的牡丹，五月耀眼的石榴，更不必說香遠益清的荷花，皎潔清雅的桂花，疏影橫斜的梅花了——自然界萬事萬物，都逃不過「榮極而衰」的宿命，古人說「樹猶如此」，人誰又能免乎？

俗話說「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我覺得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人生如草木，但又不盡如草木。草木，一歲一枯榮，而人生卻只是一趟單程旅行，沒有返程重新來過的機會，想想此種情形，我不由得更加深信王右軍《蘭亭序》中所發的感慨——「死生亦大矣！」的確，這是一種哲學思考，正如莎士比亞借哈姆雷特王子之口感喟的那樣，「To be or not to be ？IT is aquestion！」古往今來，中西哲人有很多思考過生死的哲學問題，但似乎可以說，眾人是參得進，參不透；悟得進，悟不明；想得好，講不清。我覺得，此種結局與人只能有一次人生旅行的機會、來不及回味脫不了干係！

面對這種單程旅行，無論你願不願意，生命之車一旦發車便如離弦之箭，奔赴前行，永不回頭。既然如此，我們要做的似乎只有樂觀豁達、把握當下，正所謂「隨貧隨富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痴人。」（白居易《對酒》）「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南宋朱敦儒《西江月》）

樂觀豁達、把握當下，牽牛花就這樣不緊不慢地「你方唱罷我登場」，洋洋洒洒地開了足足有一個月。漸漸地，藤上就沒有花苞了；漸漸地，藤上的葉子也枯黃了。前幾天已是立冬節氣，我再去看花藤的時候，早已再不見一藤花繁葉茂，只在藤葉之中偶見花苞根部儲藏的飽滿果實。這果實是生命終結的見證，亦是來年新生命的肇端，生命就這樣在平凡的時節更替中枯榮相繼、代代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