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一位獵奇者的足跡
「每個匆匆行走在城市的人,都有一身故事。」今天我們選取書中最精彩的《紐約——一位獵奇者的足跡》之《紐約:被忽視之城》呈現給讀者。請不要僅僅將其視作新聞寫作者的專業讀物,作為一位普通讀者,你亦能從蓋伊·特立斯的文字里獲得意想不到的閱讀樂趣。
特立斯之前,沒有人如此打量城市、寫作新聞:「每天,紐約人要喝下46萬加侖的啤酒,吃掉350萬磅的肉,用掉21英里長的潔牙線。在這座城裡,每天有250人死亡,460人出生,15萬人戴著玻璃或塑料假眼行走。」他利用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數字和芸芸眾生構成了這座最不該被忽視的城市裡最易被忽視的魅力。
豆瓣上有讀者感嘆:「在『沒名兒生煎』等著點好的蓋飯上桌,看著服務員小哥陸續端來生煎包的時候,腦袋裡很自然地冒出這樣一個句子——在北京,每天散布在城市多個角落的『沒名兒生煎』店會賣掉×××個生煎包。特立斯的文字就是有這樣的魅力,讓你開始關注日常生活。」
文|Gay Talese
譯|范曉彬 姜伊敏
圖|網路
紐約城裡有許多東西不為人知。在這座城市裡,野貓睡在停著的汽車下面,兩隻石犰狳「爬上」了聖帕特里克大教堂,成千上萬的螞蟻在帝國大廈頂上爬行。螞蟻也許是被風或鳥兒帶到這兒的,不過沒有人敢肯定。在紐約,幾乎沒人知道這些螞蟻的存在,就像人們不知道有位乞丐每天乘計程車到鮑厄里大街乞討,也不知道有位衣冠楚楚的男人每天從第六大道的垃圾桶里撿垃圾,更不知道有位號稱具有「超凡洞察力、超凡聽覺和超凡感覺」的巫師常常出沒於西城七十幾街那一帶。
紐約城裡到處是各種奇聞軼事和千奇百怪的信息。紐約人每分鐘眨眼28次,但緊張時每分鐘可能要眨眼40次;大多數在揚基體育場邊吃爆米花邊看棒球賽的人,在運動員投球的剎那間,都停止了口中的咀嚼;還有那些在梅西百貨乘坐扶梯時嚼著口香糖的人,在下電梯前那一刻也會停止咀嚼,好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後一步上;工人們清理布朗克斯動物園時,硬幣、廢紙、圓珠筆和小女孩用的錢包隨處可見。
每天,紐約人要喝下46萬加侖啤酒,吃掉350萬磅肉,消耗21英里長的牙線。在這座城裡,每天有250人死去,460人出生,15萬人戴著玻璃或塑料假眼行走。
公園大道上的一位看門人的腦袋裡至今還殘留著「一戰」時的三顆子彈。幾個年輕的吉卜賽女孩,由於受了電視和識字的影響,離家出走了,她們不想長大之後再做算命師,步她們母親的後塵。每個月都有幾百磅的頭髮運到第五大道545號的路易·費德商店。在那裡,德國女人的頭髮被加工成金色發套,法國和義大利女人的頭髮被加工成深棕色發套。據費德先生說,美國女人的頭髮不能做假髮套—由於頻繁沖洗和燙髮,她們的發質已經很差了。
紐約城裡消息最靈通的要數開電梯的人。像看門人一樣,他們極少講話,但卻一直在聆聽。薩迪餐廳的看門人總是認真聆聽那些看完首場演出從此經過的觀眾對該劇的評論。他聽得非常認真,於是,在大幕落下十分鐘之後,他就能準確地告訴你,哪些劇會火爆,哪些劇會失敗。
每天晚上,百老匯都會駛來一輛又大又黑的1948款勞斯萊斯。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人,一手拿著《聖經》,一手拿著一個上面寫著「受神譴的人不能進天堂」的牌子,從裡面跳出。她走到街角處,向來百老匯的那些無數的「罪人」大喊大叫,有時一直喊到凌晨3點。然後,再由司機開著那輛勞斯萊斯,把她送回韋斯特切斯特。
紐約百老匯大街
此時,除了一些失眠的夜遊者、拉活兒的計程車司機及白天黑夜都立在商店櫥窗里的一群表情世故的人體模特外,第五大道上已空無一人。這些人體模特的臉上都呈現著冰冷、完美的微笑—這些微笑都是由陶制嘴唇、玻璃眼珠和顏料脫落前一直紅彤彤的臉頰構成的。像站崗的士兵一樣,她們守衛在第五大道的兩側。這些櫥窗模特注視著寧靜的街道,頭部微偏,手臂伸出;纖細修長的橡膠手指似乎在索取根本不存在的香煙。凌晨4點,一些商店的櫥窗就變成了由這些婀娜多姿、身形修長的女神構成的仙境。所有這些女神彷彿在剎那間被定格一般:有的彷彿匆匆趕去參加聚會,有的似縱身躍入游泳池,有的則身著巨大的藍色睡袍漫步於天際。
令人有這種想像既是神思所至,也是由於人體模特製造師的精湛技藝。人體模特製造師的信條是,天底下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女人,即使是塑料或石膏製成的。因此,派克與派克的模特看上去青春靚麗,天真無邪;羅德與泰勒百貨的模特則顯得婀娜多姿,玲瓏剔透;薩克斯的模特端莊優雅,不乏成熟女性的魅力;而波道夫的模特則一概顯出一副超越年齡的典雅高貴。第五大道上的櫥窗模特都是以世界上最迷人的女性為模型製造出來的。例如,蘇齊·帕克就是百斯特公司人體模特的原型,而從薩克斯公司的人體模型身上則可以看出碧姬·芭鐸的身影。由於模特製作師的精湛技藝和執著追求,這些模特各個線條分明、栩栩如生。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會有那麼多的紐約人為這些人造美女所傾倒,做出各種離奇古怪的事情。例如,那些櫥窗布置者經常會和人體模特對話,並賦予她們昵稱;此外,櫥窗里的裸體模特因吸引男人而招致婦人憎恨,以致在紐約城裡被禁止展出;更有甚者,一些人體模特會遭到變態者的攻擊。曾有人發現,懷特普萊恩斯一家商店的一個苗條的人體模特被遺棄在地下室,身上的衣服被扒光,臉上化的妝被弄得亂七八糟,身體上明顯有強姦未遂的跡象。於是,一天夜裡警察設了埋伏,抓住了那個襲擊者—這家商店的搬運工,一位身材矮小的羞澀男子。
當街上車流稀少、大多數人都進入夢鄉的時候,紐約城一些街區的貓開始活動了。它們敏捷地在大樓陰影里穿行;守夜人、警察、垃圾清運工和其他夜間遊盪者都能看到它們 —但它們很快會從你的眼前消失。大多數的貓都集中在漁市、格林威治村、東區或西區的某些街區,因為那裡到處都是垃圾桶。可以說,這座城市裡的每個角落都有流浪的野貓。在第五十四街這樣繁忙的街區,徹夜工作的垃圾清運工僅在一天清晨就在齊格菲爾德劇院附近發現了20多隻野貓。夜間,成群結隊的野貓在河邊碼頭附近遊盪,尋找老鼠。地鐵巡道工曾發現地下也住著貓,儘管有些貓偶爾被帶電的鐵軌電死,但它們似乎從未被火車撞上過。大約有25隻貓生活在大中央車站的下面,它們由地鐵工人餵養,從來不曾漫步於日光之下。
紐約街道上那些自由自在地到處遊盪、從沒有人給它們洗澡的野貓,與公寓里的家貓們的生活完全不同。大多數野貓都飽受跳蚤的叮咬,有許多還死於食物中毒、風寒和營養不良。它們的平均壽命只有兩年。而家貓可活10到12年,或更長時間。每年,在紐約城,美國防止虐待動物協會(ASPCA)要殺死10萬隻無人認領的野貓。
「哥譚」市的那些野貓很少能再過上安逸的生活,它們往往斃命於出生的街區。曾有一位貴婦收養過一隻被ASPCA 救起的被跳蚤咬得遍體鱗傷的野貓。這隻貓現在住在東區一座豪華的公寓里,夏天到來時,它就隨這位女士到長島的別墅消夏。當聽說一些嚙齒動物在聯合國文件櫃里肆虐時,美國愛貓協會曾把兩隻無家可歸的貓運到聯合國總部。協會主席羅伯特·洛薩·肯代爾說:「這兩隻貓會對付那些鼠輩的。」這兩隻貓似乎在聯合國過得很開心,其中一隻常常躺在一本漢語字典上睡覺。
在紐約的每個街區,野貓們都由一隻最大最強壯的母貓支配。除了這個頭兒之外,野貓群里沒什麼組織可言。這些無家可歸的野貓可以分為三類:純種野貓、波希米亞式野貓及在食品店(或餐館)「兼職」的野貓。
野貓以偶爾未蓋上蓋兒的垃圾桶或老鼠為生,一般不願與人交往。即便是對那些給它們提供食物的人,它們也不願理睬。這些桀驁不馴的野貓一眼就可以認出:它們毛髮凌亂,表情漠然,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中充滿野性。
然而,波希米亞式野貓卻不那麼野性十足,它們遇到人一般不會逃走。常有些喜歡貓的多愁善感的人(大多數是女人)每日在街上給它們餵食,用「乖孩子」、「小天使」、「小可愛」這類字眼稱呼它們。每當有人把她們的慈善對象叫作街頭野貓時,她們往往會勃然大怒。大多數過著波希米亞式生活的流浪貓都能非常準時地來到餵食地點,以至於一位貓愛好者甚至提出了貓能辨別時間的理論。他以一隻灰色母貓為例,這隻母貓一周五次,每天下午5點10分準時出現在百老匯與第十七街交會處的一座寫字樓里,等待電梯工給它餵食。但是,這隻貓卻從不在周六和周日出現,它似乎知道這兩天人們不上班。
在食品店或餐館兼職的貓,往往是一隻改過自新的波希米亞式野貓,它吃得很好,能夠趕走老鼠,但一般只把商店當作旅館,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到大街上遊逛。儘管工作時間自由,它仍然享有它最接近的同類(那些「全職」、完全家養或店養的貓)的大部分優厚待遇—包括到窗台上睡覺的特權。布利克街一家熟食店裡的一隻改過自新的波希米亞式野貓常常藏在門後,並能把所有試圖尋找施捨的其他流浪貓趕跑。
在紐約,由於大型超市紛紛而至,小食品店越來越少,食品店裡的「全職」貓的數量急劇下降。由於有了更好的防鼠措施、改進的食品包裝以及更好的衛生條件,像A&P 這樣的連鎖店已很少再養貓防鼠了。
然而,在碼頭上,人們對貓的需求卻依然如故。有一個碼頭工人對貓有過敏症,他就下毒藥毒死了那裡的貓。結果不到一天的時間,那裡的老鼠就泛濫成災了。工作時,工人們看到成群的老鼠在箱子上爬。在九十五號碼頭,老鼠開始偷吃碼頭工人的午餐,甚至開始攻擊人。結果,他們不得不緊急地從附近街區調來野貓。現在,鼠患終於得到了控制。
一位碼頭工人說:「貓在這裡根本無法睡覺,一旦它們睡著了,老鼠就會把它們吃掉。我們這兒已有老鼠咬死貓的先例了,但這種情況不常發生,大多數碼頭野貓都是非常兇猛的。」清晨5點,在曼哈頓隨處可見疲倦的鼓手和趕著回家的酒保。公園大道已變成鴿子的天下,它們在大街中央信步漫遊。這是曼哈頓最美的時光。大多數夜間出沒的人已不見了蹤影—而白天活動的人群還未出現。卡車司機和計程車司機全神貫注地開著車,他們不想破壞這種寧靜,不願打破空曠的洛克菲勒中心廣場的寂靜,不願驚擾富爾頓漁市那個一動不動的守夜人的美夢,也不願吵醒開著收音機在小丑路易商店旁酣睡的加油站夥計。
清晨5點,百老匯的常客們要麼回了家,要麼去了那些24小時營業的咖啡店。在那裡炫目的燈光下,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鬍鬚和穿著。第五十一街上,一輛新聞採訪車正停在路邊,上面坐著一位無事可做的攝影記者。他幾個夜晚都守候在這裡,透過擋風玻璃觀看街景,用不了幾天,他就成了一個敏銳的夜生活觀察者。
他說:「凌晨1點,百老匯到處是達官貴人和從阿斯特酒店出來的身穿白色晚禮服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駕著他們父親的小汽車去參加舞會;你還會看到走在回家路上的清潔女工,她們通常戴著小方巾;到凌晨2點,有些喝酒的人已不能自持了,這時常常是酒吧打鬥發生的時間;到了凌晨3點,夜總會裡最後的表演結束,大多數遊客和出差的採購員都回到旅館;凌晨4點,酒吧關門,醉鬼們搖搖晃晃地出來,還有那些專門利用醉漢神志不清時騙取他們錢財的皮條客和妓女;清晨5點,街上一片寂靜。此時的紐約城是個完全不同的城市。」
清晨6點,早班工人開始絡繹不絕地從地鐵中湧出。百老匯已開始車水馬龍了。瑪莉·伍迪夫人迅速起床,快步衝進她的辦公室,給幾十個睡意正濃的紐約市民打電話,用一種很少會有人感謝的銀鈴般的聲音說道:「早晨好!該起床了。」20年來,作為西部聯盟電話公司的叫早服務員,伍迪夫人已把幾百萬人從睡夢中叫醒。
早晨7點,一位頭戴藍色貝雷帽、身穿套頭毛衣的滿面紅光的老人,匆匆地從公園大道走來。他看上去很巴黎,正要去拜訪他那些富有的女主顧。他必須行動迅速,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完成每位顧客在早飯前的短暫全身按摩。身穿制服的門童與他熱情地打招呼,他們或者叫他「俾斯」,或者「麥基」,他就是大名鼎鼎、無人不曉的按摩師俾斯·麥基。
麥基先生行動敏捷,身姿挺拔。他手裡總是提著黑色的皮箱,裡面裝滿干他這行所需要的擦劑、浴液和毛巾。他矯捷地上了電梯;半小時之後,他已下了樓,奔向另一位女主顧—歌劇明星,電影明星,或許是位警官。
俾斯·麥基曾是一位輕量級拳擊手,20年代在巴黎開始他的按摩師生涯。在一場歐洲巡迴賽中輸掉比賽後,他心灰意冷,永遠退出了拳壇。經朋友介紹,他上了一家專門培訓按摩師的學校。六個月後,他便有了他的第一個主顧—克萊爾·露絲,當時主演電影《佛里– 貝爾格》的女明星。她很喜歡他,給他介紹了許多顧客—波爾·懷特、瑪莉·皮克福德,還有一位唱瓦格納歌劇的粗壯女高音歌唱家。麥基的生意曾非常好,只是由於「二戰」爆發,他才離開了巴黎。
到曼哈頓後,以前歐洲的老顧客來紐約時仍然光顧他這裡。儘管他現在已經是快70歲的人了,但身體依然健壯。俾斯每天要給七位顧客按摩。他那粗大手指和寬厚手臂接觸女性的皮膚時,會讓人有一種奇蹟般的舒適感。他非常謹慎,這正是那些有身份的紐約女士喜歡他的原因。他到她們每個人的公寓為她們按摩。他擁有她們卧室的專用鑰匙,常常是她們在清晨見到的第一個人,她們躺在床上等候他的到來。他從來不透露顧客的姓名,她們大多數是中年人,而且都十分富有。
「女人都不想讓別的女人知道她們的秘密,」俾斯解釋道,「我是了解女人的。」他不假思索地補充了一句。毫無疑問,他對女人的確很了解。
俾斯每天早晨從那些門童身旁經過。一般來說,他們都是一群謙恭的、口齒伶俐的人行道外交家,常常因為能與那些曼哈頓最有權勢的男人、最漂亮的女人和最高傲的寵物狗交往而引以為榮。這些門童都很高大,體形像哥特人,有一雙敏銳的眼睛,即使在大霧天,也能在一個街區之外發現最捨得給小費的客人。東區有些酒店的門童自我感覺相當不錯。他們的制服裝飾得特別華麗,彷彿與鐵托元帥的制服出自同一裁縫之手。酒店門童大多善於各種聊天:瑣碎閑聊,高談闊論,還有背後議論;他們善於記住人名,對行李箱包皮革的質地也相當有研究。(他們還常根據行李來判斷客人的富有程度,而不是靠客人的衣著。)今天,曼哈頓共有650名高級公寓門衛,325名酒店門童—僅在華爾道夫– 阿斯托里亞酒店就有14名門童。此外,還有那些無具體數字但數量驚人的餐廳、劇院門童,夜總會門童,招徠顧客的門童,及那些無固定服務地點的門童。
紐約曼哈頓
那些無固定服務地點的門童是些無組織的流浪人員,他們通常沒有制服,但有租來的帽子。他們嗅覺靈敏,到那些車水馬龍的地方為客人開車門,比如在歌劇演出、音樂會、拳擊冠軍賽賽場及會議大廳之外。青銅軌道俱樂部的門童克里斯托斯·阿謝米歐說,那些無固定服務地點的門童知道他什麼時候休息,每逢周一和周二他休息,他們就會在離他上班的第七大道不遠的第四十九街上搶生意。
那些招徠客人的門童身上穿著的制服有的是租來的,但頭上戴著的帽子卻是自己的。一般情況下,他們站在有演出的爵士樂俱樂部門前,除了開門和招呼計程車司機之外,還會小聲地從過往行人中招攬顧客,柔聲但清晰地喊著:「快來看啊,不收門票。美女如雲,新來的阿拉斯加女皇!」
儘管紐約城裡沒有一個門童不抱怨他們的收入太低、地位低下,可許多酒店門童承認,生意好的時候,他們光小費一項收入就能達到200美元。尤其是下雨時,許多人都想叫到計程車,那些為客人送上雨傘或叫計程車的門童,幾乎都能拿到小費。
下雨時,曼哈頓的車流很慢,人們往往因交通擁堵而失約。酒店的前廳里,人們或是懶洋洋地斜靠在沙發上看報,或是因無處可坐、無人說話又無事可做而漫無目的地四處走動。這時很難叫到計程車。百貨商店的生意比平時下降一成半到二成半。因為沒有了觀眾,布朗克斯動物園籠子里的猴子也顯得無精打采,看上去似乎比那些困在酒店休息廳里的人更加無所事事,百無聊賴。
一些紐約人因下雨而變得神情陰鬱,而另一些人卻喜歡下雨,喜歡在雨中漫步。他們說紐約的建築在雨中看上去更清爽乾淨—彷彿籠罩在乳白色的光中,就像莫奈的油畫。下雨時紐約的自殺事件比平時少。雨過天晴後,紐約人看上去又很開心了。而那些抑鬱的人會變得更加抑鬱,又會有更多的自殺未遂者被送到百樂威醫院。
但是,對於雨具商、衣帽間女服務生、酒店侍者和英國總領事館的僱員來說,下雨天卻是個令人興奮的日子。英國總領事館的人說,綿綿細雨能喚起家鄉的感覺。聯合愛迪生公司表示,紐約人在雨天要比在晴天時多花12萬美元的電費。成千上萬條褲子在雨天失去了褲線,遇到這樣的天氣時,第四十五號街上的諾頓洗衣公司每天平均要多熨125條褲子。
雨水會弄髒那些叫不到計程車的時裝模特眼上的睫毛膏,也會使時報廣場上的徵兵軍官、抗議者、擦鞋匠和強盜變得無所事事—在這種天氣里,他們也都會失去工作熱情。每天早晨剛過7點30分,當大多數紐約人還睡眼矇矓時,早已有幾百人在第四十二街排起了長隊,等待8點鐘電影院開門。這裡共有十幾家電影院,幾乎門挨門地排列在時報廣場與第八大道中間。
那些早上8點鐘去看電影的是什麼人?他們是這座城市裡的夜間看門人、翹班的人,或是那些無法入睡、無法回家或無家可歸的人。他們中有卡車司機、同性戀、警察以及通宵工作的清潔工和餐館服務人員,其中也不乏那些等著能在8點鐘花上40美分在涼爽、黑暗、煙霧瀰漫的電影院中找個軟椅睡上一大覺的酒鬼。
而且,除了煙霧瀰漫這一共同之處外,時報廣場上的電影院,或是因為有與眾不同之處,或是因為無與眾不同之處,都變得有了自己的特色。一般來說,勝利劇院只放恐怖片,而時報廣場劇院只上映牛仔片。在萊瑞克劇院首演的電影票價高達40美分,而在塞爾維劇院看第二輪上映的電影只須花30美分。自由和帝國兩家影院都放老片,而阿波羅影院只上映外國片。20年來,外國片在阿波羅影院一直很賺錢。這家影院的老闆威廉·白蘭特一直不理解其中的原因。他說:「為此,有天我進行了一次調查,發現休息廳中的人們都用手勢交談;他們之所以來阿波羅影院看電影,是因為可以看外國電影里的字幕。阿波羅影院里可能擁有世界上最多的聾啞電影觀眾。」
紐約是一座擁有8485名電話接線員、1364名西聯匯款公司的投遞員和112名報社送稿生的城市。揚基體育場平均一場棒球賽中,觀眾要用掉超過十加侖的液體肥皂—這是非官方統計的主要球賽衛生情況中的最高值。這座體育場在引座員(360位)、清掃工(72名)和衛生間(34個)數量方面,也雄居承擔過此項比賽的場館之首。
紐約城裡有500名巫師,從半恍惚到全恍惚到深度恍惚型,無所不有。這些巫師大多住在紐約西區七十、八十和九十幾街。每到周日,這裡的一些街區鼓號齊鳴,招魂祭鬼,好像人間萬事在這裡都可以化解。
紐約城裡的怪事也不少。第五大道女士內衣店開在麥迪遜大道上,而麥迪遜寵物店卻位於列剋星敦大道;公園大道花店在麥迪遜大道上,而列剋星敦乾洗店卻開在第三大道上。紐約城裡有120家典當行。在這座城市裡,畢曉普·辛醫生和他的兄弟一起開了一家診所,他們與另一位醫生合用一間辦公室,那位醫生正好姓畢曉普。
在列剋星敦大道褐石房盡頭,即第八十二街拐角處,還有一位名叫費里·德里克阿拉斯科夫的藥劑師,多年來他一直把螞蟥當葯出售給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拳擊手,把樟腦草賣給獵獅者,把成千上萬種奇特的藥液賣給世界各地的人們。
位於西區的一間陰暗工廠里,每月都有一條長長的綠色紙板線,像無頭無尾的爬行動物一樣,在印刷機上緩緩前進,直到被切成成千上萬張令人討厭的小紙片,每張紙片設計得正好裝入警察的口袋。這些小紙片被用來貼在違章停車的汽車的擋風玻璃上,讓司機們不得不破費15美元。位於西區第十九街的梅恩標籤公司每年要為紐約警察印製50萬張金額為15美元的罰款單。這家公司的職員有時也會看到他們的傑作出現在自己汽車的擋風玻璃上。
紐約是一座擁有200個核桃販子、30萬隻鴿子、600尊雕像和紀念碑的城市。看到那些雕像時你可以這樣去理解:一位騎馬將軍雕像中的坐騎兩隻前蹄都騰空離地,意味著他戰死疆場;假如坐騎一隻前蹄離地,那意味著他死於戰爭中所受的傷;如果坐騎四蹄著地,那麼這位將軍很可能是壽終正寢。
在紐約,從黎明到黃昏,再到黎明,日復一日,你都能聽到車輪駛過喬治·華盛頓大橋的混凝土路面時發出的隆隆聲。這座大橋好像從來就沒有完全靜止過。它總是隨著車流顫動,隨著風聲搖動。它那巨大的纜索天熱時膨脹,天冷時收縮;橋跨夏日往往要比冬日時離哈德孫河近十英尺。它是一座優雅、美麗、幾乎永不寧靜的建築,就像一位令無數男子拜倒裙下的風騷女子一樣,目睹了世間許多鮮為人知的秘密:浪漫情侶們曾在此流連躑躅;厭世輕生者曾縱身從橋上躍入河中;一位胖女孩兒每天都在3500英尺長的橋跨上慢跑減肥;10萬名司機每天從這裡駛過大橋,有出事撞上大橋的,耍滑少交過橋費的,有時橋上也會出現交通擁堵。
喬治·華盛頓大橋
在匆匆過橋的紐約人及遊客中,很少有人注意到有工人乘電梯在橋上612英尺高的兩個橋塔駛上駛下;很少有人知道流浪醉漢偶爾會心血來潮地爬上塔頂,在那裡睡著;早晨,這些醉漢已被凍僵,不得不由急救人員用擔架把他們抬下來。
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座大橋的舊址曾是印第安人經常出沒、發生過多次戰爭的地方。殖民時期,就是在這裡,海盜被絞死在河邊,以警告那些膽大妄為者。大橋正好建在華盛頓指揮的軍隊遭到英軍重創、潰敗而逃的地方;英軍攻佔新澤西州利堡時,發現了華盛頓軍隊撤退時丟下的煮著水的水壺、大炮以及路上隨處丟棄的衣物。
華盛頓大橋車道要比旁邊的那個紅色小燈塔高出100多英尺。1913年,隨著大橋的建成,這座燈塔也就成為歷史了。大橋位於新澤西州一端的引橋,距由警犬把守的阿爾伯特·安娜斯塔西亞居住的高牆有兩英里長;新澤西州一端的收費站離卡車司機無證販運並掉下大象的地方只有20英尺— 一位卡車司機試圖用拖車把四頭大象販運過橋,如果不是一頭大象掉了出來,他就成功了。大橋上層橋跨距港口管理局警衛爬上去阻止一位自殺者的地方有220英尺;這名警衛對那位企圖自殺者說:「聽著,你這個狗雜種,如果你不跳下去,我就開槍打死你。」結果,那個人乖乖地爬了下來。
大橋警衛24小時保持警惕。他們也沒辦法,因為隨時都會有交通事故、汽車拋錨或自殺事件。自1913年以來,已有100多人從橋上跳了下去,還有超過這個數字兩倍多企圖的自殺的人被及時阻止。那些打算以跳橋方式自殺的人行動迅速,無法預測。他們把汽車、夾克及眼鏡等物品留在路邊,有時還留下一個字條,上面寫著諸如「我願為這一切承擔後果」,或「我不想活了」的話。一天晚上,一位離家在外的孤獨採購員喝了幾杯酒後,到第六十四街附近的一家百老匯旅館住宿。半夜醒來時,他看到一個令人震驚的畫面:在他的窗前,浮動著一個閃閃發光的自由女神像。
當時,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他被人「綁架」了—可能正被用船運過自由島,運往公海上的某個地方。但是,他仔細一看,才發現他看到的實際是紐約市裡的第二座自由女神像—那個聳立在西區第六十四街43號自由太平洋倉庫頂上的那尊幾乎不為人們注意的無名雕像。
這個非常逼真的仿製品,是應一位具有愛國之心的倉庫老闆威廉·H. 費蘭托的要求,於1902年建成的。與自由女神島上巴托爾第設計的那尊高151英尺的雕像相比,這座女神像離座基只有55英尺。這座小自由女神像上也有一把點燃的火炬、旋轉內梯和頭部孔洞;通過石像頭部的一個孔可以看到百老匯。但到了1912年,由於年久失修,樓梯已不牢固,火炬也被大風刮掉了,從此再也不允許學生在塔內跑上跑下了。費蘭托先生於1931年去世,有關這座雕像的許多信息也不復存在了。
然而,過往的遊客常常會向倉庫工作人員及周圍的住戶打聽雕像的情況。一位在女神像對面的凱內停車場工作的人講:「人們經常到這兒來,說:『嘿,你瞧,那上面是什麼?』有一天,一個得克薩斯人開車過來,抬頭往上看,說:『我原以為自由女神像是在某處的水裡。』但確實有些人對這座女神像感興趣,拍了好多照片。我認為能在它下面工作是我莫大的榮幸。有遊客來時,我總是提醒他們,這是『世界上第二大的自由女神像』。」
但是,附近的許多人卻沒有注意到這座女神像的存在。那些在它下面工作的吉卜賽算命者就沒有注意到,那些經常光顧它下面的斯德恩夫人酒吧的常客也沒有注意,那些在街對面的彼克福德餐館裡喝湯的食客更加不會。戴維·柴克曼,紐約城裡的一位計程車司機,開車從這座神像旁經過幾百回,卻從不在意。「這座城裡有誰會老往上瞧呢?」他反問道。
幾十年來,這位女神一直手握燃盡的火炬,俯視著周圍那些壁球愛好者、做外賣菜的廚師以及倉庫看門人,俯視著掙不了幾個小費的侍者、警官,以及午夜後從消防通道溜出來、穿著高跟鞋在這座也許擁有太多自由的城市裡遊盪的異裝癖。
自由女神像
紐約是一座富有動感的城市。藝術家和「垮掉的一代」住在格林威治村。然而最早住在那裡的是黑人。黑人現在大多數都住在哈萊姆,而那裡以前曾是猶太人和日耳曼人聚居的地方。富人已從城西搬到了城東。波多黎各人隨處可見。只有華人沒有搬家,他們一直住在道爾大街轉角處的唐人街。
對某些人來講,紐約給他們留下最深印象的,要麼是拉·瓜迪亞機場空姐甜美的微笑,要麼是第五十街鞋店售貨員的耐心服務;而對另一些人來講,紐約所代表的,不是桑樹街教堂後院里刺鼻的大蒜味兒,就是少年黑幫爭奪地盤的一塊肥肉,或是地產大亨澤肯多夫垂涎已久的一大片房地產。
但是,儘管紐約市的導遊手冊和商會都大肆吹捧這個城市,但她卻絕不是什麼旅遊者的好去處。對於多數紐約人來講,這裡工作辛苦,交通擁擠,人滿為患。這裡生活著許許多多的無名小人物,像公共汽車司機、女清潔工以及偷偷給廣告牌塗上猥褻淫穢內容卻從不會被抓住的塗鴉者。許多紐約人似乎只有一個名字:女理髮師、門童、擦鞋匠等等。一些紐約人一輩子都被人叫錯名字,就像住在中央大街警察局對面的「麵包吉米」。「麵包吉米」的真名叫吉米·曼庫索。在他還是個孩子時,坐在街對面的警察常對他喊:「喂,小孩兒,到街角那兒給我們買點兒咖啡和麵包。」吉米總是很聽話,為他們跑腿效力。久而久之,「麵包吉米」或更簡單的「嗨!麵包」就成了他的稱呼。現在吉米已是一位白髮老人,有一個名叫珍妮的女兒。但珍妮從未有過自己的名字,人們都叫她「麵包珍妮」。
紐約是吉姆·托培的城市,從1928年起他就為時報廣場周圍的廣告牌播放新聞頭條,多少年來從沒由於自己失誤燒過一個燈泡;它也是喬治·班南的城市,這位麥迪遜廣場花園的正式計時員,曾在7000場拳擊賽中舉起像不死教父般的比賽計時鐘,200萬次搖響手中的鈴鐺;它也是麥克爾·麥克巴頓的城市,這位坐在時報廣場附近的地鐵值班室里的工作人員,總是用一種近乎於無奈和絕望的聲音,沖麥克風喊著「下車時請注意腳下,注意腳下」這句話。他一天要重複這句話500遍,有時他也想即興發揮一下,但卻從未這樣做過。他一直認為,在車門的咣當聲和人群的嘈雜擁擠聲中,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聲音。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妙語,又一列火車已從大中央車站駛來。麥克巴頓先生必須再次重複那句說過多少次的話:「下車時請注意腳下,注意腳下。」
當夜色降臨紐約城,所有顧客都離開梅西百貨後,十條黑色的德伯曼獵犬開始在走廊過道四處巡查,尋找可能潛伏在櫃檯後或隱避在衣架中的藏匿者。它們要把這座20層的大商城全部查看一遍。這些獵犬受過專門訓練,能爬樓梯,跳窗框,跨欄杆,而且還會在見到諸如暖氣漏水、蒸汽管道破損、煙霧甚至小偷這些不尋常的事和人時狂吠不已。如果小偷膽敢逃跑,這些獵犬就會不費吹灰之力地趕上他,在他的兩腳之間來回亂躥,把他絆倒在地。它們的叫聲曾讓梅西百貨的保安發現了許多小隱患,但從未發現過小偷—自從1952年引入警犬之後,還沒有人敢在關門後藏在商城內。
紐約城也是一座這樣的城市:一隻曾經穴居峭壁上的巨大禿鷹現在飛到了摩天大樓上,偶爾也會俯衝到中央公園、華爾街或哈德孫河上捕食一隻鴿子。觀鳥者曾看到過一些鷹隼在城市上空悠然盤旋,他們看到過鷹隼佔據在大廈頂上,甚至在時報廣場周圍也曾見過它們。
大約有20隻禿鷹在這座城市裡巡遊,有的鷹翅膀展開後有35英尺長。它們曾呼呼地飛過聖雷傑斯旅館的屋頂,曾攻擊過煙囪上幹活兒的維修工。1947年8月,兩隻禿鷹曾撲倒紐約猶太盲人協會之家休息坪上的兩位女居民。維修人員在河邊教堂曾見過一群禿鷹在鐘樓上美餐鴿子。這群禿鷹只在那兒停了一小會兒,就向河邊飛去,殘留在地上的凈是鴿子頭。禿鷹飛回時總是悄然無聲,不為人們所注意,就像這座不夜城裡的那些貓、螞蟻、頭顱中留有三顆子彈的看門人、為貴婦服務的高級按摩師以及許多不尋常的奇聞怪事一樣,永遠被人們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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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海濱,1979年生於安徽東至,知名口述歷史學人,文化旅行作家。著有《家國光影:開國元勛後人講述往事與現實》(人民出版社)《失落的巔峰:中共六位前主要負責人親屬口述歷史》(人民出版社)《我的父親韓復榘》(中華書局)。最新寰行中國作品:《風從西邊來》(中國青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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