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與大地的糾纏，夢境與現實的交織
01
飛機起飛前，引擎發出的轟轟聲響與振動，總是造成一種隱微的催眠效果。
此時如果張開眼睛，會看到許多不設防的人早已進入睡眠狀態。
我張開眼睛，發現機艙比剛上飛機時暗了許多，人們大多已然進入夢鄉。
我看著這景象，奇怪為何飛機尚未起飛，大家卻都已睡著？可能是等得不耐吧。
很久以後，才知飛機早已在上空平穩地飛行，平穩到我不知那是飛行。
那年我二十歲，第一次乘飛機去外地，世界在我面前展開，而我如此天真蒙昧。
以為飛行該像鳥一樣起起伏伏，不時地拔升與俯衝。
那時我對於機場里只要經過一道關卡，就出了此境或進入他境，感到不可思議，那是充滿隱喻的京劇的境界。
又像一塊電視屏幕，屏幕後方是找不到電視里的人的。
那又是少女千尋的車站，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沒有邊界，只有和我們同樣茫然的乘客和一個孤單的站名，其實只是虛幻地浮在水上的一座平台。
許多年後，因為採訪工作或其他因素，我經歷了數不清次數的飛行，早已習慣不時地要打包，把一個小型的「正常生活」整理出來塞進行李箱。
貓們不安地跟前跟後，趁我停下來時皺眉看我：「你又要拋下我們出門了。」然後乾脆坐進行李箱，說：「帶我走！」我心裡一揪，我多麼希望帶你們去啊，但你們該知道貓是不適合長途旅行的，你們會想家。
於是仍把他們一一拔出。
02
就這樣又過了很久，終於有一天，我決定要重新整理生活，整理自己，便獨自去紐約旅行。
旅行前夕依然興奮忐忑，折騰許久，終於睡下，鬧鐘響時，正好記得剛剛的夢。
我夢到馬英九，但重點不是他，而是我在夢中竟會飛。
夢中，「馬英九」和一群年輕俊美的男子，到鄉間拍一部宣傳影片，我的任務是隨行採訪。
別人正忙著準備拍攝，我因一時無事可做，又身處絕美的鄉間——此處有水田，有湖，湖面有許多天鵝，四周森林圍繞……
身心愉快至極，於是有了想飛的衝動，我試著像在水中游泳那樣地在空氣中划動手腳。未料，竟然就漸漸浮在空中了。
我愈飛愈高，由高處向下看又更加美麗，那裡空氣香甜、視野廣闊，我飛得那樣自然就像我做一隻鳥已經很久了。
此時低頭下望，只見「馬英九」與眾男子正彼此手挽著手，邊走邊唱歌，他的神情看來愉悅而緊張。
而我有時也會降落地面看看他們的工作，但又隨時憑自己的意志抖動雙腳飛到空中。
飛到湖的另一頭時，我聞到一股強烈的木材燒灼味，我便深深感受到「空氣污染對於一隻鳥的影響」。
醒來時，鼻端仍有餘味殘留，我連忙起床四處查看，幸好無事。
所以那燒灼味與飛行一樣，都只是一種隱喻。這種帶著些微焦慮的感覺直到抵達機場辦好checkin，出了關，通過繁複的安檢程序，然後買了報紙坐在咖啡館裡，才暫時告一段落。
我想起數年前，一名日本男子搭機途中，因鄰座發現他在紙上寫著「suicidebomb」而遭檢舉，全機飛回起點做安檢。
男子被捕後向警方說，是在英文報上看到這兩個字，不知其意，想寫下稍後查明。
他獲釋後，聯邦運輸安全局發言人說：「我們提醒旅客不要寫有關炸彈的字，因為如果他們想去度假，這樣做會影響他們的旅行計劃。」
我想，男子若會讀英文報紙，必能懂得那兩字的意義，若不懂這兩字，也不會懂其他的字，也就不會看英文報了。
因此那必是對於機場無止盡安檢的一種消極抗議：試試看會發生什麼，小小刺一下不會有事的。
這是中年人的另一種精神出軌。
我們總是在安檢時盡量表現出無辜的樣子：高舉雙手，我什麼都沒做！但心裡是受傷的。十年來，世界已然不同。
03
此刻我旁邊坐著一個年輕女孩，聲音低低地講著手機，邊吸著鼻子，趁她抬頭才知她在啜泣。
她一個人去紐約，是去讀書還是別的？
哭泣又是為什麼？
是分離還是永別？
一中年男子坐在她對面打瞌睡，對這場哭泣毫無所感。
他穿著涼鞋，露出修剪得乾淨整齊的腳趾，指甲都圓圓的，令人想到「乾淨滑潤的白色小圓石子」。
一個如此費心地修剪、磨潤指甲的男人，又過著什麼樣的人生？
在城市裡住慣了，到異地旅行，雖然想著要冒險，其實又哪裡都不敢去，只能去博物館和書店，在固定的安全地點吃飯，與在台北的生活完全一樣。
我總是一早出門，傍晚6點天黑前回旅館。
雖然無事發生，但每次往返，都有如去了內蒙古大荒漠那樣九死一生。
搭紐約破爛臟舊的地鐵，所有的乘客不論穿得是否光鮮，在這裡，都有如剛從集中營走出來似的一臉灰敗。
為了保護自己，我也做出灰敗的臉。
因此才意識到，冷漠或灰敗，都是掩飾恐懼的方法。
人在紐約，過的卻是台北時間。有人把台北的鬧鐘植入我的身體嗎？
我總是半夜12點逐漸清醒，中午12點在博物館裡開始睏倦。忍住，四處走動、拍照，直到忍不住。
為什麼會如此多夢？
也許因為是獨自旅行，交談的對象主要是自己，因此靈魂特別敏銳，隨時處在警醒的狀態。
我夢見一個多年沒有浮現腦海的性格溫和的朋友，他繼承了在械鬥中被槍殺的哥哥的事業，變成南美洲的毒梟大頭目。
一個長得很像陳冠希的才子追求並痛苦地思念我，而且還無法自拔……
我的旅行其實是一場接一場的夢境串起來的，夢裡瘋狂熱鬧，醒來孤獨冷清。
04
回程過境香港，遇上颱風，飛機停飛。
那時已是深夜，人們只好就地睡下。
我因那年累積了許多飛行里程，被帶到航空公司在機場設立的VIPClub，第一次愧疚地感到特權的迷人。
上千平米的豪華大廳里，擁有特權的人們優雅地吃著精緻的點心，愉快地在挑高的大理石浴室里洗浴，洗到不能再洗才從容地走出來，然後每人拉來兩張小沙發拼起躺下。
入夜後，燈光暗去。
我因一時睡不著，戴耳機聽音樂，開小燈看書。然而，就在我也漸感睏倦時，一場奇妙的合奏開始了。
你聽過兩三百人同時打鼾的聲音嗎？
幽暗中，我突然感覺自己不是在機場，而是置身於非洲大草原。
三百隻獅子同時在我耳邊，時而低吼，時而高亢，有時獨唱，有時合唱，譜成一曲撼動人心的大草原交響曲。
太奇妙，太震撼了，以至於我愈聽眼睛睜得愈大，不敢稍稍眨眼，怕一眨眼交響曲就會中斷。
在規律的節奏中，不知何時我也矇矓睡去，變成其中的一隻獅子。
但我沒有做關於草原獅子的夢。
我夢見一位暢銷書作家到台灣宣傳，他的書最大的賣點是他有一種病，叫「大英博物館病」，每天午後都會無法控制地昏沉睡去。
咦，這不是我最近每天去博物館都會發生的癥狀嗎？
我在夢中感到疑惑，覺得這種癥狀並不特殊，恐怕只能稱作是「睡午覺」而已，他怎可靠這斂財呢？我想我該採訪這個人。
醒來我感到一絲惆悵，明白這夢預告了旅行的結束，明天又要開始正常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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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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