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刺殺騎士團長》中的南京大屠殺
原標題:林少華:《刺殺騎士團長》中的南京大屠殺
《刺殺騎士團長》是村上春樹最新長篇小說。
書中尤其引起中日兩國讀者關注和媒體反響的,是關於南京大屠殺的記述。
據日本《每日新聞》2017年4月2日報道,村上就此接受媒體採訪,當記者問他對題為《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的背景投有納粹大屠殺和南京大屠殺的歷史陰影這點懷有怎樣的想法時,村上回答:
「歷史乃是之於國家的集體記憶。所以,將其作為過去的東西忘記或偷梁換柱是非常錯誤的……小說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這一形式抗爭下去是可能的。」
撰文 | 林少華
不可思議的《刺殺騎士團長》
以第一人稱出現的三十六歲的男主人公「我」是個畫家,靠畫肖像畫維持生計。不料婚後第六年的某一天,妻子忽然冷靜地向他宣布:「非常對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
男主人公因此得知妻子有了外遇。儘管如此,男主人公「我」也同樣冷靜,沒打沒鬧,甚至沒問那個男人是誰就乖乖離開兩人生活了六年的公寓套間,獨自開一輛二手「標緻」去日本的北方到處流浪。
持續流浪一個半月後,終於在山頂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孤零零住了下來。房子是一位老畫家的,老畫家因為得了老年認知障礙症即所謂老年痴呆症住進了療養院,於是房子成了空房子,而空房子引出了許多故事。
首先是「我」在閣樓里發現一幅名叫《刺殺騎士團長》的不可思議的畫,接著「我」在深更半夜聽見了不可思議的鈴聲。鈴聲是從房後樹林一個洞里傳出來的。而打開洞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盒子,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接踵而來,不可思議的人紛紛登場。
《刺殺騎士團長》分為上下兩部,第一部為「顯形理念篇」,第二部為「流變隱喻篇」。
比如滿頭銀髮風流倜儻的中年紳士,比如十三歲的美少女和她美麗的姑母,比如對婚外情幾乎毫無抵觸感的人妻,以及身穿日本古代服裝的騎士團長、從房間地板下探出臉來的「長面人」。尤其值得關注的,是作為歷史背景提及的納粹大屠殺和南京大屠殺……
如此這般,虛擬與現實、歷史與當下、理念與隱喻、常規與反諷、推理與真相……故事波譎雲詭,情節撲朔迷離,人物變化多端,筆調搖曳多姿。既有可感可觸溫馨幽默的常規生活場景,又有可驚可嘆險象環生的超驗地下世界;既有深度哲理思考,又有瞬間藝術感悟。它的確是一部能夠提供超常閱讀體驗和奇妙審美感受的鴻篇巨製。
以故事的形式,抗爭下去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書中尤其引起中日兩國讀者關注和媒體反響的,是關於南京大屠殺的記述。相關記述出現在第二部第三十六、三十七章。其中借主人公之口說道:
「是的,就是所謂南京大屠殺事件。日軍在激戰後佔據了南京市區,在那裡進行了大量殺人。有同戰鬥相關的殺人,有戰鬥結束後的殺人。日軍因為沒有管理俘虜的餘裕,所以把投降的士兵和市民的大部分殺害了。至於準確說來有多少人被殺害了,在細節上即使歷史學家之間也有爭論。但是,反正有無數市民受到戰鬥牽連而被殺則是難以否認的事實。有人說中國死亡人數是四十萬,有人說是十萬。可是,四十萬人與十萬人的區別到底在哪裡呢?」
畫家雨田具彥的胞弟參加了進攻南京的戰役:「弟弟的部隊從上海到南京在各地歷經激戰,殺人行為、掠奪行為一路反覆不止。」進入南京後被上級命令用軍刀砍殺「俘虜」。「若是附近有機關槍部隊,可以令其站成一排砰砰砰集體掃射。但普通步兵部隊捨不得子彈(彈藥補給往往不及時),所以一般使用刃器。屍體統統拋入揚子江。揚子江有很多鯰魚,一個接一個把屍體吃掉。」
類似描述接近三頁,譯為中文也應在一千五百字上下。
據日本《每日新聞》2017年4月2日報道,村上就此接受媒體採訪,當記者問他對題為《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的背景投有納粹大屠殺和南京大屠殺的歷史陰影這點懷有怎樣的想法時,村上回答:
歷史乃是之於國家的集體記憶。所以,將其作為過去的東西忘記或偷梁換柱是非常錯誤的。必須(同歷史修正主義動向)抗爭下去。小說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這一形式抗爭下去是可能的。
另據《朝日新聞》同日報道,村上隨後表示:「故事雖不具有即效力,但我相信故事將以時間為友,肯定給人以力量。如果可能,但願給人以好的力量。」
對於黑暗歷史的反省之心
那麼,這部自2月25日問世三天即售出48萬冊的「故事」在這方面給人以怎樣的力量——和以往作品中的同樣歷史要素相比有怎樣的不同呢?我想首先是容量不同。就南京大屠殺而言,在《奇鳥行狀錄》僅寥寥幾句,而《刺殺騎士團長》——如前所述——日文原著中有近三頁之多。
《奇鳥行狀錄》
作者: [日] 村上春樹
譯者: 林少華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9年8月
其次,就村上關於作品的發言來看,村上這次使用了「偷梁換柱」(すり替えたりする)和「歷史修正主義動向」(歴史修正主義的な動き)這樣的表達方式。其實,取材於《唐璜》的《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本身即是一種置換或偷梁換柱——畫中人物穿的不是歐洲中世紀騎士服裝而是公元六七世紀之交的日本古代服裝。
服裝被置換了的唐璜為了滿足自己對女子圖謀不軌的私慾而刺殺作為女子父親的騎士團長到底意味著什麼?畫家(或作者)到底籍此訴求什麼?
況且,畫的創作手法也是一種置換或偷梁換柱——原本畫油畫的畫家雨田具彥突然改用日本畫手法。而這又是為什麼?這兩點始終是主人公「我」思索和追究的核心問題。但不管怎樣,都未嘗不可以視之為對置換或偷梁換柱手法以至歷史修正主義動向的藝術性詮釋。
而這難免涉及日本與東亞的關係。關於村上視野中的日本與東亞的關係,據2015年4月21日《神戶新聞》等報紙以《時代、歷史和物語》為題刊發的共同社訪談稿,村上就此表示:「東亞文化圈有極大的可能性。即使作為市場也應會成為非常大非常好的市場。相互仇視沒有任何好處。」當被問及歷史認識問題時,村上回答:
現在,東亞正在發生巨大的地殼變動。日本是經濟大國而中國和韓國是發展中國家的時候,各種問題在這種關係中被封閉住了。但在中國、韓國的國力上升後,這種結構就崩潰了,被封閉的問題開始噴發出來。力量相對下降的日本有一種類似『自信喪失』的東西,很難直率接受這樣的局面。
村上進而指出:
我認為歷史認識問題非常重要,關鍵是要認真道歉。恐怕只能道歉到對象國說『雖然還不釋然,但道歉到這個程度,已經明白了,可以了』那個時候。道歉並不是可恥的事情。具體事實另當別論,畢竟侵略別國這條主線是事實。
我覺得,這裡有兩句話尤其值得注意。一句是「相互仇視沒有任何好處」(いがみあっていても何もいいことはありません)。另一句概括起來,就是日本因為失去自信而不能接受中國、韓國的崛起。這句話恰恰點出了日本當下的「心病」。
考慮到2015年是日本戰敗七十周年,村上上面的發言明顯帶有牽制不無歷史修正主義傾向的「安倍談話」的用意。而時隔不到兩年出版《刺殺騎士團長》即是用故事的力量進行抗爭的一次最新嘗試。
村上春樹(左)與林少華(右)合影。
這也讓我想起2008年10月29日第二次見村上時他當面對我說的話:「歷史認識問題很重要。而日本的青年不學習歷史,所以要在小說中提及歷史,以便使大家懂得歷史。並且只有這樣,東亞文化圈才有共同基礎,東亞國家才能形成夥伴關係。」
在此,我想以2009年初我以《作為鬥士的村上春樹——村上文學中被東亞忽視的東亞視角》為題發表於《外國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的論文中的一段話結束這一話題:村上文學中最具東亞性和啟示性的東亞元素、東亞視角似乎沒有得到充分關注和深入研究——那就是村上對近現代東亞充滿暴力與邪惡的歷史進程所投以的冷靜、憂鬱而犀利的目光。
他對暴力之「故鄉」的本源性回歸和追索乃是其作品種種東亞元素中最具震撼性的主題,體現了村上不僅僅作為作家、而且作為人文知識分子、作為鬥士的良知、勇氣、擔當意識和內省精神。特別是,由內省生髮的對於那段黑暗歷史的反省之心、對暴力和「惡」的反覆拷問,可以說是村上文學的靈魂所在。它彰顯了村上春樹這位日本人、這位日本知識分子身上最令東亞人佩服的美好品質。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林少華;編輯:徐學勤、張得得。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
3月24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1版~B12版
「點擊圖片直接瀏覽」
「主題」B01 | 村上春樹的打開方式
「主題」B02 | 村上春樹要刺殺的騎士團長是誰?
「主題」B03 | 譯本之爭:村上春樹的三副面孔
「主題」B04 | 村上式風格or村上式套路?
「主題」B05 | 圓桌會:鏡中的村上春樹
「文學」B06 | 熱愛一切,唯獨無法熱愛人類事務
「精讀」B07 | 這是一個關於我牙齒的故事
「紀念」B08 | 「詩魔」洛夫的詩宇宙
「歷史」B09 | 《美國創世記》 特殊時空下的建國史
「札記」B10 | 小王子的領悟,也是你我的成長之路
「書情」B11 | 《沈從文的前半生》等6本
「人物」B12 | 弗蘭納根:我寫作的野心,是理解善惡、記憶與愛
TAG:新京報書評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