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漂浮在另一個宇宙里

我平生頭一次有「地盤」的概念，是在3歲時給自己建了一個小書房。說是小書房，其實只有3本書：《百家姓》《千字文》和《唐詩三百首》，是外祖父當時教授我的啟蒙讀本，我加起來認得了100多個字，打下了之後看書連猜帶蒙的基礎。

外祖父每次上完課後，旋即把這幾本書收進了他自己的大書房。那是一個寬大深幽的地方，特別是在不開燈的秋雨天，四面牆上古樹參天，由頂至踵壘滿了重重疊疊的舊書，猶如千年峽谷深澗，散發著書香的氤氳與霉味，特別適合我這樣感知力敏銳的兒童儘力敞開想像的翅膀。兩旁大書架前緊挨著陳舊的茶几和矮凳，上面下面深黝黝地堆滿了書，恍若怪石跌宕，硬生生地將書房擠出了一條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好不容易一路分花拂葉，推開重重宣紙卷，終於跋涉到了盡頭的大書案上，推開那個缺了一個角的舊硯台，「啪」地拉開檯燈，那盞15瓦的橘黃小燈泡，不亞於尼採的太陽，貫穿了我蒙昧中跌跌撞撞的童年。

其實想想看，由孩童到成人的智識成長，何嘗不是一部微縮版的猿人進化史？我們從「零」中蒙昧蜷縮，到慢慢直起腰來佝僂成長，再逐漸藉由知識一點一點挺直腰板，然後快速行進，隨手拿起各種不斷進化的工具，電腦、互聯網和手機讓我們越跑越快，最後我們像風一樣飛翔馳騁，終於完成了社會屬性上「人類」的終極進化。而這一切的開頭，只是那一年，我終於有意識地探進外祖父的書房，在滿坑滿谷的新書舊冊中費勁地尋找我那3位「老夥伴」。其實並不難找，因為除了那3本啟蒙讀物以外，其他的書我連封面上的字都不認識……

最後這3本皺皺巴巴的書被我像懷揣和氏璧一樣攜出書房，在客廳的一角安置下一張擦拭又擦拭過的小板凳，再將這3本書鄭重地安放在上面——外祖父伸出手，攔住了正欲過來拾掇的外祖母，笑著沖她搖了搖頭。

我的小書房由此正式具備了某種合法性，從面前小板凳上的3本書開始，孜孜以求的搜書熱情如同浩蕩的雪球，不可遏止地撞開了一條書香盎然的人生軌跡。

每一年，我的藏書量都以百本計穩步上升。與書相處得久了，會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彷彿書也具備了擬人性，知冷熱、會疼痛。新書迎進書房，固然如同新婦進門，將會加倍受到珍惜；就連不那麼喜愛的書籍，也斷捨不得隨意丟棄，因為總擔心這本書倘若獨處一隅，會不會暗自傷懷？

有一年，我去外地開會，適逢一位第一次見面的朋友向大家派發了一大撂自費出版的詩集。走的時候，我的行李箱實在塞不下，遂將它留在了酒店的寫字檯。這本書的下落究竟會怎樣呢？我一邊離開一邊忍不住想：酒店的保潔大嬸一定會將它裹進黑色的塑膠袋，與洗手間那些骯髒的廁紙一起塞進垃圾車中緩緩推走……我似乎能感受得到它隨著車輪的碌碌滾動而瑟瑟抖動的樣子。那畢竟是一本有著油墨香氣的書！我心裡越來越不淡定，明明打的都走出5公里了，硬是叫司機掉轉車頭，回去揣上了這本書。

當我在書房輕輕放下行李箱，環視四面牆上近萬冊圖書，彷彿聽見新帶回的書本傳來一聲滿足的嘆息：這是歸家了。每一本還沒落腳到書房裡的書，都是顛沛流離的候鳥、流浪漢和遷移者，書房是它們紮下根系的地方。

書房堪稱世界上最好的食肆。一碗面端進書房裡吃，絕對比書房外要好味得多。書能給予人類的身心沉浸，絕對是人世間滋味最好的佐料。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表面上看起來閱讀似乎能滿足並消弭人類的一切慾望，其實真正的閱讀會放大人類的一切本能，讓你的內在變得格外「飢腸轆轆」：看《悲慘世界》會覺得雨水格外的寒冷凄迷，而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你能真切地感知到生命的熱焰是如何舐烤著魂魄，《水滸傳》里林沖夜宿山神廟的風雪凄涼當然比不上後來和兄弟們喝酒吃肉的熱鬧快意；與其看《紅樓夢》里悲歡離合的情愛糾纏，我就不信你不願細細品味大觀園裡那塊烤鹿肉撲鼻的炙香、那一碗荷葉湯的清甜，還有元宵、中秋、各路大大小小生辰里那些垂涎的流水席……

真心的，看書會把人看餓，而且越看越餓，對食物精妙的無限體察，會上升到不知平日里的多少倍。很少有人看書看到深處，不想給自己嘴裡來點什麼，所以文人大多愛吃、會吃、好吃，養生之外於口腹貪慾中津津樂道。在《舌尖上的中國》風靡神州大地之前，望書而饞是一種中國文人更為久遠的「雲饑渴」。

我幼時的「下飯書」離不開《隨園食單》和《雅舍談吃》，一邊翻書一邊吃，能將眼前的茶泡飯吃出羊肉味和雞湯鮮。後來再看張愛玲箸下談美食，深覺要寫好庖中三味，還真是要拼家世、拼眼界。舊時代貧苦人群不只金錢有限，所能夠活動的地理範圍也有限，一日三餐、四季輪迴，可以幾十年不變；而富家子弟不但可以上大餐館啖遍海陸，還能夠借周遊山水之機品嘗到各地小眾美食，更兼身邊把臂同游者往往「談笑有鴻儒」，於食之外更有名人逸事在裡邊，這是食物里隱藏著的階層。

寫到這裡不能不感嘆，現在確實是個好時代，藉助先進的物流和說走就走的旅程，普羅大眾也可以大大拓展自己口腹之慾的界限，不必一味羨慕古人和名人。這不，此刻書房外又傳來了門鈴聲，不知是網上淘來的美食還是書店贈送的新書？我得趕快去看看。（李詠瑾）

《中國教育報》2018年03月26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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