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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和自己年輕時候的寫作,閻連科、金宇澄、唐諾、許子東、高曉松都發表了意見

3 月 24 日下午,「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啟動儀式暨論壇在北京的 CHAO 酒店舉行。

該獎由出版公司理想國和瑞士鐘錶品牌寶珀(Blancpain)聯合主辦。首屆評審委員為作家閻連科,作家、《上海文學》執行主編金宇澄,文學評論家、作家唐諾,學者、文化評論家許子東,音樂人高曉松,涵蓋多個領域。

主辦方稱,首屆參評作品應為 2017 年 1 月 1 日至 2018 年 4 月 30 日期間,在中國大陸地區以單行本正式出版發行的簡體中文版小說作品。凡用漢語寫作的長篇小說或中短篇小說結集均可參評。不接受多人作品合集、選集。評委會成員每年更換。現正式開放作品征件,最終獲獎結果將於今年 9 月揭曉。

在啟動儀式上,「看理想」策劃人、評獎辦公室負責人梁文道這樣解釋設獎的初衷:「我們希望能夠為中國的文壇,特別是在小說這塊領域,帶出一些我們認為非常有潛質,有一個長期的創作的自我預期跟動力,而且有相當成就的一些作者出來,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讓更多的人欣賞他們的作品,這是整個獎的根本原則。」

梁文道

而相比國內的其他文學獎,「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最大的特點是限定參評作者年齡在 45 周歲以下(以作品出版之時作者年齡為準),而這給了年輕作家更多的機會。

許子東在媒體群訪環節就稱:「現在評獎為了保險,都是給大牌作家。這批人從尋根文學到現在,統治文壇 30 年。他們的確有很多優先的條件,有文革的經歷,知青的背景,而且 80 年代西方的寫作技巧進來,其中一些人還特別勤奮。一個王安憶,一個賈平凹,你趕都趕不過來。這篇沒看完,下一篇又來了。」

「現在最缺席的是評論界,我們這個行業在當代是最不稱職的。為什麼呢?評論界沒有批評,沒有流派。所有的評論都是被出版商操控的打書,而每一個作家旁邊都有幾個好朋友的教授。書還沒有賣,這些教授就已經寫文章了。你看《匿名》,大家都還沒看,陳思和他們已經有文章把王安憶說得多麼好了。」許子東補充說道。

另外,「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獲獎者只設一名,獎金達 30 萬元。相比中國大多數文學獎只有幾萬元的數字,這個數字算是豐厚。官方文學獎獎金最高的是茅盾文學獎,獎金達 50 萬元。民間文學獎中,去年設立的「京東文學獎」的最高獎金達 100 萬元,這也是國內文學獎的最高獎金額度。

除了獎項的介紹, 5 位評委還以「不悔少作」為主題各自做了演講,回望了自己最初的文學歷程,並朗讀了自己的「少作」,最後還接受了觀眾和媒體的提問。我們把這些演講和回答選取部分摘錄如下,希望對你有所得。

5 位評委及主持人梁文道

演講和問答部分摘錄:

閻連科:

我非常懊悔自己一生的寫作,80%是垃圾

我非常懊悔自己一生的寫作,今天去看少年的寫作會嘔吐出來。為了下午發言,吃飯的時候我又拿出少年的作品看了一下,飯都沒有吃,差一點讓我們全家人飯都吃不好。但是畢竟來了,還是要講。我確實沒有不悔少作,我經常講我一生寫了非常多的作品,其中 80% 是垃圾, 20% 比較好,但這 20% 有多強的生命力?我活著它就活著,我死掉它就死掉,我死掉這些作品也就沒有人提了,那 80% 沒有人提的作品,確實是垃圾。再往前推,說到少年寫作,我先給大家講一下,你們都會覺得真的是垃圾中的垃圾。

我最早是 20 周歲當兵,「天才」般發了一個短篇小說,叫《天麻的故事》,發在原來的《武漢軍區戰鬥報》上。故事講的是一個士兵特別想入黨,當然要表現好,還要給指導員,也就是黨支部書記送一點禮,就給他送了一斤天麻。指導員也非常開心,把天麻給送回來了,又寫一封信,要入黨你要如何表現,不能送禮。如果這個少作寫得好的話,那它就是正能量、主旋律的鼻祖,我在三四十年前就比他們寫得好,這是我不悔少作的一面。

當時我是初中畢業,拿了一個假的高中畢業證到部隊去,他們說這個人最有文化,發了一整版的文章,全軍都在轟動,給了我 8 塊錢的稿費。那個小說編輯部還給我寫了一封非常好的信,說你這個故事非常非常地好,但是你的風光描寫比那個故事更好。他們不知道,我之前從來沒有讀過外國小說, 20 周歲以後第一次讀了外國小說,讀的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中的短篇小說《白凈草原》,那個風光描述如此之好,語言如此之好。現在說我抄襲可能有點嚴重,說模仿又有點對自己簡單化地處理,介於抄襲和模仿之間,對這件事情我不可能不懊悔。

閻連科

莫言和余華「少作」寫得好,因為他們早就看過外國文學

我一直在反省,為什麼莫言就寫了《透明的紅蘿蔔》,余華就寫了《十八歲出門遠行》,閻連科就寫了《天麻的故事》?這件事情我一直想啊想啊,最近就想明白了,原來是 20 周歲以前我從來沒有看過外國小說,他們居然都看過。 20 周歲以前我在鄉村看的都是《野火春風斗古城》《烈火金剛》《三家巷》《鐵道游擊隊》,我倒背如流。這些小說不是不好,而是好到讓你無法去學習,當你生硬地去學習的時候,就會寫出不好的小說來。到 20 周歲以後,偶然當了圖書館的保管員,要找一本外國小說去看,找最好的。哪個最好?《飄》最好。它的封面是特別美的一個明星演員,《亂世佳人》的費雯·麗,她在封面上,那當然要看這個小說。上中下三本,用三個晚上看完,天下還有這麼好的故事!中國的革命小說雖然好,居然這個革命小說比那個更好。它也是寫戰爭,也是寫愛情,也是革命加愛情的故事。從此開始讀外國小說了,從此發現小說寫得不如以前了。

我就是這麼一路走來,幾乎一生都是特別的懊悔,所以我想沒有不悔少作。到最近一直在寫作,我想我全部都是在懊悔中寫作,唯一沒有懊悔的就是你非常勤奮,非常努力,但是每一部小說留下的遺憾都超出我們的想像。

這是我的中篇處女作,寫的是戰爭的故事,雖然我沒打過仗——我差一點去打仗——我對戰爭的體會可能超過那些去打仗的人。這個小說叫《小村小河》。我第一個短篇小說掙了 8 元,這個中篇就掙了 800 元,給家裡買一個電視機。我母親拿著這個小說數多少頁,她說居然寫這麼一點東西就能掙 800 塊錢,這個事情還是可以乾的。那我一生就按照我母親說的這麼干下來了。這個中篇是在第一篇小說的五年之後,因為種種原因沒有發出來,過了三年以後終於發出來了,那是個非常漫長的故事,我回頭一看充滿了激情,裡面有好多詩歌。

第一首特別好:有河就有村,有村就有河。村是河的家,河是村的歌。

第二首詩:七姓窩的七戶人,清明上的七個墳,開門種了七家地,關門揣了七條心。

第三首是「五講四美」的:娘養兒一天一年恩,兒給娘買盒抹臉的粉;娘養兒一年十年恩,兒給娘扯條圍頭巾;娘養兒十年百年恩,兒給娘扯條送終裙;娘養兒二十恩不盡,求兒把娘送進墳,墳前栽棵不老的柏,記住娘養兒的一片恩。

寫的時候我都掉淚了。寫得太多了,我隨便挑幾個。

鐵桶的江山我來打,銅鑄的交椅你坐成,只怪我麥黃沒官命,只怪我豆大的字,不識一個兩個。

東西南北中,征戰一股風。打過蔣介石,砍過日本兵。老子是好漢,乾兒是英雄。國家南門口,有個二羅成。


金宇澄

在東北下鄉七八年,我一度以為自己是個東北人

我的整個青年時代都在文革階段, 16 歲多一點到東北黑河這個地方,就是下鄉。現在我越來越覺得,這地方就像契訶夫的《薩哈林島旅行記》,黑河地區的特殊農場,因為 1969 中蘇關係緊張,大部隊遷走後,仍然留下了很多刑滿人員,所以我整個的成長階段,我下鄉乾的所有農活,都是這些 10 後、 20 後、 30 後的特殊身份、來自全國各地的這些人在教我們怎麼勞動。

我有個高中朋友在上海,他沒有下鄉,我們倆經常通信。他看了很多很多的書,我記得在 1967 年的時候,他就在看《小邏輯》,看叔本華,我跟他特別合得來,整個青年時代,我們倆都沒寫過東西,都是寫信。一次他給我回信說,你是可以寫小說的。但當時真沒這環境,整個宿舍雙層板鋪,睡七八十個人,非常吵鬧,最多只能寫信。我也跟他說,他完全可以寫小說,但我們都沒有寫作。當時也有一些農場的青年喜歡寫作,但據說如果要給《黑龍江日報》寫篇稿子,要政審,要有本地革命委員會開的介紹信,我因為出身不好,根本不可能會有這個想法。直到我 8 年後回上海, 30 歲後總算生活安定下來,才開始寫東西。但那個朋友 80 年代初去了美國,他是個特別聰明的人,一直不寫東西,現在想想真是可惜。

我一直覺得,自己得有七八年時間在那邊生活,我的根就在東北,在 1985 、 1986 年寫了幾篇這方面的小說, 1988 年調到了《上海文學》,原因是參加了作協「首屆青創會學習班」,寫了個獲獎小說,孫甘露也在這屆,他加入時已完成了《訪問夢境》,我一直沒交東西,直到最後結束階段,連夜寫了個東北棺材匠的故事。當年那地方的規矩是:如果當晚有人要死,就通知做棺材,沒想到連夜做了棺材,一大清早病人卻活過來了,這口白皮棺材就擱在木匠房外曬著,此後,場子里一直沒死人,棺材風吹雨打,越來越醜陋,大板縫,呲牙咧嘴,甚至有人在裡面養雞鴨。但是所有身體不好的老人都偷偷過來看這口棺材,因為規矩就這樣,接下來誰死就得用上它,最後是兩個老人同時彌留,但都乾耗著就不死,小說結束在這地方。

金宇澄

年輕人一定要想辦法試著做各種事,熟悉身邊的故事,想辦法寫

我到《上海文學》後也寫了一點,現在說就是「少作」了,都是三十多歲才開始寫,比如《方島》, 1963 年的割麥競賽,千米之外的麥子地里,放一板桌,一天的口糧就擱在上頭,誰先割到桌子就隨便吃——這是我學泥瓦匠時,我廣東師傅回憶的,說如果是你們上海人或北京人,他肯定是活不到現在了,實在是干不過那些割麥子的同夥啊,年紀都比他輕,但是他發現了麥地里有不少剛出生的小耗子,在當年他眼睛裡,就是麥地里的廣東蝦餃,粉嫩的、粉紅的,他天天就偷吃這些,活的吞下去,用一個布袋子收集起來。

我做編輯後,就寫得很少了, 16 歲到東北,在寫作上,我變成一個東北人,總有這錯覺,直到近年寫小說,才發現了我到東北勞動了七八年,實際沒有接觸到真正的中國農村,受的是「特殊教育」,是這些特殊人員給我的內容,我沒有真正接觸到「貧下中農再教育」。與此同時,我和那位在美國的朋友已沒有多少來往了,他出國後變得孤僻,我一直期待他可以寫小說,但他做了生意,也發生一些生意上的問題,來上海基本也不聯繫我了,有一次我再三跟他說,我跟生意沒任何關係,有什麼事都可以找我啊。但我們就沒有來往了,直到 15 年我得了獎,有一天下午,我在傳達室看到一封信,是他給我的信,一看知道是他的字,裡面就寫了一句話,祝賀得獎,沒有落款,他已經根本不想再聯繫我了,我整個青年時代經常來信的朋友。

所以我覺得,一個年輕人,一定要想辦法試著做各種事,熟悉身邊的故事,想辦法寫。我現在想想很後悔,當年在東北認識那麼多 10 後、 20 後、 30 後的男人,當時都沒有記錄他們下來的故事,只是隨便聽他們說了一些。有幾個廣東師傅後來都特赦了,記得是 74 年國民黨縣團級以上都遣散吧,集中排著隊,拎著統一的旅行袋就走了。

我一直覺得,我的根在東北,恐怕也是我的遺忘,是寫了這些,很久以後才有的醒悟,最熟悉的生活,是我 16 歲前的上海,少年時代對每位作者都那麼重要,我卻要等到接近 60 ,才寫了關於上海的《繁花》。我現在讀這篇「少作」的結尾部分,《不死鳥傳說》,發在 1993 年的《收穫》上。

「待我們走到了慢坡的最高處……此刻,我們立刻想到了大春,想到了美芳和根娣,感到了極其的寒冷,感到神智錯亂,看著不遠處的這個模型狀的小孩,渾身那一塊鮮亮鮮紅的色澤,我們口中只是喃喃自語: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搞的?!」

唐諾

文學書寫大概不是一個太早慧的行業

我講一下我個人的書寫經驗。我其實是一個失敗的例子,因為如果書寫的成果比較好的話,還能算是一個還不壞的勵志故事,但是因為書寫成果的關係,所以算一個反面的例證,也跟大家說一下。

我大概是在 14 歲就沒有懷疑過自己是希望在書寫的世界、文字的世界裡,真正開始有意識地寫作大概是 18 歲高中畢業,跟朱天心、朱天文等一批朋友。當時因為機緣的關係,我們就辦了一個文學雜誌,所以從大一開始就一面讀大學,一面辦雜誌,開始有意識地寫作。

但是,我真正寫出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應該是在 45 歲,叫《文字的故事》。雖然寫得很糟,但還算是一個完整的作品,中間相隔了大概 27 年。這 27 年間倒也一直在寫,但所有的作品我都沒有存留,所以不是一個好的例子,在談少作的時候,我的成果非常非常糟糕。

我也自己回過去想這個事,除了我自己的書寫資質比較遲緩,學習比較魯鈍以外,也會為自己找一個理由,可能也是真的,我覺得這裡頭還是有個基本核心事實,我覺得文學書寫這個東西,大概不是太早熟太早慧的行業。我比較相信文學是一個專業,一個專業必須要有時間,必須要有長時間的學習跟鍛煉。任何一個專業要做出一點樣子,要出師,都需要一段時間。尤其現在文學的專業性越來越不被講究,起碼在台灣是這個樣子,我開始慢慢強調較為專業的部分。

尤其今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重點是小說,詩還好,像梁文道也提到蘭波甚至是拜倫、雪萊、普希金,他們的巔峰來得比較早。我以前有一篇文章也討論過這個問題,因為詩的早熟可能來自於詩的唯我性,甚至「我」必須帶著某種吞噬性,某種非常霸道的呈現,適合年輕時候的從身體到心理的狀態,所以詩的巔峰來得相當早。但是小說不是,小說的「我」不是這個樣子的,依我看它是一個小寫的我,那個小說的「我」必須要放在時間裡,放在人群中,它必須跟這個世界相處,必須要知道理解很多東西,要比較沉靜地一樣一樣去發現,需要去感受,去獲取,去證實,去了解。所以依我的看法,小說一般的巔峰期不會來得太早,應該會在 40 歲以後, 45 歲以後,他才慢慢走到書寫的巔峰期,當然這個都有例外,大體上它的高峰期是這個樣子。

唐諾

文學是最孤獨的行業,博爾赫斯的少作也很差

台灣有很多文學獎,大陸也是,我是歡迎的。文學獎的重大意義在於,我們需要有不一樣的獎懲系統,因為如果沒有其他的獎懲系統加入的話,最終我們會剩下單一的獎懲系統,就是市場,以數字來決定。所以文學獎的設置,讓我們在市場的數字之外,還有可能訴諸文學的專業,我覺得這個是重要的。

但是,我想說的是,幾個月前,我在上海跟王安憶一起擔任小說評委的時候,我記得她說,畢竟這樣的場合不是文學的基本事實,而是一個嘉年華。文學沒有這麼繁榮,沒有這麼熱鬧,大部分的時候它是非常孤獨的。以台灣的標準來講,它甚至是非常清苦的一個行業。我很怕年輕人誤解,以為這樣的場面是文學的常態。文學大部分時間只有你跟你所寫的東西,馬爾克斯曾經說這是一個最孤獨的行業,他形容這種孤獨不是在孤島上,而是落水的人在跟大海大浪搏鬥,只有你自己,誰也救不了你,這才是文學的常態。

我的少作糟透了,拿出來的話對大家身體不好,所以在這裡我就跟大家講兩個簡單的事,作為一點點補償:

一個是阿根廷的博爾赫斯,他的第一本詩集據他自己說是他父親花錢印的,後來當他正式出了自己的詩集之後,他就逐家拿自己的新詩集去跟對方商量,能不能把我那本換回來,打算把它消滅。

另外一件事情發生在台灣,大概二十年前我曾經有一個無聊的想法,突然想出一本小說集,因為我認識的朱天文、朱天心、張大春這些人,他們都是早慧的作家,二十齣頭就已經名滿天下,我知道他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在哪裡,是哪一篇。我想徵求他們的同意,把他們的第一篇小說收集起來,出一本小說集,那時候我連文字都想好了,大概是說如果你想寫小說就放心寫,你看他們曾經都把小說寫成這樣,你還怕什麼呢!

但因為張大春不肯就範,所以這本書就沒有編出來。張大春第一篇小說的名字,我不敢在這裡講,如果我說出來,他會跟我絕交。他已經威脅過我很多次。大概這是太早寫小說的人的事實真相。朱天心寫第一篇小說時 17 歲,叫做《梁小琪的一天》,現在看當然非常糟。朱天文叫《強說的愁》是在中山女高二年級的時候寫的。


許子東

我是一個最普通的知青,我都可以抗掉這個誘惑,你們為什麼不可以?

我出過十幾本書,但是都是文學理論批評方面的。我還發表過十幾篇小說,我的文學成就到現在還沒有得到公正地對待。

畫面就是多年前走進上海文學那個樓房,我到現在還記得,《上海文學》的那個樓是非常西洋化的樓,那個樓梯旋轉下去。他們剛才講了文學的寂寞,我現在講講文學的另一面,它可以說明在一個人的一生當中,政治會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我當時已經是華東師大的研究生,《上海文學》說收到說這個稿子可以修改,這是一個巨大的榮譽。因為我們的華東師大只有三個人是作協會員,趙麗宏、王小鷹、孫顒,(但)我的創作比這更早。

第一次有人講我可以創作,是在我 15 歲下鄉的時候,看手抄本。當時一本本是油印的,叫《少女之心》,另外一本不知道什麼名字,但是前後都已經翻亂了,也不知道作者。兩本書的特點都是裡面寫到胸部、大腿,我們是帶著看蒼井空的心情在那裡看。看完了以後,我有一個朋友跟我說,油印的《少女之心》一般,另外這本比較好。他說,我們也可以寫。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我們也可以寫。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本被翻得一塌糊塗的書,是茅盾的早期小說《幻滅》。當時我們對他不尊敬,我們是帶著看黃色小說的眼睛去看他的小說的,所以我後來做現代文學研究就帶著贖罪的心理,茅盾居然寫了這樣的作品,我的意思是我們當時不懂。

第二次那是認真的,我插隊的地方除了知青以外,還有南昌下來的幹部。這個幹部知道我有點喜歡文學,勸我寫小說。我寫了,但就跟金宇澄剛才講的一模一樣,《江西日報》居然給我回了一封信。我後來才知道,在給我這封信之前,已經有了政審。到我的公社,查許子東這個人怎麼樣?通過了!我的公社書記非常高興地跑來跟我說,《江西日報》給你來信了吧?你們怎麼知道了?他們說,給我們打電話了,我們都說你怎麼怎麼好。

今天你不能明白,如果在 74 年的時候,我已經發表了一篇短篇小說的話,我在這個公社的地位就徹底改變了。因為那個時候報紙只有幾版,我一登的話就是大半版。但是,他給我提了一個修改意見。這個修改意見簡單地說,我本來是批評招生被中斷,知青在農村的無奈,他要把我的小說整個擰過來。

這是我一生比較重大的決定,我當時沒有太多的想法,我也不信宗教。那個時候,我的世界觀也沒有形成,但是我有非常樸素的一個想法,我到現在還堅持這個想法,就是一個人可以在很多地方說假話,可以在節目裡面,可以在男女談戀愛的時候,可以在做生意的時候,但是一個人不可以在自己的作品裡明知道是假的,還去說假話。

因此,我就喪失了這個機會。我腸子都悔青了。要不然的話,我的作品就應該出現在《朝霞》上。你們不知道《朝霞》當時有多大的意義,我後來在《朝霞》上看到了很多我現在文壇朋友的名字,他們早早地在文革中期就開始寫作了,而我錯過了這個機會,以至於後來發表小說推遲了五六年,我的文學地位受到了巨大的影響。

我一生經過這樣的選擇不多,經過那一次選擇以後,我後來聽到有名的人,類似地講那個時代怎麼怎麼樣。我不相信。我是一個最普通的知青,我都可以抗掉這個誘惑,你們為什麼不可以?為什麼在一個時代面前,為了好處就可以說一些這樣的話?我不原諒這些人。

這篇小說後來我又寄給巴金,居然他給我回信了。回信就是說,我有個親戚是編雜誌的,我不做評論,我轉給他,謝謝你信任我,許子東同志。哪怕是文革後,後來編輯給我回的信,也還是要我修改。

許子東

我一輩子寫的東西不多,但是好在都不需要怎麼改

我後來寫了一篇小說,發表在《百花洲》上,稿費 120 多塊。我在農村干一年,除了口糧以外是 76 塊。一篇小說一個禮拜就寫成, 120 多塊。這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就像閻連科說的,這活可以干。但是,前面有一條,寫小說不是那麼私人的事情。

我後來寫了一個小說,講的是真事。我們很多人都喜歡一個女知青。她的哥哥是給我們看《基督山恩仇錄》、羅曼·羅蘭,一個非常有文化、彈鋼琴的。可是,他居然把他的妹妹介紹給公社幹部,在一個招待所里做事情。在我們看來,覺得是一個墮落。我就寫了一個小說,題目叫做《可憐的人》。在小說里,主人公對她的哥哥表示非常憤怒。怎麼能夠把你的妹妹,明知道陷她於不義,還這麼做?!

小說發表以後,正好同一期看到王安憶的小說叫《繞公社一周》,也寫了一個很會混的、很會搞關係的男知青,但是我寫的是主人公鄙視這樣的人,表達我真實的感受,而王安憶小說的主人公是羨慕那個混的男知青。我的同學王曉明跑來跟我說,子東,王安憶這篇寫得比你深。這個人很糟糕,見風使舵,為了利益,為了一點好處放棄自己的價值原則,但是主人公要是鄙視他,他認為就淺了,主人公還得羨慕他。我的文學道路就這麼被他們中斷了,讓我印象非常深。

我的老師錢穀融先生有一句話,我印象非常深。他說,「我一輩子寫的東西不多,但是好在都不需要怎麼改」。你們要是知道他從 50 年代發表《論文學是人學》,60年代因為《人物談》,他們在上海作協開會 67 天,天天批判他們,開會下來,文章不改。所以,我能向老師學習的就是這一點,寫的東西也許不好,也許不多,但是將來也不需要改。


高曉松

「藝」是那個門,「術」是門裡面的魔鬼

少作我肯定是不悔的,我要是悔少作,就有點得了便宜還賣乖。因為我發表的第一首歌就是《同桌的你》。我今天的一切,今天能夠腆著臉站在這裡,其實都是從那兒開始的。當時的目的並不是發表,或者出唱片,就是給女生唱歌。當時的目的都達到了,每一次彈唱都有點收穫,所以肯定是不悔的。但確實今天回頭看,怎麼每句話結尾都是你,從歌詞上來說,確實顯得很粗糙。

藝術這個東西其實是兩個東西:一個就是「藝」,就是唐老師說的專業性;然後是「術」,就是你心裡那個世界,你心裡到底有沒有那塊地?那塊地長出了什麼東西?這兩個東西我打一個比喻,我自己寫的時候有明顯的感覺,「藝」是那個門,「術」是門裡面的魔鬼。

年少的時候門只開了這麼一點,那時候手藝真不行,魔鬼得從這個門縫裡擠出來,大魔鬼就出不來,出來都是各種各樣的、五色斑斕的小魔鬼。但當你後來變成專業的,門縫越開越大,這時候就出現一個問題:心裡沒有那麼大的魔鬼。所以在創作中會經過一個很痛苦的階段:門縫終於開了,魔鬼在哪裡?手藝特好,坐在那兒沒得可寫,心裡沒有這個魔鬼。

我更多地拿詩歌做比喻,因為在這個行業裡面。很多人看到為什麼一些人第一張唱片這麼好,從第二張唱片開始就下去了。其實第一張唱片整個的手藝很粗糙,後來當你擁有所有專業的東西,自己也很專業之後,其實就是門開了,發現裡面沒鬼。這個就比較痛苦,還得去找魔鬼,心裡這魔鬼在哪裡?所以很多人後來就下來了,包括我自己。

當然如果你能夠經歷一些特別倒霉的時代,或者倒霉的東西,可能那個大魔鬼就破土而出。前天我在杭州開我的公益圖書館,麥家老師給我捧場。他說我發現一個問題, 1899 年生了一堆大作家,博爾赫斯,海明威,為什麼?說正好一戰的時候他們很年輕,那麼年輕的心靈本來充滿陽光,但大戰中一千萬死去,兩千萬傷殘,重創心靈,魔鬼就長出來了。所以,找不著魔鬼別著急,它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就來了。

高曉松

馬爾克斯的《苦妓回憶錄》,就像沒牙的大魔鬼

我自己翻譯過馬爾克斯的最後一本小說,當時翻譯成《昔年種柳》(又譯為《苦妓回憶錄》)。翻譯這本小說的時候,如果不是我在坐牢,沒事幹,我根本看不下去。我就在那裡,時間充沛得很,那麼長時間,自己先慢慢做一支筆。因為那個裡面沒有筆,只發一個筆芯,我就拿那個稿紙,用早晨的粥塗在紙上,把那個筆芯捲成一根筆。也沒桌子、椅子,就坐在大板上,拿著那根筆就想這個小說怎麼寫成這樣。看了第三四遍,我才慢慢感覺到那是什麼東西,就是對馬爾克斯來說已經沒有那扇門了,全是開的,但是那個大魔鬼,還能吞噬人的魔鬼,已經沒有牙了。

《百年孤獨》是馬爾克斯不到 40 歲寫的,那個時候感覺他心裡的魔鬼是能吞食世界的,你看《百年孤獨》就感覺自己被吞食了,到最後他 77 歲寫的《昔年種柳》,門全開著,那裡面趴著一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牙也沒有了,爪子也沒有了的魔鬼,但是那隻魔鬼心裡充滿了所有以前沒有過的悲愴,可能還有一滴特別渾濁的、還帶著眼屎的老淚。我看好多遍才明白一點,才動筆翻譯。

我現在 48 歲,從十幾歲開始寫東西到現在,我還是能粗淺地感覺到整個痛苦的過程,「藝」和「術」什麼時候能交叉出最好的能量密度,就是當那個門的縫隙正好的時候,那個魔鬼的力量正好的時候,他從這裡出來的時候,那種幸福感是什麼都不能替代的,而且也不能還原。每次人家問你怎麼寫出來的東西,你也不能還原當時那個門縫,以及你當時心裡那個魔鬼,可能當時還很鮮活,五彩斑斕,你也沒法恢復那個東西。


他們還說了什麼

Q:你對於年輕作家有些什麼樣的期望?

閻連科:其實非常簡單,對於年輕作家,今天他們要寫作的任何才華都超出我們在座的,甚至超出上一代作家,但是有一點,什麼是真的?這需要他們去辨別。就像許子東老師說的,我們處在一個充滿巨大的謊言、或者說謊言也是巨大的真實的時代。哪個是真的?這是需要青年作者去認清去辨別的。

Q:你有沒有覺得 90 年代以後出來的年輕人,什麼都沒有經歷,能寫出什麼來?有沒有為我們這一代感覺有點悲哀呢?

許子東:經歷過那個時代以後,就比較不大能夠說真心話,這是那個時代帶給我們最重要的遺產。

我跟王安憶最近還談這個事情,講到文革的事情,王安憶的回答我覺得非常好。她說,不是我們要寫,是沒有辦法。正好我們活在那個時候,我們長大就是這個時候,我們吃飯睡覺就是那個時候,那我們當然要寫這一段。

其實文學創作還是面對一個人的人生,面對一個人自己的人格,面對做人最基本的東西。這個東西的重要性不下於你的婚姻,你的愛情。所以,每個時代的人都有自己的魔鬼。你不要以為你就沒有了,每個時代的人都會有。

Q:90 後有一個巨大的目標,比如說買車買房之類,我們就會減少吃喝睡讀的時間,甚至精力,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現狀,各位老師是否有解法?

金宇澄:我只能提一點建議,或者說 90 後、 80 後和我們這代人最不同的地方,他是家裡的中心,而我們 50 後、 60 後,都是孩子很多,家長根本不管我們,我們反而要去注意家長的動向,家長發生什麼事情了。這是巨大的差別。

當一個寫作者你只關心自己,當然也有寫出很好內容的作品,但是一般常規上,你應該要注意環境,注意長輩。文學都是一個回顧性的內容。讀過這些,你才不會寫出都是上下鋪,大學裡的故事,閨蜜的故事,它在舞台上有一層一層的背景。哪怕有那麼一個奶奶或者祖父,或者什麼人,三言兩語,景深就不一樣。

梁文道:在我看來,當整代人都想買車買房的時候,這就是一個很厲害的集體經歷。

Q:你認為在這個時代,作家的責任是什麼?對現在這個時代又有什麼特別擔憂的事情嗎?

金宇澄:因為每個作家的想法不一樣,但作家的基本任務是把他眼中的世界寫出來,把他感覺到的世界寫出來,很簡單的事情。至於作家的擔憂,從我個人角度來想,我並不覺得文學是多麼重要的事情。博爾赫斯這麼說過,文學讓人感動就可以。給你感動,給你消遣,等於《一千零一夜》的模式,各種故事。所以,作家可以很宏觀地解釋這個世界。但從我個人角度來講,我應該把我熟悉的事情寫出來,要把姿態放低,對世界的擔憂也就是常人的擔憂。

文內嘉賓圖均由理想國提供,題圖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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